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黎来到行露已经满一年了。
或许她会一直留下来吧。麦克想着。现在他和苗黎接近半同居的生活,他爱赖在苗黎的房里,苗黎也没赶他。只要不要对苗黎动手动脚,她是很好相处的。
事实上,他不知道苗黎到底喜不喜欢他。她一直都是那么平和,带点温柔的倨傲和孤僻,清澈到接近冷酷的眼睛,偶尔会有一丝荡漾。
待任何人、或众生都一律平等。
他去图书馆找过数据,觉得苗黎真像只埃及猫。冷淡、高傲,却又嘴角噙笑,非常容忍的。
但我喜欢苗黎吗?麦克问着自己。
坦白说,他也不晓得。他发现,活得越久,反而越不知道爱的真貌。跟他上过床的女人都可以得到他的怜爱眷恋,但若分手了,他也很快就忘怀。
苗黎?不知道。他没跟苗黎上过床,所以不知道。他就是这样一个烂人,一个滥情到极致的浪子。还没上过床就不能知道。
但是他越来越不喜欢在外面混,即使拿到假去邻镇酒吧,很快就索然无味的想赶紧回家。正确的说,那是苗黎的房间,并不是什么家,但他就是很眷恋那盏小灯,有点破的床垫,和苗黎默默抽着烟的侧影。
或者是他年纪大了,或说他老了。
「我以为你会过夜。」苗黎看他匆匆赶回来,有点诧异,「亏不到妹?」
麦克一时语塞,含糊的耸耸肩,「……老的老,小的小。不是做生意的,就是拉保险的。」
「哦。」苗黎点点头。「今天月色很美。」
「……嗯。」他递了杯威士忌给苗黎,跟她一起看着满映的月华。
其实也不怎么想得起来他们一起做了什么,或是说了什么话。总是东拉西扯,漫无边际的谈着自己过往的冒险,也没约过会,顶多就是等麦克在酒馆唱完,一起散步回家。
再有就是一堆打打杀杀的记忆。但是时局越来越平静了。城镇人口越来越多,殭尸和吸血鬼反而越来越少。毕竟人类会生儿育女,病毒零衰减得这样厉害,患者减少,此消彼长。
或许有一天,病毒零会彻底消失,殭尸和吸血鬼会退回童话和床边故事的位置,虽然是很久很久以后。
最少,现在行露镇一带,真的平静多了,起码是防疫警察可以处理的程度。
但闲了下来,苗黎反而常常陷入沈思。这种时候,总会让麦克有些若有所失。
不过,她应该不会走吧?虽然外表还是少女,她终究是老奶奶的年纪。我感到的疲惫、希望安定,她应该也有吧?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有这种信心。苗黎常常不说一句就去外地兼差,他也不会担心。她是赏金猎人嘛,难免的。任务完成了,她就会回来了。
这次也不例外。
只是这次实在去得有点久,足足一个礼拜才回来。而且瘦了一大圈,面容有些憔悴,但眼睛还是熠熠有神。
「……任务很困难吗?」麦克吃了一惊,「妳又遇到诡徒?」
她淡淡的笑,「不是。任务结束了。」然后又陷入漫长的沈思。
过了好几天,她才告诉麦克。她的父亲过世了,她回巴斯特领地奔丧。
「……节哀。」
「我不哀。」她轻笑一声,「他也躺了几十年,该吃的苦头也吃尽了。」沉默了许久,耳语似的说,「……该还的债,也还完了。」
之后她没再提这件事情。
现在回想起来,真的苗黎没什么异状。她还是每天巡逻,认真的上班。没有值夜班的时候还是来酒吧听麦克唱歌,偶尔会等他一起回家。
有些时候会去探望娇丽,虽然那只妖猫少女没给她什么好脸色,但她的养父母会告诫她不可如此。
是啊,娇丽有养父母了。镇长夫人不知道为什么很怜爱这个年纪实际上比她大的妖怪少女,收养了她,连镇长都很疼爱,或许是结婚多年膝下犹虚的关系。
这其实不是很特别的事情,在这蛮荒之地而言。种族冲突通常是大都市的事情,蛮荒光好好活下去就很费力了,哪有那些时间去计较邻居是妖是魔?不是殭尸和吸血鬼就上上大吉了。
而且蛮荒的女人这么少,这个娇俏的妖怪少女长大了,应该也会有数不尽的小伙子上门求亲。在这种殁世,只有生活容易的都会才会去计较什么种族,只求生存的小镇是不会计较的。
真的,想不起来有什么异样。
只有清明的时候,麦克和苗黎在墓园巧遇,那时他心里才觉得有些怪。
「妳来作什么?」他问。
苗黎不回答他,反而问,「那你来作什么?还穿得西装笔挺。」
他哑然片刻,「……我来扫墓,今天是清明嘛。」
虽然他父母的尸骨连找都找不到,虽然故交半为鬼,但是,中国人嘛,清明总是要扫墓的。
灾变之后,许多尸骨无处寻找收埋,行露镇在墓园立起了一个「灾变受难者纪念碑」。当年麦克会流浪到此就驻足,说不定就是因为此处可以悼念父母故交。
「……也对。」苗黎将手里的黄玫瑰放在纪念碑前,「这样也对。你每年都来吗?」
「是啊……是的。」麦克闭上一只眼睛,「每年都来献唱。我也没有其他才能啊……」
苗黎有些好笑的看着他。这倒是新鲜的扫墓。没听过人不用鲜花素果,而是唱歌祭奠的。
他要唱什么?挽歌?安魂曲?要用什么才能够安慰这些灾变受难者?灾变时损失了几亿的人口,灾变后又因为疫病,死去了更多的人。
许许多多人被迫成为殭尸、吸血鬼,毫无尊严的,成为凶残的怪物,一点价值也没有的再度死去,并且背上更多的冤魂。
有什么样的歌可以安慰这些亡者?
麦克深深吸了口气,高亢的唱起《欢乐颂》。
「O Freunde, nicht diese T?ne!
Sondern la?t uns angenehmere: anstimmen
und freudenvollere. 」
1785年德国诗人席勒所作,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欢乐颂。
为什么……会是这首歌呢?在这阴沈混乱,血腥的殁世,为什么要用这首歌安慰亡者呢?
但再也没有比这首歌更适合的了。再也不会有。就算是往巴比伦的末路走去,还是要载歌载舞,歌颂着生命而行吧?
不要服输,不肯服输。这就是移民和原住民的志气。这就是我们啊!
麦克第一次看到苗黎泪流满面,却是那样美丽的微笑着。
「……有这么感动?」他搔搔头,「感动到想嫁给我?」他赶紧护住自己的脸,鼻青脸肿毕竟难看。
但苗黎没有动手,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像是放下什么重担般,昂首而去。
那天午后,开始下起牛毛似的雨,清明时节,雨纷纷。
一点征兆也没有的,苗黎退了租,辞了工作,一声再见也没有说的,离开了。就像她当初沉默的来,最后她也悄悄的走。
若不是房东来清房间,麦克说不定一直蒙在鼓里。
他愣了很久,然后硬借了车,飞奔到黑市小镇问夕红,那个美丽的黑心大夫眨了眨眼睛,「苗黎从来没在一个地方待超过一个月,这次已经停留得太久了。行露附近已经没什么危害了不是?该清理的荒野可多着呢。」
「……她连句再见也没有说欸!」麦克的头发都快站起来了。
「她倒是跟我说了。」夕红撑着手肘看他,「我相信你们镇上有三分交情的都说过了。」
麦克怔住,觉得喉头紧缩,难以言喻的痛苦涌上来。「……除了我?」
「对,除了你……我想也是。」夕红凝重的摇摇头,「她真是个不干脆的姑娘。」
「我在她心里就没有一点道别的价值吗?!」麦克发怒起来。
夕红瞪着他,「……苗黎是不是把你的脑袋打坏了?还是你天生就缺脑筋?」
啥?
看着他发呆,夕红按了按额角。「她不干脆,你又笨。你就当作苗黎讨厌你好了,将来伤口也好得比较快……」
「妳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但夕红不肯解释,反而把他轰出去。「笨到让人生气,别再来了!」扔了一本医疗报告在他头上,「苗黎除了她老爸,可没花过半毛钱在男人身上!」
他愣愣的站在医院外面,捡起那份报告。那是他的健康检查,上面写明当初的促进剂已经代谢吸收得差不多,变异的机会非常微小。
他不太懂,或者说,刻意不懂。麦克将那份报告塞进口袋里,满怀心事的回去行露。
一切都和以前没有两样。
他还是白天当他的修车工,晚上在酒吧唱歌。若说有什么不同……他租下了苗黎的房间,从隔壁搬过来,依旧睡在那张破床垫上,从来没想去换过它。
比较习惯这个窗户望出去的景象。他告诉自己。
他不肯承认,坐在床垫的时候,他会觉得苗黎就在房里,沉默的擦着枪,发上有月光闪烁。他不肯承认,他很想念苗黎,想念她猫样的优雅,甚至偶发的暴怒。
毕竟没跟她上过床对吗?
时光会带走一切的,像是带走他所有记忆中的女人,那些美丽的身体和娇吟,所有的回忆,终究是会忘记的。
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忘记那双杏仁型的眼睛,娇小的超资深少女。一年一年过得极快,总有新的女人,总有新的邂逅,新的激情。
但女人抱怨床垫破烂的时候,他会突然生气起来,很快的就分手了。
他不想去问为什么。
就在他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忘掉她的时候,苗黎的住址接到一封没有署名的信。
看着以为忘记却深深忆起,娟秀而苍凉的笔迹,他发现,自己的心跳得这么厉害。五年了,该死的五年。
「hi,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寄这封信……甚至我居然还记得住址。对于这样的我,还真的深深感到叹息。」
下面是一行远在北美的住址,和一张单程机票,和几张满目创痍,充满殭尸的照片。
……为了几只歪脖烂腿的臭殭尸,妳连再见都舍不得讲,现在寄信来作什么?!
「……他妈的,死老太婆。」麦克终于爆发了,「叫我去就去喔?当我是狗?!」他愤怒的将机票和信扔进垃圾桶,怒气冲冲的上床了。
五分钟后,他爬起来,盯着垃圾桶好久,无力的将信和机票拿起来。
「……我不是要去喔!」他自言自语的争辩着,「扔掉多可惜?拿去退还可以收一笔钱哪!」
他立刻穿上外套,飞也似的冲去机场,到了柜台……
麦克发誓,他一定是中蛊了,不然就是邪术,原本他是要说,「我要退机票!」结果却变成,「我要划位!」
为什么他还带着护照……那绝对是黑魔法所致。等他坐上飞机,他还有点胡里胡涂,不知道自己是撞了什么邪。
「……对,我是狗。」他气馁的将自己绑在安全带上,「一只神经病的老狗。」
不知道那个超资深的少女会不会来接他,不知道这样的冲动对不对。
「狗就狗吧。」深深陷入柔软的椅子中,「老太婆就老太婆。」他自言自语,「人家说,娶某大姐,坐金交椅……」
飞机起飞了。
作者的话
历经许多波折,《殁世录三》终于写完了。当然,读者可能会疑惑,〈楔子之一〉已经放在《殁世录二》了,为甚么又放一次?似乎有骗稿费的嫌疑。
其实我也烦恼过,毕竟《殁世录三》是从那个〈番外篇〉衍生出来的灵感。放和不放都是两难。但仔细校稿后发现,不放〈楔子之一〉很难看懂,所以顾不得会不会被说是骗稿费,还是放上来了。
在此说明之。
这部算是难产,但是很值得的难产。
每年的鬼月和阳历九月都是我的灾难月,今年很不巧的居然撞在一起,所以我规律性的低潮和偶发的灾难都在这两个月发生,我也因此几乎大脑瘫痪了两个月。
作者喜欢的作品,和读者喜欢的作品往往是两回事,写了这么久,我自己也明白。当初我任性的要写《殁世录三》,其实也有几分心理准备,这不是很令人愉快的作品。但既然我想写,就算是在这么惨的难产状况下,我还是想尽办法写出来了。
虽然当中忧伤到自觉「江郎才尽」,甚至严重忧郁,写到最末话还深刻的痛苦起来,总觉得拼图少了一块,更是烦躁的考虑要怎样自杀比较不会痛、不会带给别人麻烦。
但终于让我找到那块拼图了,就是之后成为第五话的〈不可承受之轻〉。原本我不知道神父的出现是要干嘛的,到了这话豁然开朗。我终于知道神父出现的意义,我终于知道我想写什么,或许还不够,但我完成了。
呼出一口郁结很久的气,我有种身心舒畅的感觉。原来,我还能写啊。至于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响应,其实也没什么差别。
我差点忘记了很重要的事,非常非常重要的。
写作本身就是一件孤独的事情,就跟诞生到死亡的旅程一样。光着来,赤着走。温暖都只有一瞬间,到头来,还是只有自己而已。
所以我还能微笑着,看待离群索居,不问世事,埋头苦恼的自己。
不过,不管怎样的孤独,我还是会有一个沉默而永恒的读者,直到我死说不定还不会放过我。
那名之为「写作」的暴君。
或许我的一切都是对他献祭。这样,也不错。
只要还能写,我就还活着。这倒是值得庆幸的事情。
***
不过我很想谈谈这个让我烦恼又喜爱的神父。
其实《殁世录三》我遭遇到最大的困难就是,当冲动过去以后,就很难在灰烬里产生火焰。
我把《殁世录三》搁下来太久了,所以等要重新写回去,我会被太多顾虑困住。直到有回我浑身酸痛的睡醒,沮丧非常,痛苦莫名的坐在床上发呆,我问自己,为什么想写《殁世录三》呢?
当然,可能的话,我想跟第一话一样,调性尽量不要跑掉。但这真的是我的本意、我的本色吗?
在我心底的那些无用设定,就只能是百万设定集的一角吗?
所以我抛开那些顾虑,可能会被说是结构松散的顾虑,继续动手写未完的第二话。
这几年,我的确极度避免阅读。但我在言情时代看过的某些漫画小说,印象极深,不然也不会有《禁咒师》那些动漫画对白了。若不是对《厄夜怪客(HELLSING)》非常有感觉,我也不会写出狂信者用的那段,从漫画里取来的对白。
有就有,没有就没有。有的话,我就会仔仔细细的写出处,作者姓名,本文塞不进去,就会在补遗补上。
像〈火之女〉是看过《虫师》的读后感,我也会爽快的承认,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了不得的。
但有的真的没看过,真的无从说起,像我这样足不出户,毫不关心现实的人,我根本不知道现在当红的日剧或动漫画,什么彼氏不彼氏,我还真是听都没听过。
我会去写那个民风勇悍的村庄,其实是忘记在哪儿读到的一段野史,说该地民风剽悍,盗贼官兵均不敢轻犯。我很欣赏那种敢拼命的个性,所以将他剪裁成殁世的风景。
至于血族神父,一开始倒是没想到安得鲁神父。而是那天我重看《禁咒师七》,刚好看到麒麟超度狂信者式神那段,心里反而有种异样的滋味,觉得我想说的话还没有写尽。那时想过要怎么安排这个神职者的身分,颇为烦恼,甚至想过是否抓个堕神来写……
但我想到吸血族,又想到族群并不能拿来代替任何一个个体。所以我就安排了一个很荒谬的身分,一个应该是神敌的吸血族,却热烈的喊着父的名字大踏步前行。
但到了他出场完毕的时候,我才大吃一惊。因为我模模糊糊的想起来,这似乎和安得鲁神父很接近。这的确让我烦恼了一阵子,还花了整夜的时间去看动画。若照过去的性子,我可能大笔一删,就像我废弃前三万字一样毫不留恋。
但我决定不去动他了。(笑)
他就是该在这里,成为殁世里异族的一个异数。一个身为狼却顺从自己心意,忠贞的守牧父的羔羊的牧羊人。不管那个父是谁,存不存在,一个非常固执的狂信者。
狂信、偏执,其实都没有错。不管是多么偏邪、荒僻,都没有错。而是能不能尊重别人如尊重自己般,宝爱别人如宝爱自己。
当然我不会把这写进小说,那就成了说教了。但我希望能在这些看似荒谬怪诞的文字中,埋藏我的一些想法和反思。
我不能说,血族神父完全跟安得鲁神父一点关系都没有。我的确受《HELLSING》很深的影响,哪怕我觉得平野耕太根本是个神经病。但我的确不是按着安得鲁神父打造的,即使如此,我想在正式出版时会在后记里严谨说明。
不过直到出现赐美,我才真的知道神父出现的意义。
写作孤独,但也很有趣。虽然作者从来不是上帝或创世者。我们比较像史家笔,从虚空中阅读故事,期期艾艾的说出来。
如此而已。
希望神父与我们同在,并且救赎我们,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