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桌时,外头天色全黑了,森森冷气聚集窗外,瞪着无底漆黑的眼睛窥视灯光温馨的房子。
左妈妈亲自给时涵盛了一碗汤,乌鸡人参虫草花,慢火熬制几小时,说要给他补补。
瓷碗盛满甜香肉汤,热气腾腾递到眼前,时涵连忙站起来,双手接住,嘴里说一句谢谢。
左妈妈笑他太客气了,大约左梓乐真的很少带同学回家,这位母亲也确实喜欢人多热闹,打心底里欢腾,嘴巴笑得没有合拢过。
时涵配合氛围陪她聊天,吃得差不多,佣人端了两层餐盒过来,为表舅舅准备的。
欢声笑语间,左妈妈对左梓乐招手,“梓乐,去,给你表舅舅送过去。”
给表舅舅送吃的,左梓乐毫无怨言,当即站起身,接过餐盒要走。
时涵跟随站起来,“我和你一起去吧!”
不知道是动作太急切还是怎么,左妈妈笑着打趣,“希涵是不是喜欢我们家山阑啊,上回来也盯着山阑看了很久~”
时涵表情一僵,尴尬勾唇,“我……我就是想出去走走……”
这反应,看得左妈妈更欢,“没关系,他是单身,有机会的,去吧,跟梓乐一起去。”
莫名的,时涵耳尖发红。
那头,左梓乐走到门口,催促快点。
他连道了句“不是那样”,快步跟上左梓乐的步伐,一起出了门。
离开灯光的范围,远离了家里那点可怜的温馨,走入原本属于这片宅子的阴冷黑暗,时涵无声打了个冷颤。
左梓乐用余光注意到,转头问:“要不要回去加件衣服?”
时涵摇头,“不用,一会儿就到了。”
其实左家住得偏,走过去花了十来分钟,眼前的风景越来越熟悉,渐渐见到了白茶花凋零的花圃,以及花圃前方仅亮了一盏灯的豪宅,那样巨大那样孤零零,仿佛沉入深海的潜艇,无声燃烧探照灯。
穿过花圃,时涵停在空无一物的空地,不自禁地失了神。
左梓乐陪着他停下,“怎么了?”
他轻轻摇头,笑容苦涩,“没什么,只是想起那天他凶我的场景。”
左梓乐沉下眼神,语气有些飘忽:“那现在,见到他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时涵吐出一长口气,摇头说:“我不见他,你去送。”
左梓乐惊讶:“为什么?”
时涵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出来转转,去吧,我在外面等你。”
左梓乐并不是擅于劝人的人。
看了几眼不知怎么劝说,他顾自提着餐盒往台阶上走,守在门口的管家问询上来,简单交流几句,放他进去里面。
时涵目送他背影消失,往后退几步,藏进树木的阴影,疲惫地蹲到地上去。
包饺子时不小心碰了水,手背的伤口一直隐隐作痛,他把创可贴拆开,努起嘴轻轻呼气。
唯一亮灯的房间,杜山阑的书房,确切说,是上位男主人在家的办公室,席茵苒当家那几年,命人把这里封锁,直到今天才重新打开。
如果时涵来到这里,就会发现,这里的摆设和杜山阑自己住的房子那边的书房,几乎一模一样。
白日里佣人们紧赶慢赶将灰尘收拾干净,窗边位置多了一根崭新站杆,鹦鹉停在杆子上啄洗羽毛。
左梓乐敲响门进来,杜山阑站在窗前,目光向斜下方穿透玻璃,不知注视着什么。
他出声:“表舅舅。”
杜山阑淡淡收回目光,脸色还是冷,“又来做什么?”
左梓乐举起手里的餐盒,“做了饺子和鸡汤,带来给您尝尝。”
杜山阑无动于衷,用眼神指著书桌,“放那儿吧。”
往往遇到这种情况,往那儿一放,便是永远放着了。
左梓乐犹疑道:“时涵让送来的,您趁热吃点,别搁凉了。”
杜山阑微微一顿。
左梓乐直来直去,并不注意细微的眼神变化,把餐盒往制定的位置一搁,转身就要走。
杜山阑叫住,“梓乐。”
左梓乐停下,疑惑地等着他问话。
半晌,杜山阑别开眼神,冷冷地问:“他伤得严重吗?”
左梓乐如实回答:“不算严重,手背上溅了几滴,不过大概也是要留疤的,医生说看后期恢复,不行可以做激光。”
杜山阑脸色十分难看:
“他这几天真的都在准备考试?”
确定不是找借口故意躲着他?
左梓乐:“嗯,他说工作可能要丢了,只有读书才能改变命运,要为以后打算。”
乍这么一说,这句话蛮好玩的,可放在时涵身上,没有人能笑得出来。
杜山阑再度扭头,窗子底下那人仍然蹲在那里,双手紧紧抱膝,把身体缩成圆团。
时涵无意踩入他的禁区,他也伤了时涵最在意的东西。
耳边响起许照秋的话:就不能多溺爱他一点吗?
杜山阑沉沉闭眼。
这个小孩,除了他来心疼,还有谁会在意?
就算有人在意,他想他也绝不会允许。
他张口,语气柔和下去,“我知道了,早点回去,早点休息,别复习太晚。”
左梓乐是学渣,一听便知道,这话儿不是对他说的。
他乖乖点头,转头回到楼下,在灌木后面找到时涵:“表舅舅说,让你早点休息,别复习太晚。”
时涵抬起眼睛,以为自己听错。
左梓乐眼神冰冷,大步往前头走了。
这一夜注定又是失眠夜。
在别人家借住,到底不比在自己家自在,礼貌地陪完左妈妈看节目,等她困了上楼睡觉,时涵才回到房间,换上睡衣,把自己摔进大床。
关灯躺了一会儿,他从枕头旁边摸出手机,点开杜山阑的朋友圈。
和以前一样,干干净净。
这难不倒他,他故技重施,轻车熟路在许照秋朋友圈找到最新动态,隔很远拍的一张照片,配文:刚买的车,就这么撞了,还好人没事,人比车贵多了……
时涵呼吸一滞。
照片里,从车上拉下来的人,怎么看怎么是杜山阑。
他连忙退出朋友圈,给许照秋发消息过去:【他没事吧?】
然而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温柔爱笑的许老师再也不给他秒回消息,等了好几分钟不见动静,时涵猜测可能睡了。
心里担忧焦躁,他翻身起来,坐在床上发愁。
后悔……刚才应该跟随左梓乐一同上去,现在他能拿出什么理由去叨扰杜先生?想不到理由,总不能偷偷溜进去吧?
溜进去大概不会很现实,杜家请了那么多佣人,不可能没有守夜的。
夜很深了,时涵无论如何想不出结果,颓废倒回床上。
人家都说了人没事,应该就是真的没事吧,左梓乐上去见过他,也没见说有事,是自己多想了。
时涵乱七八糟想着,很久过后,昏昏沉沉进入梦乡,半梦半醒之间,耳朵听见什么声响,窸窸窣窣,似乎从窗子那边传来。
迷迷糊糊中,他睁开半张眼睛,窗台上蹲着黑色人影,轻巧利落跳进屋内。
时涵以为看错了,或者在做梦。
杜家宅子里面,应该不会有贼吧,就算有贼,也不至于来偷客房吧。
但是窗子没关,一阵冷风灌进来,黑影径直朝床边走来。
时涵浑身一个机灵。
真的有贼!
黑影看着人高马大,远高成年男子平均水平的身量,理智告诉他,此时不适合轻举妄动。
他悄悄闭回眼睛,听觉提高到极致。
脚步声停在床前,时涵随时做好翻身跃起来的准备,然而手背轻柔地一暖,放在被子外面的手被轻轻抓过去。
时涵睫毛颤动。
他听到一声低沉叹息。
他一下子认出来了,是杜山阑。
那只手上贴着好几张创可贴,他感觉到轻微的撕扯,创可贴被摘开了一部分,然后又严丝合缝地贴回去。
是在检查伤势。
对他那么凶的杜山阑,半夜爬表外甥家的窗户,就为了偷偷检查他的伤口?
伤口检查完了,确实是伤得不重,他能感觉到杜山阑身上低气压散开不少,大手带着他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保持这样姿势,杜山阑在床边坐了很久,掀开他的袖子。
手臂上的擦伤,已经掉痂了,还有轻微痕迹。
看到过,就记在了心里,只是闹着脾气,不肯问不肯说。
杜山阑呆了够久了。
他把袖子放下来,掀开被子一角,小心地带着那只手放回被子里面,然后悄无声息地俯身,含住轻微分开的唇瓣。
时涵手指猛缩,感受到熟悉炙热的男人气息,热泪险些滑出眼眶。
杜山阑并不过多留恋,短暂的亲吻后,起身准备走。
刚往前踏出去,衣服后摆传来拉拽的力量,杜山阑一回头,看到窗子的微光映在时涵眼里,过分漂亮的眼睛闪动水盈盈的亮光。
时涵紧紧抓拽他的衣角,嘴唇轻颤分开:“哥哥……”
杜山阑脸上的表情停顿了半秒钟。
任谁做这等面子上挂不住的事情被当场抓包,第一反应都会是尴尬。
时涵却不给任何尴尬解释的机会,他拽住衣角借力,身子往前倾起,“哥哥,我知道错了,你别生气了!”
杜山阑心里猛地拉扯,心房心室的肉挤在一起疼痛。
他接住那只手,绷着脸说:“别瞎认错,不关你的事!”
绷在时涵心里那根弦毫无征兆地断裂,这许多天以来,委屈、后悔、委屈、后悔……从未有半刻离开过心头,离开杜山阑的时间越久,累积的想念越多,他不承认,他不愿承认,轻飘飘一句话掐断他前程的霸道男人罢了,他才不想继续喜欢这样的人,可是杜山阑一出现,他就缴械投降了。
他对杜山阑的感情,早已超出理智。
“都怪我,居然想把自己的感受强加给你,根本没有好好去了解你的过去,自以为是,自作主张……我也不该跟你赌气,单独和方明殊出去吃饭……哥哥,我以后会好好陪着你,你别生我气了……”
泪眼在杜山阑面前绽放,闪闪发光的,猎猎忧伤的。
他转回身,板着脸训斥:“哭什么哭,多大的人了,说了不关你的事!”
要杜山阑认错是不可能,要他承认自己火气上头,做了过分的事情,心里偷偷承认可以,说出来是不可能的。
他顶多说一句,不关你的事。
只是这一训斥,时涵眼泪花花掉得更多,打小骨子里爱哭的性格,终究无法完全从身上抹灭。
杜山阑给他吓得不轻,连往床缘坐下,让他靠在肩头哭泣,大手按上他的后背,轻轻拍打:
“行了,以后不会对你发脾气了。”
时涵压抑住哭声,从他怀里抬起脸,眼睑通红一片。
他把嗓音轻颤:“真的?”
杜山阑抬起拇指,粗糙指腹擦拭掉脸上的泪痕,“嗯,以后不准再跟我闹。”
时涵抿唇,“你凶我,我怎么忍得住……”
杜山阑冷哼,“要不是你不乖,我怎么会凶你?”
时涵眼泪巴巴地望着,声音委屈微弱:“知道了,别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