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暗下去,然后黑下去,映出时涵的脸。
没有气恼,没有慌乱,只有死水一般的平静。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付出情绪的?原本他就是这样命苦的人,他所拥有的,是去便利店买东西永远不回来的妈妈,答应了保护他永远叫不答应的哥哥,只能宽慰自己,比起过去,现在好上太多了。
活着就好,每到坚持不住的时候,他就想想妈妈那句溺水的尸体,警告自己说,看吧,放弃什么都改变不了,只有撑住往下走才能看到希望。
他就是这样撑着走过来的,一天一月,一季一年。
没有人可以一步登天,他已经很幸运了,能在失忆的情况下再次遇到杜山阑,接近杜山阑的目的差不多也达到了,只要别得罪席茵苒和林琬,前面等他的 ,是光明灿烂锦绣前程。
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还有什么好心痛的?
他怎么敢说出口,即便在心里也不敢念和想,想被杜先生喜欢这件事,就此埋葬、沉没、永不复生!
小方在身后默默陪着,陪了很久等不到他出声,担忧地弯下腰去看:“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时涵收起手机,稳稳站起身来,“林琬拍了我和杜山阑接吻的照片,绝对不能让她曝给媒体,按她说的,去悦都。”
小方震惊张大嘴,“她!她居然!哥,不能去,拿到这么好的黑料,怎么肯轻易放给你,肯定是借机整你,你告诉杜先生吧,杜先生不会不管的!”
时涵只是淡漠地摇头,“不要去麻烦他了,他也很难做的。”
小方还想再劝,时涵坐上车,一脸决心凛然。
他不会再去麻烦杜山阑了。
这座城市的高级娱乐场,时涵几乎都去过——以打工的身份,理由无他,这种场合给的钱多,那时债务把他压得恨不得立即自杀,麻木不仁地呆在酒场歌厅也是度过煎熬的一种方法。
悦都停车场,和所有地下停车场一样,昏暗,闷热。
时涵带着小方下车,朝前走了几步,便看见通往电梯的通道里远远地站着一个人,身材略高,双手交叠,似在特意等待。
走近了些,时涵认出,是林玦。
他停住脚步,略一点头,算作招呼:“林先生。”
林琪向他回礼,目光谨慎地扫过跟随在后的小方,“可以让你的助理去旁边等着吗?”
时涵点头,让小方离开。
停车场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林玦带着他往安全通道上楼,上了两层,来到有空调的地方。
站住,时涵静静地问:“谁让你来找我的?杜山阑还是席茵苒?”
林玦转过身,沉默地擦了擦鼻梁,而后才开口:“是我自己来的。”
时涵没再说什么,安静等着他讲。
林玦垂下眼睛,再次强调:“是我自己来的,夫人早就不信任我了,我是大少爷的人,但不是大少爷让我来的,他一直摇摆不定,也很难跟你开口。”
时涵心口悄悄地痛了痛,他似乎猜到接下来要讲的内容了。
“夫人提出的要求,只要大少爷和林琬结婚,她会把资产转到林琬——也就是杜山阑妻子的名下,家族内讨论过后,一致同意,你知道为什么吧?” 林玦目光锐利,“只要她敢动那笔资产,我能在第一时间查出下落,当然代价是得等到他们结婚,林琬只比你大一岁,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
时涵木讷地点头,“所以你来找我,是希望我住动退出,促成这桩婚事?”
“没错,现在我们想不到其他办法,只能接受席茵苒的决定,我不想他和上次一样犯错。”
时涵继续麻木地点头,“知道了,我不会从中作梗的,我只是他的情人,杜夫人早就提点过我了。”
林玦静默了一会儿,似乎于心不忍,从西裤口袋里拿出香烟,抖一根出来,“要吗?”
烟草,尼古丁的沉醉感,伤心人的调味剂。
时涵摇头,“不了,一会可能见到杜先生,他不喜欢我抽烟。”
林玦苦笑了下,收起香烟,“那就一起上去吧。”
楼梯修得不高,却每一级都上得如此沉重,时涵奇怪这脚底连着哪里的重量,十五岁杜山阑的尸体,还是十八岁骆希涵即将躺进的棺椁?
人如果不是为了所爱和所想而活,不如早早躺进泥土坑,何必辛苦半生为自己置办金棺材?
都是一撮灰罢了。
时涵跟在林玦身后,走完楼梯,走到有灯光的廊道。
小方在电梯旁等着,见到忙迎上来:“哥,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脸色差?”时涵往电梯门上照了照,果然苍白没有血气。
他有些失魂落魄,左右转头呆望,“洗手间在哪里?我得去补个妆。”
林玦摆头,指向一侧。
时涵向来不喜欢化妆,自打知道杜山阑是小时候照顾过他的大哥哥,他再没有带着妆去见过杜山阑,他把杜山阑当作最信任的人,在信任的人面前,他可以做最本来的自己。
很久,他才补满意,其实和原先没有太大差别。
他满意地点头,跟着林玦去包间。
金碧辉煌的豪华包厢,坐满花枝招展的名媛淑女,假惺惺地挥手打招呼。
一眼,时涵知道,这里没有所谓他的粉丝,只有准备挖坑整她的同伙。
杜山阑果然在里面,坐在正中沙发的正中间,林琬陪在身旁。
林琬开心地挥手,“希涵来啦,可算等到你了,我们正准备玩游戏,玩转盘,输了喝酒!”
时涵克制住看向杜山阑的冲动,客气地笑了笑,“好啊。”
其余朋友一并起哄说好,拍手声欢呼胜利,啤酒一打一打摆上桌。
林琬笑吟吟地提议:“指针朝着谁谁喝酒,敢玩吗?”
朋友们纷纷:“这有什么不敢的?开搞开搞!”
于是大家围着桌子坐好,时涵想挑一个最远的位置落座,林琬冲上来亲昵地拉住他,“希涵,你坐这里!”
外边不断有人推和挤,尽管时涵不情愿,但不好冒犯姑娘们,只好随她坐下去。
杜山阑就在林琬的那边,架腿坐着,神色不明。
时涵一眼没有去看,他顾着怀疑座位是不是有问题,然而并没有给他太多怀疑的时间,桌上转盘转起来,第一轮开始了。
果然,怀疑没有出错,指针格外精准地指中时涵。
林琬开心拍手:“哇,希涵运气真好,第一轮就中奖!”
时涵无所谓笑笑,端起加了半杯白兰地的啤酒,一仰而尽。
林琬继续“哇”:“希涵酒量好好,一看就经常出来混,我第一次过来,要是指到我,就让山阑哥哥帮我喝。”
时涵笑着说:“你开心就好。”
欢呼声里,第二轮开始,毫不意外,又是时涵。
林琬推过来两杯,“第二轮输的要喝两杯,第三轮三杯,以此类推哦。”
时涵默不作声地喝完。
醉意没有上来,胃率先受不了了,啤酒加白兰地,难以形容地暴烈。
第三轮开始,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
杜山阑挑了余光望他,只望见他不断仰头喝酒的虚影,林琬在旁边开心地拍手,叫嚷声无比刺耳。
第四轮了,再傻也能看出来,转盘被动过手脚。
林琬的小心思,简单得跟透明一样,想出的欺负人的法子也跟做游戏一样,可就是这样简单得近乎透明的一个小丫头,牢牢拿捏住了他的命脉。
他收到了照片,停车场,接吻照,如果不陪她来,马上发给媒体。
他无所谓,可时涵不行,好不容易从骆星遥的抹黑里翻盘,好不容易见着希望,好不容易有了盼头,怎么能因为他而弄脏羽毛,他不能接受这样优秀的希涵因他受人指点。
林玦一遍一遍在耳朵旁边提醒,小不忍乱大谋,林琬不足为惧,时涵少爷知道分寸……但让杜山阑摇摆的,从来不是这些劝说。
那晚停车场,不小心撞见林琬,被席茵苒那般侮辱,他怎么能做到丝毫不在意的,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自己?
因为他根本不在意吗?他只是个睡觉的情人,他从来没有越过界限。
杜山阑死死盯着转盘指针。
第七轮了,还是时涵。
时涵是只专门喝酒的木偶,任由嘲笑,任由推搡,接过一杯又一杯的酒,仰头不停不停地喝,酒水顺着嘴角流进衣领。
忽然喉咙里一阵恶心,他干呕出来。
小方心疼地上前,扯了纸巾给他:“哥,别喝了,你不能喝了!”
时涵只是摇头,擦了嘴巴继续喝。
正宫的气,总会撒完的,在此之前受住就行了。
桌子对面亮起闪光,有人拿着手机拍照:“大明星酒量真好,我给你记录一下!”
林琬啪一拍手,“对哦,我怎么没想到,今晚这么开心,不拍照怎么行?”
她兴致冲冲拿出手机,对准时涵的脸,“来,我来给你找个最漂亮的角度!”
忽的,一道阴影升起,一只手越过她的肩膀,稳稳捏住了手机。
她诧异转头,“山阑哥哥,怎么了?”
杜山阑手上用力,将那只手机活生生抽出来,啪一下扔进时涵吐过的垃圾桶。
他解了西服外套的纽扣,从沙发站起身,“我来替他喝。”
所有人诧异,左看右看不敢说话,这里做主的人,是林琬。
时涵还有理智。
包厢的灯不算亮,却正正挂在杜山阑的头顶,变成发光的六芒星,光芒锐利地刺入眼睛。
他听到林琬喊:“什么意思?你不怕我把那个发出去?别以为丢了我手机就万事大吉,我早把这件事交代给别人了,我……”
说话声渐渐止住,杜山阑眼神冰冷得好像准备杀人。
林琬按住胸口,不敢说话了。
杜山阑端起时涵喝过的酒杯,仰头,一口喝完。
还有四杯,一杯不差,他全认了。
最后一杯下肚,他把杯子放到桌上,朝时涵伸出手,“希涵,你过来。”
时涵痴痴望着。
酒精可以麻痹听觉吗?他竟觉得什么都听不见,还是林琬在酒里下东西了,他现在已经不正常了。
他只觉得眼前异常地亮,仿佛有来自宇宙的光,要指引他去天堂。
杜山阑越过林琬,一把拽起他,“走!”
满屋子呆滞。
半晌,有人悄声:“什么情况?杜总不是林小姐的男朋友吗?还放下重要工作陪林小姐来喝酒?”
林琬猛地缩紧手,尖锐指甲掐进手掌心。
她发疯似的追出去,“杜山阑!你怎么这样!当着我朋友的面做这种事!一点面子不给我!你忘了两千亿了?你就不怕——”
杜山阑停住回头,时涵一头撞他怀里。
他顺势搂住,手臂用力到让时涵觉得痛。
时涵才发现,那双永远冷静的狐狸眼里,喷发出前所未有的怒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不知道要烧毁什么。
但他张口,语气仍是静的,这种平静,足以让所有人毛骨悚然。
“我不怕,你想发就发吧,我有一百种方法让希涵东山再起,而你,会生不如死一百遍!”
林琬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后退,差点摔倒地上。
杜山阑拉起时涵,大步朝外走。
时涵晕晕乎乎,腿走不了直线,胃里绞着十几把刀,除了想吐还是想吐。转弯的时候,他一个走不及,差点滑倒出去。
小方在后面追,趁着这个空档,终于追到面前:“杜、杜先生、杜总!哥的东西还没拿,手机钱包卸妆水……”
杜山阑冷沉着眼抓过,吩咐:“把明天的工作调开,明天他要休息。”
小方吓得一抖,小鸡似的点头:“知道了知道了,您放心去吧!”
杜山阑把背包塞到时涵手里,说了句拿好,然后俯身,一把抱起他。
时涵望见他冷硬的下颌,冷硬的唇动了动:“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