少年的毛衣也不再是白色的了，身上甚至是脸上，也是灰扑扑的一层灰泥。他穿得很单薄，身上似乎只剩下一件毛衣，因为他唯一的外套，已经被他撕成了绳子，用来救董非出来。
少年喘着粗气，他甚至都没有停下来歇一会，几乎是立刻就走到了在地上滚成泥人的董非身边，然后用尽全力将他搀扶了起来。
“我估计你这样也回不了寝室了。去我家吧。你自己走起来，走一会就没那么冷了。”
董非已经说不出话，任由少年半拉扯着，两个人慢慢地一起走出了小树林。
少年说的家并不太远，出了学校，拐过几个小巷子就到了。
不是董非想像中城市里的居室，这里很黑，路灯很昏暗，是学校附近的廉租房。
但是当少年打开房门，开了电灯，屋子里却十分干净整洁。
屋子很简陋，没有什么现代化的电器，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台灯，简单的衣柜，破旧的书架上却整齐地放满了书。然后就是一些简单的日常器具。
少年拖着董非来到角落，拉开帘子，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卫生间，卫生间里头有一个款式陈旧的热水器，那大概就是这屋子里头唯一的电器了。
少年二话不说就打开了热水，也没顾上自己，劈头盖脸就往董非身上浇，他怕他冻僵了，先把身体弄暖和再说。
两个人折腾了快一个小时，这才算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少年给董非拿去了一叠干净的衣服，衣服大概是少年平时自己穿的，洗得很干净，叠得很整齐。
董非直到换上少年的衣服，坐在少年的床上抱着被子，全身都暖烘烘的，他这才有空余盯着依旧忙碌着的少年开口说话：“齐思元，你为什么救我？”
“看见了，顺手。”齐思元一面回答，一面拧开煤气，将小水壶放在上面烧。这个小小的煤气炉似乎也快要宣告阵亡了，最近越来越难打开。
“顺手？”董非重复了一句齐思元的话，果然，他这样的人只配让别人顺手帮忙！
齐思元的动作突然停顿了，他转过身来，望着床上紧紧抱着被子埋着脑袋的董非，一贯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了几分凝重：“不然呢？你想怎么样？永远有一个人像救世主一样，随时随地在你有困难的时候出现吗？”
董非抬起了头，各种各样的嘲笑他听了无数遍，但是他没想到刚刚才救了他的齐思元，会在这个时候突然说这个。
“董非，这个世界没有救世主。你向神祈求别人来救你，原本就是不可能实现的。人，只能自救！类似的话，我曾经同你说过的。”
董非愣愣地，想起了上一回的事情。具体的时间他记不清了，只记得又是一个他被关在厕所里很久很久的某一个晚上。
那天大家早已放学，董非又被锁在了厕所，如果没有人来，他恐怕就会被锁在里头一整夜，他哭泣着，也曾试图想要爬出去，但是失败了，于是他不再尝试，除了哭泣，别无他法。
当他哭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厕所隔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不像高家骏曾经帮他开门时那样光芒万丈，只是门口“嗒”的一声，卡在门外的东西被人拿走了。
董非那个时候更多的是害怕而不是欣喜。漆黑的夜里，没有光亮的厕所……他更害怕是欺凌他的人回来了……
他甚至没有勇气推开那道已经打开的门。
这个时候，门外却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没有用的。与其不断哭泣着求神救你，祈求有人帮你，不如先试试靠自己。”
就这一句话而已，随后就响起了那个人离开的脚步声。
董非知道他是谁。新来的转学生齐思元。
齐思元刚刚转来的时候，董非的内心是窃喜的。他其实明白自己被欺负的原因，因为他来自偏远的农村，他和城里人不一样，他没有时尚的衣服和新潮的玩具，他不懂同学们口中的各大品牌和时尚，就连他的成绩也都不是最好的。
同学们歧视他，他的内心也一直充满了自卑感。这也导致了在前两年，同学们对他的恶作剧只是偶尔、还并不厉害的时候，他的成绩也一直在下滑。从全村人的骄傲，到了城市变成班级的中游，最后却直接成了垫底。
而齐思元的到来，让曾经的董非看到了希望。
齐思元长得很瘦，看起来斯文瘦弱，整个人站在那里干干净净的。但是他的脸上，总是带着面无表情的冷漠，身上的衣服鞋子虽然干净整洁，但明显也都是很旧的款式了。从他的穿着上，就能看出齐思元的家庭也并不富裕。
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啊！董非想着。他期盼着齐思元的到来，能够分走一些同学们对自己的注意力，这样，同学们或许就不会再欺负他，或者是不仅仅只是欺负他一个人……
不要怪他阴暗，这样的日子他已经受够了，他想要得到拯救，但他无能为力……所以，他只能这么阴暗地期盼着。
然而，董非期盼的事情却一直没有发生。齐思元明明就是一个不合群的家伙，甚至还有同学看见他在周末的时候，在某小餐馆里做服务员打工。这难道还不是同学们最爱嘲讽欺负的对象吗？
为什么？为什么并没有人欺凌过齐思元？虽然齐思元似乎一直也都没有什么朋友，但确确实实从未有人对他恶语相向过。是因为他的成绩好吗？一定是因为这样的！
所以，当那天夜里，齐思元救出董非，并且对他说了那句话后，董非的心里，只有熊熊燃烧的嫉恨的怒火。
说什么要靠自己！他难道不努力吗？他努力地想要提高成绩，但总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令他无法专心。他努力地忍受着，他努力地不去触怒每一个人，他甚至努力地拼命削弱自己的存在感，求的都只是片刻的安宁而已！可结果呢？换来的却是更多的嘲笑和加倍的欺凌！
就连老师都冷眼旁观，对他视而不见！
靠自己？说得容易！
那时，董非就是这么想的。
可是今天晚上，齐思元似乎又再次重复了一次那时说的话，董非再次听到，却又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我救了你三次。第一次在厕所，第二次在你宿舍楼外的垃圾桶里，第三次是今天。一次比一次危险，你觉得我还能救你多少次？董非，没有人能无止境地救你。人如果不自救的话，上帝是不会存在的！”齐思元说着，热水已经烧好，他倒了一杯，来到床边，塞进董非手里。
“人如果不自救，上帝是不会存在的……”董非呆呆地重复着齐思元的话：“人如果不自救，上帝是不会存在的……”
齐思元说他救了他三次！可他却只知道最初的那次和今天这一次！
他这会才想起了齐思元说的垃圾桶，也就是在上周，同寝室的同学突然把还在睡梦中的董非连夜抬出了寝室，将他塞进了宿舍楼楼下的垃圾桶里，还用铁丝在外头捆住了垃圾桶的拉扣……
然后同学们就嘻嘻哈哈地走开了，一边走一边还笑着说：“臭虫就只配待在垃圾桶里！”
当时，那同寝的三个人，是李斌、卫国强和一个隔壁班的同学。
董依然什么都做不了，忍受、哭泣、恐惧，是他习以为常的反应。
只是不久之后，捆着盖子的铁丝突然掉了，董非才得以从里面出来。他甚至都不敢回寝室，而是到图书馆的自习室躲了一夜，直到第二天，同寝的三个人离开去上课了，他才敢回寝室去换洗衣服。
也正是因为那天早上的旷课，他被吴美丽狠狠骂了一通之后，被罚着在班级外面的走廊里站了一个下午。
他一直以为，那根铁丝是因为三人没有捆紧才掉了的，没想到是……
“喝点热水睡吧。你自己想想，明天该怎么办吧。床让给你。”齐思元说。
此时，门外传来了水滴敲击地面的声音，下雨了。
齐思元看了看门，坐到了书桌边，拿出书本，打开了台灯。
而董非此时，虽然疲惫至极，却并没有丝毫的睡意。
“齐思元，你是怎么找到我的？”董非问，他不敢睡，害怕从噩梦中惊醒。而且，他也太久太久没有和其他人像现在这样正常地交流过了，他渴望和齐思元说话，哪怕，自己曾经对他心怀过恶意。
“我每天放学都在图书馆自习，一般八九点回家。就碰上了。”齐思元言简意赅地说。
他倒没有说谎，他确实没有刻意注意董非的动向。虽然他觉得董非这个人挺可怜的，但是董非从不曾自救过，他甚至都没有找老师求救！他一味地希望有人能够主动站出来帮助他。齐思元不喜欢董非这样的处世态度。
虽然找老师找家长不一定能够解决问题，但他居然连尝试都没有过。
齐思元并不想做谁的救星。他也不可能一次又一次地去注意董非，一次又一次地去对他伸出援手，他又不是神！
该做的事他做了，该说的话他也说过了，人生是董非自己的，还需要他自己能够醒悟才行，否则谁也救不了他。
今天，齐思元和往常一样从图书馆的自习室里出来。学校图书馆一楼的阅读室晚上是开放的，一直开放到晚上十点半。原本是提供给住校的学生晚上学习使用的。那里的条件比家里好，齐思元每天都会在那里做完作业看完书才回家。
今天他回家的时候，就看见高家骏四人从小树林里出来，他隐约听到了他们正在谈论的几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