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处看,杜家那么大片的宅子,只有稀稀落落灯光亮起,黑色的树从四面八方掩盖,试图吞噬最后这点零星暖光。
车子在大门口稍作停留,林玦按下车窗交涉了几句,大门打开,继续往里走。
时涵默不作声地接受外面目光的打量。
到了停车场停好车,时涵推开门下去,一抬头,看见出口处站了一位佣人。
佣人微微一点头,算做招呼,“骆少爷,夫人在客厅等你。”
时涵缓缓反应过来,骆少爷是在叫他。
在席茵苒的认知里,他一直都是骆希涵。
他更加惊讶,席茵苒怎么会知道。
林玦走到身边,抬手整理衣领,面容覆上冷肃表情,“不用奇怪,刚刚进门的时候有人通报了。”
时涵点头,跟上佣人的脚步。
与上次偷溜进来的景象不同,宅院上下冷冷清清,靠近了主宅的台阶,才见着三两佣人,低着头往屋里送吃食。
屋里开着所有灯,正中头顶的巨大水晶吊灯,落地窗边的落地台灯,富丽堂皇地照耀坐在正中央的女主人,好比城堡里的女王,只有权杖肯配陪伴左右,却不知何故,显得比外头还要冷清。
时涵停在距离三五米远的地方,喊了一声:“杜夫人。”
席茵苒脸上尚带着妆,眼角几条细皱纹消失了,大抵是玻尿酸的功劳。
但她眼睛尤其明亮,射出的目光锐利逼人,她淑雅端坐,红唇勾出冷笑,“你还敢来找我,林琬去哪里了?”
时涵平静地和她对视,曾经他惧怕这个女人的目光,现在却不了。
他说:“您放心,她受伤了,在我家养伤,今晚已经醒了,精神很好。”
席茵苒眯起眼睛,当她用那双上挑的狐狸眼做出这样的动作,像极了杜山阑生气的模样。
但她只是在思考,稍晌,她道:“那就好,她可不能出事,坐下说吧。”
时涵在她面前的位置坐下,茶几上摆了点心茶水和几样水果。
她按着沙发,身子离开几公分,换了个更加随和的坐姿,“怎么林玦也跟来了,听说你和山阑吵架了,怎么,他让你看不顺眼?”
林玦站在时涵的沙发后,没有平时板正的西装,身子却比任何时候板正。他一本正经的严肃口气,“夫人成天呆在家里,下面人传来的风言风语还是不要尽信的好。”
席茵苒勾唇,“哦~这么说,你是来替他办事的?”
林玦面无表情:“夫人,你这次的玩笑开太大了,想空手套白狼,把我们所有人玩得团团转。”
席茵苒的笑稍稍凝固,“是么,林琬告诉你们了,果然沉不住气,所以,你们想怎么做?”
林玦说看向时涵。
时涵淡淡开口:“这件事,杜先生暂时还不知道,我是来跟您谈条件的。”
席茵苒不说话。
他补充:“您应该知道,一旦让他知道东西并不在你手上,你的下场会是什么。”
席茵苒彻底冷下脸,“怎么,我儿子待我不好,连你也来嘲讽我了?”
“怎么是嘲讽?”时涵说,“我真心实意替您打算,您想留在家里,对吧?”
席茵苒端坐不动,两颗眼珠不可抑制地颤了颤。
时涵继续说:“董事会的席位有点难,但如果你只是想留在家里,我觉得他会同意。”
话音落地,席茵苒倏地瞪起眼,“太想当然了吧,骆希涵!让我就这样留在家里,还不如我现在就收拾东西回泰国!”
时涵不明白,“为什么呢?他是你儿子,你已经有他了,安心养老不行吗?”
“小孩子,你懂什么?”席茵苒冷笑,“手里没有实权,他肯认我这个母亲?”
时涵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试探性的:“夫人,当年,您到底做了什么事?”
意外的,席茵苒两眼平静,她微微笑,“不要用小孩子的那一套来试探我,我不是杜山阑,不会由着你。”
时涵挤皱眉毛,“我猜,是林谦荣逼你的对不对?因为他,你才众叛亲离,”
这些时日,他向林玦询问了许多林谦荣的事情,结合所有信息,十拿九稳做出的判断。
席茵苒弹簧一样从沙发上起身,眼皮和嘴皮触电似的颤抖,再这样颤抖下去,浑圆的眼珠子马上要从眼眶滚出来。
可是半晌,她竟冷静下来,“你带着林玦跑来这里,就没有想过我会对你们做什么吗?只要对你们做点什么,你们发现的秘密就要重新变成秘密了,不是么?”
林玦冷静张口:“夫人,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您现在还有什么路可以走?”
客厅里安静下来。
就如林玦所说,她现在没有还有路可以走,还能做什么,是有利自己的?败局已定了。
颓态降临席茵苒的身上,一瞬间,她眼里的光芒黯淡,老态毕显无疑。
她垂了眼珠看地,语气是拽紧了的绳子,在空气里一摇一颤,不知哪一秒崩断:“你怎么让我留下来,山阑连见我一面都不想,就算我去死,他也不会原谅我。”
时涵微张开唇,无声地叹出一口,“夫人,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你是被逼的,他和您先生一样,会是相信你的那一方。”
听完,席茵苒却冷笑,“你太天真了,不过我答应配合你,我不想回泰国,你打算怎么做?”
时涵说:“由你把资产的下落说出来,条件是不要赶你走,相当于各退一步。”
席茵苒听懂了,“这么说,你果然是来帮我的,不怕被他知道?”
时涵犹豫了下,“我希望你们母子能慢慢和好,去了泰国就永远不可能了。”
忽然,有阵冷风从敞开的玻璃栅格门内灌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门口的佣人不小心打翻了茶杯。
咣当碎音,卷入风里绞碎,佣人双手抓紧胸口,声音颤抖:“杜、杜总回来了……”
“杜总!”
“杜总!……”
连串的招呼声顺着风飘来,时涵惊惶回过头,杜山阑迈开长腿从门外踏入,黑色的风衣下摆被风扬起又下落。
时涵腾地站起来,讶异之间,没有说出话。
杜山阑径直朝他走来,微挑的眼角充斥着无法抑制的冷与怒,他带来一身夜里的露水气,走到面前,凶狠地抓住时涵的手腕。
时涵吓了一条,下意识地:“哥哥……”
杜山阑手上发力,扼得他缩眉,“你来这里做什么?”
时涵脑袋短暂的空白,手腕的疼痛迅速唤醒他,他被杜山阑眼底的凶冷狠狠刺了一下。
林玦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大少爷,你冷静点,我们在谈判,夫人刚刚坦白了。”
杜山阑眼神微妙地变化,“坦白?坦白什么?”
时涵艰难扯出笑,“一直让你为难的那笔资产,她愿意告诉你在哪里。”
这该是个天大的好消息,然而杜山阑听完,眼里的冷意只增不减。
立在众人身后的林琪张了嘴,“时涵少爷,资产已经找到了,我们这趟就是去处理这件事的,律师在走申诉程序,她们的计划,杜先生早就知道了。”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张机票,送到席茵苒面前,“夫人,您该走了,杜先生说,此生不想再见到你。”
席茵苒脸色煞白。
时涵恍然反应过来,“哥哥,你再想想——”
“不用。”杜山阑果决地打断,“跟我走。”
风是倒逆的无形河水,冲刷他全身皮肉,他被死硬拽着往外走,走下站满佣人的台阶,穿过山茶花凋谢的花圃,杜山阑的车停在庭院正中央,他被拖和推着上车,车门猛一下砸上。
胸腔里的心快要跳出来,他在后座上坐稳,急促地抓住杜山阑,“哥哥,你再想想,她这一走,还有机会回来吗?”
杜山阑冷冰冰注视他,一言不发。
他豁出去般继续:“哥哥,我都知道了,她当年是被逼无奈,没有她,公司都被亲戚瓜分了不是吗?她怎么说也是,也是你妈妈……”
“时涵。”杜山阑冷然张嘴,说出一句话,“我是不是太宠你了?”
时涵心里咯噔一下。
车外传来喧闹,他扭头,看见席茵苒推开佣人朝这边冲过来,“杜山阑,你就那么想赶我走是吗?连你也赶我走!这个家里人人各个都想赶我走!我就这么不受待见!我还要为你们杜家做什么!我不配得到一丁点应有的对待吗?”
车门还没有关,吼声毫无阻挡地砸过来,冲击两边耳膜。
突然,席茵苒脚下崴了一下,身型往旁边歪倒,跪摔在地上。
眼泪从她精致带妆的眼尾滑出来,“我还要跟你认错多少次,我真的不知道他是骗我的,是你把我逼成这样,我不想回去,我想呆在我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至少让我呆在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杜山阑面容冰冷,冰冷地对林琪吩咐:“送夫人去机场。”
佣人把车门关上,轻轻嗒咔声响。
全降噪的门窗,阻拦了一切哭声。
时涵震撼地望着,不敢相信那么高傲的女人说出这种话,不敢相信那么温柔的杜山阑说出这种话。
他最后尝试劝住杜山阑:“哥哥,这里的房子反正没人住,你就……”
杜山阑冷厉地转头,用视线打断。
“我和你不一样,你可以对骆星遥都心软,我做不到,当年她也是这样认错,我选择了帮她,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我,我爸爸不用死,你明白吗?”
时涵猛然愣住。
杜山阑两只眼睛如冰,“我不可能再对她心软第二次,走吧。”
车子缓缓走远,席茵苒的身影缓缓缩小,从手握权柄的女主人,缩小成失去丈夫和儿子的女人。
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