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半月后, 附中高二年级结束最后一次期末考。

代替项彦明去开家长会的人是季眠。

季眠暂时还没去项家公司工作。家里一有什么事,项彦明都丢给他。这回高二升高三的家长会也让他帮忙去开。

学生们都在走廊里候着,等着学生家长过来, 将其领进教室里自己的位子上。

季眠对高中部的教学楼再熟悉不过,时隔几年回来, 颇为感慨。

远远看见靠在走廊墙壁上, 最瞩目的那道身影, 季眠上前,“小野。”

骆野不知在出什么神, 背靠在墙上, 竟没有先注意到他, 听到声音才抬起眼睛。

从昨晚听说季眠要来给他开家长会起, 就是这副心不在焉魂不守舍的样子。

“哥哥。”他站直身子,领着季眠进教室。

季眠不由得侧目。

他的弟弟似乎心情很差。

没考好吗?

骆野的位置在最后一排,把他领到座位上,嘴唇抿紧, 一言不发地走了。

桌上摆了几张年级打印给家长的单子, 有一两张需要签字的。

骆野在边上给他放了支笔。

季眠等了一会儿,家长会开始。

班主任先是说了一些升高三冲刺的激励话语, 随后就是这次期末考的总结。

“成绩条压在单子, 家长们可以看看……”

季眠心砰砰跳着,莫名有点紧张, 比看他自己的成绩时还要忐忑。

揭开几张单子,最底下果然压着一张拇指宽的纸条。

英语,148, 数学……

季眠挨个看过去, 骆野几乎每门科目的成绩都高得吓人, 只有语文的102显得稍稍正常。

最后的级排下面,一个黑体的“3”。

季眠唇角微弯,颇为骄傲。他每年回来,都听见项彦明在饭桌上夸耀骆野的成绩,常拿年级第一。

这回年级第三,说明成绩很稳定呐。

保持在年级前十名,在附中这种尖子生聚集地,难度可想而知。

尤其高二下和高三上学期的阶段,不断有发力的黑马冲上来,季眠记得自己上高三的前半年,年级前十的名单每次都是大变样。

季眠把成绩条细细折起来,揣进了衣兜里。

弟弟的荣誉,收藏起来!

家长会结束,班主任特意叫了季眠谈话,语气中带了几分凝重,大意是说骆野的成绩比前几次有所退步,正是高三关键期,让季眠多关注一下他的学习状态,沟通一下问题所在。

几乎跟几年前一样,班上的老师都对骆野寄予厚望,指望他能够在高考上拿到不错的名次。他就跟自己的哥哥一样,向来稳定在年级第一,从没掉出去过。

“回去后我会跟他沟通的。谢谢您。”季眠微笑应着,实际没太把这话放在心上,更不打算去问骆野。

成绩上下有浮动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除了极少数天赋异禀的,谁能次次都考第一?

骆野能稳定在年级前十,已经是尖子生中的尖子生了。

高三有冲劲是好事,但他不希望给骆野太大的压力。

季眠揣着成绩单出了教室,对在外头等着他的骆野招了招手。“回吧。”

一路上,走在他身旁的骆野比平常还要沉默。

季眠频频看他。

……好像真的心情很差。

这段时间,骆野在家的时候都很安静,但今日格外话少。季眠一时间想不清楚缘由。

因为成绩?季眠蹙眉,掏出口袋里的成绩条,看了看,确认级排下面的数字是“3”。

这个分数相当不错了,保持住国内的大学基本都能上。

“……哥哥。”骆野忽地开口,漆黑的瞳孔看向季眠手里的成绩条。

“把那个,扔了吧。”

季眠手一僵。“扔了?”

“嗯,考的不好,扔了吧。”

“……”

这叫考的不好!?

季眠抿抿唇,发现骆野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考的很差。

他为这成绩骄傲,但骆野似乎将其视为耻辱。

第三啊,怎么不算好?

是不是自己不在的时候,家里给他的压力太大了?

正好路过一个垃圾桶,骆野停下脚步,等着他扔掉。

季眠把那纸条紧攥在手里,像是即将要扔掉一枚金奖章一般。

骆野则是固执地看着他,等待片刻,从季眠手中拿过自己的成绩条,“下次,我会带新的回来。”

会是第一名,像你一样。

刚下过一场雨,盛夏时节的下午,空气闷得人呼吸不畅。

骆野浑身都是热的,躁的。

理不清的头绪占据他的大脑许久,如今又来火上浇油。附中念书五年,季眠第一次参加家长会,他用自己最差的成绩面对他。

语文作文严重偏题,五十分的满分,就拿了二十。他最近学习状态不太对劲,逻辑思维勉强正常,到了阅读理解就掉链子,猛钻牛角尖。

季眠缓缓点头,“……嗯。”并无太多的面部表情,只眼皮有些无力地垂着。

可放在骆野眼里,就是再明显不过的失落。扔掉一个轻飘飘的第三名的纸条,为什么会让他这样难受?

骆野没法视而不见。

他沉默片刻,捏着成绩条准备丢的手落了下来,低声说:“哥哥,还你。”

季眠体谅道:“你想扔就扔了吧。”

两人的态度颠倒过来。

骆野还是把那张成绩条塞回了季眠的掌心,看到他睫毛抬起,小心地把纸条放进了口袋里。

骆野感觉自己似乎也被季眠揣进了衣兜里。幻想了一下,能这样的话,也很好。

*

暑假期间,骆野每隔两日就要谎称去同学家学习,然后背着一书包的试卷跑去看预约的心理医生。

几回下来,季眠实在无法不在意,某次终于忍不住问他:

“还是去同学家?”

“嗯。”

“……是,男生还是女生啊?”

骆野身形一顿,觉得这种语气有些熟悉。就跟他打听哥哥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很像,似乎漫不经心,却带着探究。

“男生。”

这答案并没有让季眠好过很多。但他很快就进了项家公司,忙于项彦明交给他的事务,便淡忘了这件小事。

骆野的庸医名单上又多出好几位。

他们给他的答案与第一位医生大差不差,其中也有问他类似于性冲动问题的,骆野沉默良久,说“有”。

那位医生建议他明确自己的性取向,认为有可能是模糊的取向认知导致对身边的人产生了冲动,甚至是类似于爱慕的感情。

骆野听到“爱慕”两个字时,愣了半天。

还好,只是“类似”。

他的取向也的确如医生所说,是模糊的。只不过要弄清楚就有些麻烦了。

他只对季眠产生过那种冲动,是去年暑假的时候开始的。

那段时间季眠刚回来,偶尔会上手摸他的脸,某一次手指蹭到了颈部,指尖不小心刮了一下他的喉结,然后就开始了。

起初也觉得奇怪,不过上网查,发现也有人的性启蒙是身边亲近的人,应该正确对待,理智回避,无需太过自责。

骆野很听劝,真的没有自责,将其视为正常的现象,也有“理智回避”,一直以来控制着自己没再想过。

医生说完第一条建议,接着让骆野多交朋友,转移情感,避免对哥哥产生过多的依恋情绪,尝试暂时远离。

于是他也被骆野打上了庸医标签。

在开始时,他就已经明确地说过,做不到主动远离。可那些医生不知为何总是会忽略这些,对远离季眠的困难程度没有丝毫概念,就一个劲儿地叫他保持距离。

他们的语气,仿佛离开哥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那远比考第一要难多了。

*

季眠连续一周没回项家。

骆芷书中途回来了一趟,但也是匆匆离去。

几天后的中午,骆野听到隔壁房间一阵阵地响,还以为是季眠回来了。

他最近看多了医生,对季眠有些敏感。在房间里呆了会儿,就出卧室去看。

但在季眠房间的人不是他,而是林妈。

她在季眠的书架底部翻找着什么东西。通常情况,卧室里没人的时候,林妈是不会随意进来的。

“林阿姨?”

“欸,吵到你了吗?”林妈站起身,忙解释道:“是先生让我来小念的卧室里找笔记本,给项晨初三复习用。先生待会儿让人上门取件,给小晨寄过去。”

估计是梁明萱的主意。

季眠成绩好,课本笔记也做得很全。项晨的成绩相对差一些,季眠的人没法过去教他,笔记总是大有用处的。

“爸跟我哥哥说过了?”

“说过了,就是小念告诉我,初三的书都在书架的最后一排。”

骆野顿了下,说:“位置太低了,我来吧。”

林妈的确蹲得有些难受,一面道着谢,一面站起身来。

骆野想帮忙是真的,但同样不希望别人碰季眠的书架。

那是哥哥的隐私。

他自己常进来,季眠也不在意他进来,应该无所谓。

季眠连笔记本都是强迫症一样的整套,纯色,初中的笔记本排在一起,如同一套系列书。

骆野很快在底下归纳整齐的书里找出几本教材和笔记本来。

随即在书架上扫了一眼,没别的了。

书架满满当当,但教材还差好几本,物理、化学,都没有。“还差一些。”

季眠不会扔书,初中时的试卷都丢掉了,但教材和笔记本都还在。骆野把整个书架上下扫了一遍,仍然没找到少的那几门科目。

林妈想起什么,开口道:“之前书放不下,小念整过两次书架,应该把一部分放画室里了。”

画室……

“我下楼拿钥匙。”林妈隔段时间就会开季眠的画室进去扫灰尘,这也是他应允的,因为清楚林妈也不会去碰那些柜子。她担心弄乱东西。

画室的门虽然通常是锁上的,不过季眠也没提过不能进去。

除了林妈以外,没人会主动进他那满是颜料气味的画室里。

林妈带着钥匙上来了,骆野想了想,说:“您在外面休息吧,我进去找就行。”

林妈年纪大了,传统淳朴,骆野担心她在画室里看到那些西式的衣不蔽体的画像,可能接受不良。

“欸。”林妈应道。

她没念过书,刚才在季眠的卧室里看那一排书,就无从下手。还是不进去添麻烦了。

画室里整体空旷,进门后右手边的墙壁摆放了几个并排的柜子,放一些颜料用具,还有季眠之前的画。

骆野来到项家后,就进来过这里两次。

他查看了几个空间较大的柜子,第一个柜子里都是季眠的画,骆野瞥见最上面那张,顿了一下。

他暂且收回视线,打开第二个柜子时就看见其中放置齐整的两摞书,蹲下身翻了翻,几乎都是初中时候保留下来的试卷和教材。

他挑出有用的,把书再次排列好后,合上柜门。

书放在柜子边上,骆野折回第一个柜子前,在地上坐下来,拿起最上面一张画纸看了看。

骆野不懂绘画,但是觉得画得很好。

哥哥做什么都很厉害。除了做菜。

长睫下的黑眸浮现一丝笑意,他弯起唇,将其放回原处,接着从那一叠画纸中随便抽一张,用一支笔夹在缝隙中标记位置,看完、放回原位。重复了好多遍。

到底部的某一张时,骆野把画纸取出来。

扫一眼,整个人僵住。

画纸上,用素描笔勾勒出的一张稍显稚嫩的侧脸,睫毛低垂,神色沉静。穿一件宽松的短袖。

俨然是几年前的骆野自己。

仔细看了许多遍,的确是他没错。

骆野嘴唇抿紧,耳朵红了。

哥哥居然画过他。

他生出一种想把整沓画纸都翻出来看的冲动。

如果画过不止一张的话……

骆野想到什么,试探般地抽出再下面一张。

随即,唇角轻轻翘起。

果然,画上的人还是他。这都要感激季眠归纳整理的强迫症,把所有有关骆野的画全部放在了一起。

骆野索性将那下面的几十张都抽出来了。

一张张往下翻看。

是按照时间排的,越往下,面部的线条逐渐锋利明显。而且……

骆野顿了一下。身上露出来的皮肤好像变多了,他不记得自己有穿过这些衣服。表情也奇怪,看上去有些痛苦。

画中暗藏着模糊不清的、隐晦的意味,令他往下翻动的动作变慢了,每一张都要看上很久。

肩膀抖了一下。像是去年夏天,季眠的手指蹭过他的喉结时的感觉一样,在他尚未弄明白之前,一种混沌朦胧的冲动却先一步涌上来,心跳因不安而急剧加速。

骆野直接翻到了最后一张。

是近期的,只有一张。画风跟之前那种略带犹豫的笔触不同,陡然变得果断。仿佛是画的人在不久前跨过了某道心理防线。

画面冲击着骆野多年来建立起来的认知,黑压压的瞳孔半晌没有动一下。

“小野?”林妈在外面喊了一声,“你找好了吗?人过来了……”

骆野迅速收好画,抱起腿边的书。

蓦然想起什么,他将抱起来的教材重新放回地上,从上往下一本一本翻看,看里面有没有夹杂什么奇怪的纸张,或是书页上有没有季眠随意画的东西。

一边检查,一边揉自己滚烫的耳朵。

翻完,确认书页都很干净,他抱着一摞书下楼。

快递员带了个箱子过来,花了五分钟把所有书本打包好,抱着箱子走了。

林妈这才准备上楼去拔画室的钥匙。

“林阿姨。”骆野叫住她,“钥匙我待会儿会放回去的,您先忙吧。”

闻言,林妈点点头,便继续待在一楼,准备晚饭。

骆野踩着台阶一步步上去,步伐缓慢而沉稳。

他拔出画室门上的钥匙揣进长裤的口袋,免得有人开门进来。

随即拧开把手进去,食指一挑“咔哒”将门反锁。动作莫名从容。

他坐回原处,打开柜子,把先前仓促放进去尚未看完的画搁在腿上,继续不紧不慢地翻看着。

……

【深情值加1000,贡献者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