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云翻卷, 劲风呼啸。
浓郁血气的扑鼻而来,周长明在一片昏暗中缓缓睁眼,顿时被视野中的场景吓了一跳。
他站在一方白骨堆垒成的岛屿上。
前方几步开外便是殷红的血海。
海中波涛翻涌, 时不时涌出几颗可怖的森森白骨。
空洞的头颅间虚无一物, 眼眶白生生地裸露着, 狰狞又可怖。
而那层夹杂着青红电光的恐怖雷云,已经近在咫尺。
“小疏……”
他心中慌乱不已, 巨大的恐惧倾轧而来。
似乎下一瞬,生命中最珍视的事物就会消失不见。
他必须在雷劫降临之前,赶回蔺楚疏的身边。
在过往自己经历过的三次天劫中,从劫云出现到天劫降临, 往往只有一周左右的时间。
此前,他已经近乎不眠不休地赶了五天五夜的路。
身体和精神都几乎濒临了极限。
周长明急促地喘息着,呼吸间充斥着浓郁的血气。
这还是第一次, 他觉得自己如此渺小无力。
不论是蜃魅与生俱来的魅惑技能,还是从自己继承于前三个身份的强大武器与灵力。
面对大乘前的恐怖天劫, 都显得如此苍白。
更何况……
他早已错了,大错特错。
自从他有意识地开始怀疑游戏的真实性, 脑海中的疼痛感就越来越强烈,好几次甚至痛得让他近乎失去知觉。
但每每到了快要支撑不住时,他耳后总会传来一股神秘的灼热感, 将痛苦逐步减轻。
没有了那股神秘力量的限制,过往被忽略的诸多细节也逐渐浮现出来。
例如从未重复过的四季风景,性格饱满丰富的身边人, 所谓“系统命令”与事实情形的背道而驰。
以及那些被忽略被误解的真情,和被自己亲手打碎的美好与期冀。
回忆和情绪的重量太沉,压得他喘不过气。
但眼下显然不是纠结心痛的时候。
自己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赶到蔺楚疏身边, 和他一同承受这次天劫。
周长明环顾四周,神情有些迷惘。
他理当还在路上才对,现在自己身处的,到底是哪里?
视线茫然地环顾四周,在捕捉到某道身影时,倏然顿住。
“……小疏?”
周长明瞳孔骤缩。
他怔愣地望着不远处静静伫立的白衣仙人,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为什么蔺楚疏会在这里?
他又接连呼喊了蔺楚疏的名字好几次,那人却没有任何回应。
“你怎么了?”
心底不安的感觉越来越浓,周长明朝着蔺楚疏的方向靠近。
然而他每走出一步,那人的距离就会远上一分。
近在咫尺,却也远在天涯。
“小疏,你说句话啊!”
他焦急不已。
下一刻,便看到隐隐有猩红的颜色从那袭白衫下往外渗出。
那分明是殷殷鲜血。
血色越积越多,衣衫逐渐被染透。
淋漓的血珠顺着手指向下滴落,而蔺楚疏也缓慢回眸,望向了周长明。
他的容颜殊无血色,眉梢眼角仿佛结了霜雪。
苍白嘴角微弯,吐露的话语冰冷彻骨:
“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
分明那团劫云还没有抵达朝音阁。
周长明想要扑上前去,却忽然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障壁。
他无计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蔺楚疏周身浴血,缓缓踞跪在地。
“周长明。”
蔺楚疏的嗓音仿佛被沙砾打磨过,沙哑得不成样子。
“你欺我瞒我,负我厌我,如今,也到了结束一切的时候。”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连半分转圜的可能性都不肯留:
“自此刻始,你我恩断义绝。”
话音未落,密密匝匝的电光倏然倾泻而下。
根本没有留给周长明任何反应的时间。
雷光陨落,将染血的素衣身影淹没。
他望着蔺楚疏的身影在惊雷之中辗转,如同一叶孤舟般无依无着,恍惚间甚至觉得那些伤口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疼得五内俱焚。
“小疏,小疏!!不要,不要……”
他嘶声力竭地呐喊着,拼命捶打面前的屏障,甚至不惜拔剑去砍,却起不到任何作用。
内心的绝望如潮如海,他仿佛被推入黝黑的深渊。
连胸肺中的氧气都被一丝一毫挤压殆尽。
窒息的悲痛中,周长明忍不住急速倒气。
等到意识再次恢复,才发现自己依然身在桃源居中。
方才的可怖景象,不过是一场梦魇。
可即使如此,想起蔺楚疏对自己说出的那几句话,他依旧痛苦得喘不上气。
欺我瞒我,负我厌我。
面对这些指责,自己竟然根本无法反驳。
身体的疲惫直往骨头缝里渗。
近日以来接连的神经紧绷,和不眠不休的赶路,已经让他的状态降低到了极为可怕的程度。
但眼下他决不能停下脚步。
周长明闭上双眸,周身灵力涌动。
再次睁开眼时,身边的景色已经改变。
他原本便是利用六道华莲进入桃源居小憩,一旦运功离开,就会回到进入华莲的原地。
远方百里开外就是星屿海。
倘若抓紧脚程,再过一日就能抵达朝音阁。
垂落身侧的手指紧握成拳,指尖深深刺入掌心,传来隐秘的刺痛。
但怎么也比不过心底的煎熬。
小疏,你一定……要等着我。
视线投向层云密布的远方天空,周长明咬紧唇瓣,眸底已是一片殷红。
……
翻涌的劫云之下,朝音阁内却是一脉祥和。
阁主即将换届的消息一经传出,便引起了热烈的反响。
加之人选是构筑了血御阵的蔺楚疏,阁中几乎没有反对之声。
就算有天煞孤星、命定不详的谕言在,这么多年来他的付出与贡献,众人也有目共睹。
在璇玑司和玉坤司的统筹下,三日之内,阁主继任大典的礼堂便已布置妥当。
鉴于蔺楚疏身为墨刑司司首,礼堂主体的装饰色调以黑红为主,显得格外古朴肃穆。
阁外门派的贺礼与宾客纷至沓来。
殷想容在监督弟子接待安置的同时,视线忍不住落在了不远处的蔺楚疏身上。
他今日的着装风格和以往极为不同。
并非平日里素净简洁的白色长衣,而是一袭黑红底色的重工长袍。
碰撞强烈的配色,衬得他宽肩窄腰,脖颈修长。
肌肤益发薄透如玉。
不论是礼服上手工缀饰的金玉珠石,还是方角帽檐边悬挂的金属细链,这些寻常人身上显得繁缛的配饰,都为他端方的气质平添了几分矜贵高华。
他手撑着身旁的汉白玉栏杆,眉宇微蹙,似有心结难解。
殷想容正欲上前关心几句,已有人赶在了前面:
“楚疏,怎么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这?”
同样色系装束的衣烬斓从后方走来,拍了拍蔺楚疏的肩头。
他看上去状态极佳,容光焕发。
然而蔺楚疏回眸望着他,神情却更加紧绷。
那种让人不适的感觉,依旧极为强烈。
尽管站在他眼前的这个人是衣烬斓无疑,带给他的感受却始终是陌生的。
即使名为关怀,也透着股莫名的冷漠意味。
“回禀阁主,属下只是想起,继任时所需的灵露未随身携带,正准备返回墨刑司取用。”
他找了个由头便欲离开,却被衣烬斓拦住:
“此去墨刑司再折返,恐怕会耽误典礼,正巧本座在穹芜殿内室中存有灵露,你不妨直接随本座来拿。”
既然他开了这个口,蔺楚疏自然不好拒绝。
附近的秋声缈将二人的对话听在耳中,神情顿时显得有些担忧。
蔺楚疏的身体状况有多糟糕,他身为医修再清楚不过。
平日里唯恐那人五感失灵,他只能全程陪护,片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如此,便多谢阁主美意了。”
蔺楚疏面上不动声色,背在身后的手悄然向秋声缈比了个放心的手势,便随着衣烬斓向主殿走去。
“诶,师尊……”
秋声缈还待再追,却被姜玉琢牵住了衣袖。
“师尊让我们少安毋躁,必然有他的打算,咱们还是别急着去添乱的好。”
姜玉琢附在他耳边低声道: “更何况,倘若真有人意欲生事,想必也会趁着大典发难,不会急于此时。”
“话虽这么说没错,”
他懊恼地揉了揉眉心,“但我实在不放心师尊的身体,万一他支撑不住……”
“不必担心,将你师尊的安危交给我便是。”
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动听的声线,二人回头,见殷想容微笑着走近。
她在衣烬斓身上留下了溯影珠,只要灌注更多的灵力,就能实时观察到那人附近的境况。
甚至,如果她有意,耗用大量灵力将发生的种种记录成影像,也不算难事。
“灵嬛仙尊……”秋声缈有几分欲言又止。
他同样能感觉到,殷想容的身体状况也不太对劲。
那种感觉很难描述,一定要类比形容的话,便如同树木被斩断了根系,虽然看上去依旧枝叶繁茂,内里却在不停地衰微。
他眼里的担心殷想容怎么会看不出,顿时苦笑着摇了摇头。
眼下的她和蔺楚疏,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倘若能将幕后黑手成功揪出,护佑重要的人平安无恙,她纵然是万劫难复,也心甘情愿。
“声缈、玉琢,若是伺候事态有变,你们需记得我今日的交待。”
她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对秋声缈和姜玉琢传递暗语。
听着她的讲述,两人的神情都变得格外复杂,但片刻之后,都不约而同地郑重点头:
“我们一定会做到。”
……
衣烬斓的脚步并不快,蔺楚疏跟随着他走入内殿,额角已然有些见汗。
“楚疏,关上殿门吧。”前方那人微笑道。
按说灵露也并非不能公之于众的存在,周遭也并无值得引起怀疑之人,衣烬斓如此谨慎,的确有些反常。
但蔺楚疏也没有出言询问,而是依言照做。
而就在他插落门栓的同时,异变陡生。
衣烬斓忽然痛苦地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双手紧紧抵住额角,似乎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阁主,您怎么了?”
蔺楚疏眉目一凛,急忙凑近他身边查看。
那张稚嫩的面庞正不断往上涌现着黑气,眉宇紧蹙神情狰狞。
连望向他的眼神,也在时刻变化着,时而温柔亲和,时而冷漠乖戾。
“楚疏,楚疏……帮帮本座。”
咬牙挣扎半晌,衣烬斓忽然开口道。
他脸色霜白,满头都是冷汗,表情却无比坚决:
“本座的身体里,似乎存在着另一个人格……趁现在本座暂时制住了他的精神力,需要你配合,将他彻底绞杀。”
“什么?!”蔺楚疏这一惊非同小可。
他虽然隐约猜测到,衣烬斓的言行或许受制于人,并非出于本心,却怎么也没想到,这所谓“混毒”竟能强悍至斯。
倘若衣烬斓真的识海受制,即使他的修为再强大,也无法从精神力上与之相抗衡。
唯一的办法,便是由他束缚住另一股精神力的行动,再藉由外力加以灭除。
“接下来,你听本座指示……不论是对本座造成怎样的伤害,都不要犹豫,否侧错失了机会……就无法挽回了。”
衣烬斓低声喘息着,紧缩的瞳孔在眸中不断颤抖,忽地身子一震,呛出一口血来。
同时他脊背骤然僵直,似乎发力一挣,甩出了某样事物。
在蔺楚疏的视野中,则是一道模糊的身影从衣烬斓体内浮现而出,朝他投来肯定的目光。
正是衣烬斓的神魂。
蔺楚疏心底震撼,衣烬斓毕竟未突破到大乘境界,这般灵魂离体的状态无疑是不可持续的。
换言之,如果他不能尽快灵体合一,很快就会心脉耗竭而亡。
魂灵出壳的下一刻,趁着“衣烬斓”的眼神还未恢复清明,它立刻朝蔺楚疏喊道:
“快用浊浪剑捣入他小腹丹田!”
显然,衣烬斓是将另一股精神力设法困在了丹田气海之中。
蔺楚疏微微颔首,随即手腕一震,浊浪剑应声出鞘。
锋锐的剑尖铿然穿透了“衣烬斓”的腹部。
那孩童般娇小的身躯剧烈一颤,随即不受控制地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呕出紫黑色的血液。
但与此同时,他的神情也在逐渐变得松弛。
原本剥离在外的魂灵,也迅速回归了体内。
衣烬斓跪倒在地,缓缓抬起头,眼眸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明:
“多谢你……”
但他只来得及说出这样一句,面色便忽然一变。
浊浪剑与蔺楚疏灵武连心,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衣烬斓体内的生机正在飞速流逝,如同一朵转瞬间便要凋零的花朵。
为什么会这样?
他分明避开了气海要穴,为何还是给那人造成了致命的创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