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1章

“火焰会涤清一切痛苦与磨难, 我们的族人回到了兽神身边,永远不会再有伤痛和哀伤,他们离开了, 带走了猜忌与怨恨, 只留下了希望与期待,我们不会忘记他们,我们会接替他们将银月不断延续下去。”

祁白柔和的声音在每个人耳边响起。

兽人们从来没有为死去的族人们举行这样的祭祀仪式, 可这一刻, 在祁白的低声吟唱中,所有人心中的怒火都像是随着祭坛一起燃烧, 逐渐凝实, 最终变成虔诚而坚定的信念。

草原上突然起了风, 它们吹散浓烟, 穿梭在族人之间,似是温柔地抚过每一个兽人的脸庞, 又似是在向大家缱绻告别。

埋葬骨灰的墓穴是族人们一起挖的。

开始的时候还有人使用工具, 不知从何时起, 大家扔掉了工具, 用双手将泥土一抔抔挖出。

狼泽庄重地将装有族人骨灰的木盒放入墓穴, 泥土簌簌撒在木盒上。

华国人相信入土为安,不论这样的美好祝愿在兽人大陆是否有效, 祁白都希望这些他素未谋面的族人,可以在他们最为熟悉的土地上安详沉睡。

直到这时,终于有人忍不住, 扑在墓穴前失声痛哭。

“是我的错, 我当年如果听狼战的, 早早回到部落, 部落就不会被血洗!”

“呜呜呜,是我太愚昧,我早该想到仓神司不会平白送领地给我们,我早该想到的啊!”

还不到十岁的幼崽不明白大人们为什么痛哭流涕,为什么要用头撞地,他们害怕地左右看看,很快也低低啜泣起来。

狼战红着眼眶抓住一个亚兽人的胳膊,他要是再不动手,这家伙手里的石头绝对能把他自己的脑袋砸碎:“你这是要干什么?”

那亚兽人满眼悲怆:“我的阿媪和母父都在部落,只有我一个人提前逃跑,我与踩在他们的尸首上活下来有什么区别,我是部落的叛徒,该死的是我!”

狼战怒道:“大祭司说的什么,你们全忘了! 死有什么用?”

“呜呜呜,母父不要死。”

狼淮将一个哭得直打嗝的幼崽搂入怀中:“你看看幼崽都被吓成什么样子了,你们的命不重要,他们的命却很重要,你死了,你的幼崽又该怎么办。”

那亚兽人看着自己的幼崽,手中的石块突然变得千斤重,最后从掌心滑落,掉在了地上。

一个年长一些的亚兽人上前一步,将人从地上拖了起来抱入怀中,哽咽道:“你们也不想这样,我知道你们不是这样的人。”

这样的情况并不在少数,族人们相互搀扶依偎,横亘在他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终于被击碎。

狼泽的声音有些沙哑:“谢谢。”

谢谢你为我的父亲母父举行祭祀,谢谢你能帮族人们解开心结,谢谢你为银月部落做的一切,狼泽的一句谢谢,蕴含了太多情绪。

“跟我说什么谢谢,他们是你的族人,同样也是我的族人。”

祁白侧耳听着草木随着微风摆动的声音:“人不能一直活在过去,我们始终都要向前看,这道路很难,但我相信大家都可以挺过来。”

莽荒和风谷的族人们分离了十多年,一个从未放弃复仇一直寻找机会,一个却无知无觉地“苟且”生存在敌人身边,他们的生活早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如果真的放任不管,这些隔阂会随着时间滋生出猜忌和怨恨,总有一天会变得无法挽回,只有将伤口彻底撕开,将心底的阴暗在阳光下暴晒,才能让大家真正接受彼此。

墓穴被完全掩埋,族人们转过头,期盼地望着狼泽和祁白。

从离开风谷,大家便一直赶路,狼泽从来没有告诉大家此行的终点,也没有给他们任何承诺。

祁白能够看得出来,他们希望狼泽能接纳他们,更希望狼泽能留在这片富饶的草原之上,重新建立银月部落。

“我们先祖受到狼神庇佑,迁徙到草原,寻找到了繁衍之地,这之后的几百年间,我们的领地不断变迁扩大,直至我父亲狼王舜,银月成为了草原上的霸主,受到草原上所有部族的敬仰。”

狼泽的声音坚定有力。

“然而银月越是强大,需要面临的问题便越是复杂,内有狼烁妄图弑兄,外有恶骨等族环绕觊觎,还有始终难以安定的奴隶,银月的覆灭绝不止是一场简单的部落战争。”

“族人死去,部落不复存在,这些痛苦我也有,可银月一族想要在战火中重生,我们每个人都必须要承受这份痛苦。”

“我知道你们之中有人不服风谷和莽荒两支队伍的合并,我也知道,你们之中或许有人不想承认我这个族长,但我希望你们记住,银月狼族永远不畏惧挑战,你们现在谁不服,站出来!我接受你们的挑战!”

“族长!”“族长!”“族长!”

“狼泽!”“狼泽!”“狼泽!”

这一刻,所有人的声音拧成一股,他们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狼泽的名字。

祁白站在狼泽身后,定定注视着他的伴侣。

结实宽阔的后背,高大挺拔的身姿,他的伴侣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孤僻倔强的瘦削少年,他是可以为子民撑起一片天的族长,是他们的王。

“好!”

狼泽抬起手,周围立刻安静下来,他扫过每一张期盼的脸庞:“我知道很多人想要留在这里,然而如今的草原已经不适合我们生活,都给我打起精神,我们要继续前行,只要我们在的地方,就是银月,北方将会是我们以后的家!”

“北方!”“北方!”

虽然眼中满满是对这片土地的不舍,可没有人迟疑,甚至没有多停留一天的打算,大家迅速收拾锅灶准备立刻出发。

不远处的大树下。

羚娉忍不住叹道:“这样的土地他们都能抛下,反而要继续赶往北方,难道靠近兽神栖息之地的北方,竟是那样富饶吗?”

羚娉从出生到现在,还是第一次来到这么远的地方,见到这样一望无尽的草原。

虽然圣羚一族世代生活在莽荒,恶骨族又将城池建在了崧芜,可这并不代表莽荒和崧芜的地里环境优越。

恰恰相反,连绵不绝难以攀越的高山,瘴气终日不散毒虫毒草泛滥的森林,还有毗邻两地看不到尽头的沼泽地,生活在那里,不论采集还是狩猎,都要比草原困难数倍。

如果不是为了守护圣泉,羚娉都恨不得现在就回去带族人迁徙到这里。

一旁正在揉膝盖的束撇撇嘴:“你懂什么。”

银月部落现在才多少人,越是富足的土地他们越是守不住,与其让曾经的小弟欺负自己,还不如再寻找一个领地,重新发展才是正道。

而且,别人可能不知道兽神栖息之地的情况,可他清池城小城主走南闯北这么多年,早就知道兽神栖息之地,是一片常年被冰雪覆盖的危险之地。

想也知道,那里怎么可能会富饶,不过人少倒是真的。

虎燎一心只想到达黑耀之城,当然对于空荡荡的草原没什么兴趣:“走吧,他们已经准备好了。”

队伍再次出发,祁白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大泽。

云朵停在清澈的水面上,岸边结出小花苞的风灵花枝轻点水面,几只小鹿偷偷返回水边,动着耳朵机警地喝水。

只是这一眼,祁白就能想象出风灵花盛开时大泽的美景,兽人部落的兴衰变迁,没有在它身上留下一点痕迹。

狼泽的父亲和母父用“泽”来命名他们的幼崽,大概就是希望狼泽能像大泽一样澄净强大,拥有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吧。

队伍前进的大方向依旧是东北方,就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月,队伍终于来到了东夷和北荒的交界处。

直到此时,祁白悬着的心才算是放了下来。

这一路走来,祁白最担心的,便是再次遇上他和狼泽前往莽荒时遇到的千里赤地。

那段足足两个多月的干旱路程,祁白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怕。

那时候天气寒冷,他和狼泽又只有两个人,需要用到的水不多,只要能寻找到一处山泉便能应付许多天。

可现在不一样,他们的队伍有近一千五百人,小一点的溪流都应付不了他们烧水做饭,更不用说,现在的天气炎热,他们不可能像冬天一样储存冰块,光是储水工具都是一个大难题。

所以别看小雪豹每天都趴在巨狼头顶热得吐舌头,但这萌萌的外表之下是操碎的心。

不过好在他们这一趟的路线与来时横穿东夷的直线路程不同,从风谷到草原,再到如今的东夷和北荒交界地,他们成功绕过了那一片赤地。

至于同样也在经历干旱的北荒和东夷,对比起来,反而是小巫见大巫。

不仅如此,踏入这一片熟悉的土地,反而让祁白心中无比踏实,再说了,只要找到汐水,水源和回家的方向便同时解决了。

日头一天毒过一天,中午热得厉害,黑耀之城都跟着安静了不少。

羊罗拿着大蒲扇坐在祭祀殿的门洞里,身上穿着祁白送他的麻布背心,身侧摆着一个茶几,茶几上放着泉水冰镇的杏子酒。

羊罗身侧,还坐着熊姿云章几人,他们这几个老祭司,平时就爱坐在这里。

不仅能一抬头就看到日晷知道时间,还能一眼看到中央广场上的情形。

按照祁白和狼泽离开前的安排,今年春天所有族人都认领了新的耕地。

虽说祁白提出的规则是成年兽人可以获得十亩以下土地,十四岁以上幼崽可以获得五亩以下土地,但实际上,每个人都是卡着最大数目进行认领的。

这一年春天,大家不分昼夜地在田里干活,成果显而易见,城北又多了几百顷耕地,春天时,那里是绿油油的一片,到了秋天便是金灿灿的粮食。

城北原先的打谷场,早就人满为患,在那边脱粒还成,晾晒粮食可就完全不够用了。

不过这也难不倒大家,自家院子,门前大路,到处都可以用来晾晒粮食。

尤其是祭祀殿门口宽敞的石板广场,更是受到广大族人们的追捧。

用笤帚将石板扫干净,大家各自圈一小块地方,将粮食往上面一晒,只等晚上过来收起来就行,绝对干净又方便。

此时,广场上就晒着满满的粮食和杏干,这堆满的食物只是看着就让人高兴。

再远一些的地方,隐隐能看到南街最边上的豆腐坊,此时正有不少人进进出出。

羊罗扇着蒲扇道:“那条交易街的铺子,你们有什么想法?”

自从上个月族人们将外城墙建完,工司便着手开始修建四条大街边上的交易街,一栋栋临街而建的商铺拔地而起,很快南街上面对面的两条交易街已经完工。

只不过现在只有最外头的豆腐坊正在营业,可房子都建好了,一直这么空着也不是个事,到底怎么解决,他们得想个章程出来。

熊姿道:“卖出去不难,就是太多了,要我看,最后应该还是会被族人们买回去住。”

南街面对面两条街,一共有两百间铺子,可现在城池内就马凉的豆腐坊能用得上,熊姿怎么想都觉得这些房子做商铺还是太多了。

云章慢悠悠道:“那不能,既然大祭司已经说了有用,甚至还预留出了东街和西街两条交易街,就说明大祭司早就计算好以后的安排,咱们也不用想那么多,等着大祭司回来就行了。”

羊罗:“......”行吧,这两说了跟没说一样,他又转头看向鹿间和巫荛,想再听听他们的意见。

然而这两人,一个心不在焉,显然还在想她那什么手术的事情,另一个则双手捧着巨风族人的专属大杯子,眯着眼睛陶醉地抿果酒。

就没一个在状态的。

羊罗在心中默默翻了一个大白眼,这几个老家伙,让他们带着族人们干活一个顶俩,可只要一碰上需要动脑子的事情,就都不灵通了。

什么事都要等着祁白做主,祁白再厉害,也干不了全城池的活啊。

羊罗刚想开口再说点什么,虎猛突然跑了进来:“祭司爷爷!大!大祭司!”

羊罗训道:“什么祭司不祭司的,你能不能把气喘匀了,一口气把话说完!”

虎猛深吸一口气:“城主和大祭司带着一大队人回来了!”

羊罗嗖地站起来,这一下起得太猛差点没站稳,还是虎猛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

其他几人也反应了过来,迅速站了起来:“快,我们赶紧去城门口迎接。”

“等等,”羊罗突然喊道,他转头问虎猛,“你刚刚是不是说,城主和大祭司还带了其他人回来?”

虎猛赶紧点头:“至少是一个千人队伍,用不了半天就能到城池!”

羊罗赶紧摆手:“先别急着去城门口,你们几个,快回去把木花衣穿上,猛,你去通知猴岩长老他们,让他们都换上兽皮甲,到城门口集合。”

“哎!”

一望无际的旷野之上,高耸的城墙像是灯塔,宽阔的大路则是指向标,指引着兽人们向雄伟的城池靠近。

祁白和狼泽走的时候城墙才刚刚开始建,而如今,整座城池都已经被严丝合缝地保护了起来。

三十米高的高墙,在现代不过也就是十层楼的高度,可如今却像是可以冲破云层,带着无与伦比的霸气与庄严。

祁白迎着风大声喊道:“到家啦!狼泽我们到家啦!”

从去年十月,一直到八月,足足十个多月啊,他们可算是看到家门了!

配合着祁白的喊声,巨狼奔跑的速度不断加快,很快便将整支队伍甩在了身后。

“嗷......?!”“嗷呜嗷呜!”

竹筐中的幼崽们听到祁白的喊声,一个个冒出头来,然后瞬间被眼前的场景惊呆。

他们用爪子使劲揉揉眼睛,再睁开,眼前的巨大城墙没有消失,他们不是在做梦!

然而跟身后的兽人比起来,幼崽们反而是最淡定的。

骆驼四蹄不受控制,差点将自己绊倒。

这......这是什么?这怎么可能?!

从前的清池城小城主束,只以为狼泽和祁白带领的不过是银月旧部,就算银月曾经再怎么强又有什么用,他们离清池城差远了,也就是他们的美食太过诱人,他才忍不住想要来看看。

后来,束从圣羚和崧芜两族的人口中知道了,银月不只是一个部落,他们还在北方建立了一座城,他们现在正要去的就是那座黑耀之城。

可束还是没当回事,黑耀之城大概也就是一座下城,刚刚建立的下城他见过太多了。

要知道作为建立近百年的城池,清池城即便是面对曾经的万骨之城也毫不逊色,更不用说他可是刚在三座上城之一的稷城住了大半年,束自诩这个世界上除了中央神殿所在的兽神之城,再也没有城池能够让他觉得惊奇了。

然而,此时此刻,束的心情不能用惊奇,甚至不能用震惊在形容。

他看到了什么?

那么庞大那么巍峨的一座城池,那还能算得上是城池吗?

哪怕就是三上城之一的稷城,都没有它一半,不,是一半的一半壮阔。

这不可能是神殿帮助建立的城池,这样如刀削般笔直的城墙,这样巨大的城门,都不可能是神殿能够完成的。

束越想越心惊,到底是什么时候,兽人大陆竟然出现了可以与神殿抗衡的力量?

同样被震撼到说不出话来的还有虎燎,因为他不仅曾经是上城人,虎燎甚至远远见过兽神之城。

这城池虽然没有建在山巅的兽神之城高,可同样的,建在平原之上的城池却更加庞大。

世人都以为兽神之城是一座城,但实际上,与其说它是一座城,不如说它是一座巨型神殿。

如果只按照大小来看,就是十个二十个兽神之城也无法匹敌面前的庞然大物。

这一刻,虎燎终于相信了寂的话。

黑耀之城,绝对比他们想得更加重要。

虎燎警惕地看了一眼身边的隼,他一定要牢牢把握住这一次机会,绝对不能让别人抢了先。

与束和虎燎变幻莫测的心情完全不同。

只见过崧芜之城的圣羚一行人,甚至是从未见过城池从风谷而来的银月族人,则跟之前的幼崽一样,沉浸在最简单的快乐之中。

嗷嗷嗷,好大好漂亮的城池,他们要靠得更近,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进入城池。

此时此刻,祁白却奇怪地挠了挠头。

巡逻的族人呢,他们难道还没有发现我们?不应该啊,这么一大队人进入城池范围都没有任何警觉,那他们就等着挨狼泽的罚吧。

可是如果族人们发现了自己,那怎么面前的城门依旧紧闭着?从前他们的哪一次外出回归,族人们不是早早就迎接出来的?

这么想着,巨狼已经距离城池不足五百米。

“轰隆隆!”

就在这时,紧闭的城门突然发出声响。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十几米高的巨大城门缓缓向内打开。

城门后,穿着素色木花长袍的五位祭司和云昙长老站在最中间,他们身侧是穿着盔甲手持赤鸟骨刀的军队将领,身后则是训练有素的战士们。

狼泽慢慢减缓前进的速度,最终在众人面前完全停下。

“迎接城主回城!”

“迎接大祭司回城!”

所有人齐齐低下头,他们或行祭司礼,或行战士礼,即便他们的动作截然不同,但此时却整齐划一地如同一个人。

“迎接城主回城!”

“迎接大祭司回城!”

两道更为嘹亮的声音从上空响起,原来是城墙上的战士,同样在朝两人行礼。

跟在狼泽身后的队伍,自觉地停在了祁白和狼泽身后十几米远的位置,这样隆重肃穆的欢迎,绝不是他们能够接受的。

祁白从巨狼身上下来,他走上前,亲自将羊罗一行人扶起来:“大家辛苦了,我和城主平安回来了。”

“大祭司!”“城主!”

“哦!哦!!大祭司哥哥回来啦!!!”

“呜呜呜,大祭司哥哥,我好想你啊!”

听到消息的城中兽人们,早早便等候在了道路两旁,他们激动地看着终于回来的城主和大祭司,幼崽们看到祁白,更是高兴得恨不得扑上来挂在祁白身上。

还好大人们都看出了大祭司和城主是带着客人们回来的,赶紧拉住孩子们,没让他们冒冒失失冲到最前面。

才进入城池的一行人,只恨自己为什么只长了一双眼睛,不能一下子将这座城池全部看清。

而下一刻,踩在石板路上的每个人,走路的姿势都变得怪异起来。

兽神在上,这是地面吗,这道路竟比他们睡觉的帐篷还要干净。

由于身上驮着物资,角兽人们此时都还维持着兽形,不过这并不妨碍祁白为他们互相介绍。

祁白对羊罗说道:“这三族朋友远道而来,现在都很疲累了,找三件空房子,让他们先安顿下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