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十年了,我住在一个叫瀛台的孤岛上,四面是水,冬天环冰。我真得感谢祖先营建的这个避暑小岛,倒像是专意为我而建的囚室。没有人敢跟我说话,跟我说话的人舌头会被拔掉。冬天给我厚棉絮的人,会被剥去衣服,跪在厚冰上冻死。每过一段时间,看守我的人就会重新换一批新面孔,因而,这么多年,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衣衫褴褛,头发散乱,胡子拉碴,即便是曾经熟悉我的人,恐怕也无法认出我。由于每日用糟糕的膳食,我的牙齿全坏了。冬天过于寒冷,我的一部分皮肤,因为反复生长的冻疮而坏死。我知道,我正在死去,由外及里,由里及外,各个器官和每一寸皮肤正在死去,缓慢地,中了慢性毒药般死去。

瀛台,每一个出口都被封死了,我从窗户里看见的,永远是一片茫茫湖水,每天只有很少几缕阳光洒进屋子,很快又离去。这是世上最孤独的岛屿,我被所有人忘记了。在戊戌年后,他们只当我是死人,他们从一万个戏子中挑出一个人来扮演我。那戏子用化妆术学我学得惟妙惟肖,声音也十分像我,他骗过了存有疑虑的几个朝臣。每天,戏子会穿戴着我的衣冠,去龙椅上坐一会儿,装模作样听那些颤巍巍的臣子禀报说天下太平,或是像一尊蜡像般,对着前来的外国公使点头,说句你好。可如果有人看看他从袖管里不小心露出的兰花指,就会知道,他不是皇帝,若有人再看看他踱步的样子,就知道他一条腿比另一条略长一些。皇帝,是他一直在竭尽全力扮演的角儿。说到底,坐在龙椅上的人,不只是一个戏子,还是一个瘸子。一个时辰后,他会在镜子里显露原形,揭去面具,变成另一个人。这世上恐怕只有一个人还记得我,时刻惦记着我,等候我的死讯,然而她却愿意我死的过程长一些,再长一些,因为她明白这是所有痛苦中级别最高的一种。十年前发生的那一幕就是毒,她要用这毒杀死我。用哀伤和孤独。

十年来,我活着,也是靠着这剧毒般的哀伤和孤独。

十年前,咒语解除了。一直捆绑在我头上的枷锁骤然松开,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恭亲王和荣寿公主因此丧命,想来,不免让人潸然泪下。在邪灵被收进石棺时,恭亲王见证了这一幕。王爷喟然长叹,终于了去多年的心愿。在邪灵被逐出太后的身体,我目睹了发生在太后身上的变化。太后大病了一场,没有人能觉得她能恢复。我将太后送进颐和园将息,在她周围密布侍卫,与世隔绝,我随时准备听到她驾鹤西去的消息。然而,她却一直将死未死。三个月后,她重返紫禁城。我原本想,我终于有机会重整旗鼓,实现理想,可我错了,错得一塌糊涂。仅仅三个月,我和爱妃就因为叛逆和不孝的罪名,变成了囚徒。

我向黑压压拜倒在我面前的群臣望去,我问自己,难道在我面前的这些人,都是邪灵领导的吗?我向太后望去,我问,你的灵魂在哪里?

十年来我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失误出在哪里?难道我们没有将邪灵收进石棺,眼见它封上封条,由黑萨满带着去了一处绝对保密的地方,为了保密,连我都不知晓它的最终去向——为防止邪灵再次逃离,在石棺外用五种金属铸十二层黑金棺。太后人事不省,又被专人看守,根本无从知晓邪灵被送去的地方。邪灵交给了黑萨满,他为这件事等了两百八十三年。他收走了自己锻造的宝剑。他将宝剑缠在腰间,带着黑金棺,一出午门,便再无踪迹。

哦,十年前……我仔细斟酌了方案的每一个环节。

我的力量非常有限。在完全孤立的境况下,我所能调用的,只有爱妃身边的一个隐身侍卫。他叫磨指。值得一提的是,磨指带来了灵物。一本借他人之口发出声音的书,《纳兰词》。我不曾想到,本与我有着世仇的纳兰容若会留下对觉罗有利的物件——借助灵物,我们可以改变李莲英的意志,以及许多无梦人的状况。恭亲王老了,只要不动声色,如平日般行事,便可稳定紫禁城外的局面。大公主的收藏,那些故人,也许,可以帮我们助威。等一切就绪,我们还需一个人出场——白萨满。

磨指在宫里仔细搜索,每一个砖块的缝隙都找遍了,也没能找到白萨满的下落。我们不得不请教灵物。像当年嘉顺皇后那样,我们将装有灵物的石头与木头的盒子放在桌上。打开盒子,是有风险的,我们不知道灵物到底有利于我们,还是不利。磨指时刻留意,稍有变化,便会将灵物放回盒子,阻隔灵物的意志。

书小心翼翼,拿了出来。

这是爱妃和我,第一次看见这本被叫做灵物的书。书看上去简素。书页自行翻开,像被风吹拂。爱妃的手放在其中的一页纸上。字迹隐去。爱妃闭上眼,体察手上的动静。爱妃说有一只手牵着她。好凉啊,她叹道。接着她歪在桌边,片刻后又坐直身子,睁开眼。我看出,那是另一个人,声音是爱妃的,语气语速却都不是她。我想,此物若没有灵魂,何以支配他人的意志呢?

灵物立即答道:“意志是纯一的心力,与灵魂无关。我只能控制意志,无法对灵魂施以影响。说来,灵魂是人的锁,只有人自己能解开锁。不过,对宫里那么多无梦人而言,我拥有全部的控制力。对普通人而言,我具有一半的控制力。我对故人无能为力。故人,是灵魂里的记忆。您的爱妃,我能借她发出声音,控制她的意志,却无法阻拦和改变她的灵魂。皇帝想知道什么?”

“白萨满在哪里?”

“当黑萨满出现的时候,自然会招来白萨满。皇帝,修改一下您的问题,您该问的是,黑萨满在哪里?”

“黑萨满?”

“既然有贾宝玉,就该有真宝玉。皇帝该想到,有白萨满,就会有黑萨满。白色显露,黑色隐藏。黑色为众色之母,融五色为一体,又是五色的归宿——长话短说,黑萨满曾附身于乐师广庭,提醒皇帝摩罗花的秘密。黑萨满一直在黑暗中等待皇帝的召唤,也在等您从繁杂的事务中脱离。”

“自甲午战败后,我哪里还有什么繁杂的事务。”

“您沉迷于各种各样的玩具,数不尽的钟表和音乐盒子。如果,预言中的人没有醒来,黑萨满也将没有任何用处。皇帝的秘密钦差去了叶赫城,除了带回古城遗物和一本书,还带回了黑萨满。那唯一一本《本草纲目》向皇帝证明了摩罗花的存在。为了找到邪灵,黑萨满已经等了两百八十三年。皇帝有所不知,白萨满出自黑萨满,是黑萨满锻造的宝剑。还没有人能很好地使用这把宝剑。它在恭亲王手里白白浪费了。那时,黑萨满四处流浪,被禁锢在没有意识的形体里。换言之,黑萨满轮转为十二种飞禽走兽在时间里漂泊。在恭亲王与邪灵决战那会儿,黑萨满还是一只蝼蚁,缓慢地爬行在来往京城的路上。对于过去,最远,我的灵力只看到这么多。如今,皇帝,黑萨满来了,这是您最后的机会,别错过,否则您会追悔莫及。”

“黑萨满何时出现?”

“当白烟燃起的时候。”

“你忠于谁?你忠于你的缔造者,朕,还是另有打算?”

“皇帝,我只忠于我的意志。我不忠于任何人。意志将我带到哪里,我就会去哪里。”

灵物合拢书页。磨指移开爱妃的手。爱妃再次歪在桌子一角,睡着般,复又如梦方醒。

“谁都无法预见它的意志在何时改变。”爱妃说。

磨指将灵物收回石头和木头的盒子。

在清点所能拥有的支持者后,我问自己,仅仅这些就够了吗?我又自问,我到底有何能力对抗邪灵?我对自己一无所知。除了解开咒语的决心,我并不知道,我到底能做些什么。我不是萨满,从未学过法术,也不曾习武,我不懂剑法,甚至,我在马背上无法坐得安稳,我体质羸弱,如何与上百年的邪灵作战?尽管,成为将士,像先祖一样血洒疆场是我的理想,可我凭什么来解除上百年的咒语?这一切都模糊而又未可预料。

可不是我又是谁?我没有子嗣,即便有,也逃不出邪灵的诅咒,不是我又是谁!宫里一大半都是无梦人和依托旧物才得以延续的故人,不是我又是谁?我打开所有感官和心智,希望听到一个声音说,时间到了。

在戊戌年四月的黑天,我听到了这声音。我招来磨指。磨指怀揣灵书,我们对望。我点头,说,时间到了,去吧。半个时辰后,磨指带来了李莲英。这是我第一个想杀的人,现在,却像换了一个人。

磨指向我奉上李莲英的瓶子。

瓶子里装着一个怪物,肤色苍白,起皱,像是在水里泡了很久。肢体细瘦,又像蜷缩在角落里的蠕虫。这只蠕虫蠕动着,站了起来。此时瓶子变大了些。磨指将这只瓶子倒放,瓶子才恢复原状。

“皇上,倒放的瓶子是安全的。”磨指说。“仅仅靠这只瓶子还不足以让李莲英俯首,他甘于臣服,靠的全是灵物。灵物左右了他,命他从储秀宫偷来自己的瓶子。储秀宫一直是臣的禁地呢。”

“奴才叩见皇上。”

李莲英扑倒在地,爬着靠近我。在离我的靴子三寸远的地方停下来。我安静地看着这一幕,只觉厌恶。

“请皇上吩咐奴才。”

尽管厌恶,可时间有限,我向李莲英发出了第一个命令。

“释放所有瓶子里囚禁的梦,将通往地下花园的门打开。”

“遵命。”

这奴才,生平第一次对我说出“遵命”两字。

就这样,开始了。

时间到了。王商从翊璇宫取来乌足草放在延春阁前。点燃乌足草。我说。我心思平静,像在做一件很久前千遍万遍想好要做的事,又好像我对这一切都驾轻就熟,练习了千遍万遍。而事情也会像该发生的那样发生,不会有半点迟疑和延误。我身边有上百个大大小小的钟表,整齐地敲击出嘀嗒嘀嗒的声音,这声音犹如最好的乐曲。我似乎一直在等着一个时刻。这个时刻。这些嘀嗒声。一切都曾发生过,十分熟悉,令我恍惚。

磨指说,从李莲英的藏室散出一缕一缕奇形怪状的青烟。

这些有形状的烟雾将去寻找他们的肉身,与肉身心神合一,再次相合为人。地下花园的情形,也该一样。若在地下花园,梦与肉身相合为一,便会互为消散。在地上,梦只会令人沉睡。很快,院子里站着的一些无梦人开始打哈欠,醉酒般颠倒踉跄,婴儿般倒地睡去。是我们去绮华馆的时刻了,我握紧爱妃的手。我觉出她在微微颤抖,她紧紧依偎着我。

“皇上,我们会赢吗?”

“一定会。”

“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解咒人?”

“也许是你,也许是我,也许是我们各自、分别解开咒语。尽管大公主说你是来接替她的萨满。可唤醒我,才是你进宫的使命。否则我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诅咒。因为我不想、不愿,厌恶和恐惧浪费了太多时间。现在,所有的钟都敲响了,这是觉罗获救的最后机会,我怎么能错过呢?”

此刻,所有的钟表都像晨钟般敲响,发出顿挫抑扬的鸣声,催促我们行动。

我们向白烟燃起的方向而去。一路,我们眼见不断涌出的被释放的太监的梦。梦发出尖锐的呼号,召唤无梦人前来,与它们相合为一。它们,是一个又一个薄薄的、透明的人形,从颠倒的地下花园逃出,来到地上。它们柔软,极易变形,在夜风中歪歪扭扭,跌跌撞撞。被梦召唤的无梦人,睁大眼,聆听动静,涌向呼号声传来的地方。他们对太后的忠心被梦解除了。即便太后知道这庞大后宫发生的变故,也不能阻止梦的离散与回归。

梦由鼻孔钻进自己多年前的人形。

在我们身边,到处都是走着,跑着,辨认梦的无梦人。

最重要的,是缪先生在福昌殿里睡着了。那双画摩罗花的手,也睡着了。

急于得到梦的迫切,使奴才们看不见手牵手走过的皇帝和他的妃子。从惠风厅到延春阁,这一带从未像今天这样凌乱过。许多宫女太监走着走着,便倒地睡去。这是梦与身形相合的结果。积攒多年的梦,要睡多久才能醒来?我不得不下令,让李莲英暂留几个无梦人,将倒地睡去的太监匠役,搬到乾清宫前的广场上。磨指清点人数,说有两千人睡死在广场上,情形实在不堪。如果所有宫人都睡着了,紫禁城就陷入了瘫痪。这正是我需要的。在宫里,主子离开奴才便寸步难行。此刻,我没有时间顾及睡死过去的人群。延春阁前,乌足草的烟雾直直升起,如狼烟,又似白色长带。近看,则是条烟雾状的天梯。我们奔向延春阁,接近天梯。这样的天梯我并不陌生,在天坛祈祀的吉礼中,宫里的萨满会攀援天梯代皇帝向上天祈福。

我说出“天梯”两字时,梯子的形状更清晰了。

黑萨满从梯子上走下来。

他通体黑衣。黑冠,阔袖黑袍,黑斗篷。腰悬黑鼓。我虽从未见过这样的装束,却并不陌生。

“参见皇帝陛下,黑萨满应招而来。”

黑萨满施礼,并非宫廷之仪。我却知道,这是古老的礼仪。我对这种礼仪的熟悉,远远超出了我的记忆。我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一幕也一定发生过。

“你从何而来?”

“黑萨满踏着青云,又刚刚走过天梯。在皇帝眼里,这是一条白烟的天梯,在黑萨满脚下,却是刀锋剑刃的天梯。黑萨满从天上来。有三百年,黑萨满没有走过这样的梯子了。在三百年前,黑萨满就是踩着这样的梯子代王询问天意,为王祈福。而今,却为邪灵而来。为了寻找邪灵,我不得不转世为十二种禽兽,藏匿身形。我要隐藏和保护的,是我作为黑萨满的全部智慧、记忆和能量。我避开人,我只需要单纯的肉身和空无干净的脑袋。皇帝,二百八十三年里,我周转了十二世。在十二世里,我曾是虎、狼、豹,野狗和羚羊,也曾是蛇和蝼蚁。我还曾是海东青与鱼。有一世,我是一棵树。近来,皇帝或许看见过一只栖在松柏之上的黑鹤,皇帝,我以黑鹤之身在宫中停栖有数月之久。当皇帝在武英殿前奏乐时,我曾附身于乐师广庭,告诉皇帝摩罗花的由来。这与我而言,实为冒险之举。那时,我尚未使白萨满复原。我继续等待,我等着乌足草的烟雾招来我的第十二世。第十二世,我转回人形,与二百八十三年前的黑萨满,如出一辙。我托身黑鹤隐于夜空,踩着天梯,恢复了黑萨满的身形。这是黑萨满最后的机会,也是皇帝的机会。我轮转十二世得以拜见皇帝,是因为,皇帝陛下,是预言中破除咒语的人。”

“朕多次听人提到预言,可没有人能说出预言从何而来。”

“预言从那本流传甚广的书里来。”

“《红楼梦》?”

“想必,皇帝知道,这本书还有一个名字,叫《石头记》。皇帝可曾听闻石神的传说?石神是宇宙中最早出现的大神。皇帝又是否听说过萨满的颂词:‘母亲的祖石,光明的祖石,生命的祖石,万代开基的母石神祖。’石神是开创者,也是记录者。自然,过去的历史与末世的预言都刻在石头上。”

“宫里,上至太后,下至宫人,都在读这本书。”

“皇帝,黑鹤每天午后都能听到储秀宫里传出的诵读声。倒不如说,每个人都在读石头上的铭文。将重要的事刻在石头上,是北方族群的习惯。石头是永恒的象征。石头是萨满的大神。重要的事,要记在石头上,并借石头之口说出。皇帝,《石头记》是一本万全之书,它既记录了觉罗的历史,也将那”不可书之人“载于书中。皇帝曾费力搬来宫中藏书以搜寻黑萨满所言‘不可书之人’,可皇帝除了找到一个被约略提及的女人外,皇帝并无所获。皇帝找寻不到‘不可书之人’的来历,以及她邪恶的一生。皇帝无法追寻‘不可书之人’的来历和缘由。而一切,都是有缘由的。在黑萨满看来,皇帝的先祖将她废止于文字之外,这种处置,是十分圣明的。因为她不可书,也不能书。然而,终究有人书了‘不可书之人’,这一切,又都另有缘由。如果皇帝曾细读《石头记》,那么,会发现‘不可书之人’的来历,隐藏在这本书之中。”

“请黑萨满解释一二?”

“皇帝陛下可详读书中

第十五回。此回书中有一个名叫金哥的,即暗指‘不可书之人’。此外,皇帝,十二就是预言。十二是此书中唯一面对未来的数字,书中一直都在转述十二,大清国有十二位君王,我在第十二世转为人形,大公主十二岁下嫁,纳兰明珠的福晋是太祖第十二子英亲王的儿子……如果时间充裕,黑萨满将向皇帝细数宫中的十二数理。”

“若还有机会,朕会重读《石头记》。大公主曾说爱妃是预言中的人,到底谁是预言中的解咒人,也只有在咒语解开后才能知道。现在,黑萨满,请将白萨满招来。”

听来,黑萨满对我寻找的人似了如指掌,讲起来又像决堤般滔滔不绝,我心里的时钟提醒我,不能在这件事上耽误太久。时间紧迫,我无法细听黑萨满解开心中的所有谜团。

“遵命,皇帝。”

黑萨满拍响了腰间铜鼓,声音由慢及快,像疾风骤雨,令我魂魄难安。

“皇帝,草原上的兵士通常以铜鼓招回自己的坐骑。”

“我们找它找得很辛苦。”

“在未听到这件法器的召唤时,它是不会现身的。白萨满在三十三年前做了邪灵的俘虏,被收入犀牛角中,用蜜蜡封存。三十三年了,白萨满这一觉也该睡醒了。封存白萨满的犀牛角,一直悬在紫禁城东南角楼的屋檐下,受风寒日照之刑,徘徊于生与死的永恒瞬间。皇帝陛下的隐身侍卫,曾多次与这只牛角擦身而过,却不知,在风霜暴晒中已经变色萎缩的犀牛角里,封存着白萨满。当犀牛角在烈日与严寒中化缩为无的时候,便是白萨满的末日。我以黑鹤之身,飞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终于找到角楼檐下缩为拇指大小的犀牛角。我来得正是时候。我用长椽摘下牛角,又将牛角丢进酿醋缸中,足足泡了七七四十九天,才将这只牛角化解,取出白萨满。白萨满境况不佳,我又将其置于一所避光的废殿令其恢复身形。在又一个七七四十九天中,我赋予白萨满新的形式。现在,时间到了,白萨满该现身了。皇帝陛下可知自己为何总在修复钟表吗?从小到大,皇帝您一直在等待一个重要的时刻。只有命中注定的人才会看懂,钟表里被囚禁的时间。”

说话工夫,一匹烟雾状的白马疾驰而来。看它疾驰飞奔的样子,真不知它会撞翻谁。我将爱妃挡在身后,却见黑萨满指着那白马叫道:

“白萨满,还不停下!”

黑萨满一触到白马的鬃毛,白马立时抬起前足嘶鸣,又回首,顷刻间首尾相合,凝为一柄宝剑。黑萨满一把抓住剑柄,以我看不清的手法和速度缠在腰间。

“皇帝陛下,白萨满本来无形,马是我赋予它的新形骸,只为皇帝能看见它。而剑,则是它终究的本质。皇帝,请记住,如果我将这把剑交给您,您一定要做到与剑心神合一。您一定不能犹豫,您要握紧剑柄,就像剑长在您身上一样。您要将剑刺向邪灵的死穴。”

在进入延春阁前,爱妃请命前往毓庆宫。我命磨指保护爱妃毫发不伤,我要她回来,就像从未离开过我一样。

地下花园的半人之梦如轻烟飞起。在地下花园,他们与地上之人并无分别。半人之梦丢弃手中工具,沿着旋转楼梯,飞离花园。火盆无人照看,很快就熄灭了。锅里的沸水凉了下来,五色蚕茧粘成一团浮在冷却的锅里。穿过大殿,走过一片空无的广场,是一片连着一片无人照料的摩罗花。盛开的摩罗花像浓雾,挡住去路。摩罗花海上虽有浮桥,那却是摩罗花的支脉。无疑是陷阱。

我大声喝道:“李莲英,船呢?”

“皇上,您下令释放所有半人之梦,又下令打开花园的门,如今梦都已离去,这里失去了所有的差役。”

“还有你。”

“皇上,老奴恐怕是最后一个无梦人了。皇上若放出瓶子里的梦,就该蒙住老奴的双眼。”

我从怀里掏出李莲英之瓶,磨指抢过瓶子。

“让臣来,皇上。”

瓶塞打开了,李莲英的梦从瓶子里钻出,径直朝李莲英飘去。黑萨满一把扯下身上的黑斗篷抛向李莲英,兜头盖脸遮住了李莲英。梦这才回转,像李莲英刚才那样,跪在地上。

“把船找来。”

“遵命,皇上。”

李莲英的梦从花丛下拖出一只船。

一上船,船就颠簸起伏,平静的花海顿时惊涛骇浪。许是我生人的气息太重,又许是黑萨满佩剑,杀气太重,摩罗花枝蔓缠绕,向船头扑来。每朵张开的花像张开的大口,而枝蔓则如光滑摆动的蛇身。黑萨满站在船头挥着宝剑左右翻舞,一时花瓣纷飞,疾风骤雨般向我扑来。每片花瓣都留下灼伤般的印记,很快,我身上龙袍已是千疮百孔。

黑萨满将宝剑从中分离。

“皇帝,握紧它,就像它长在你身上一样。”

白萨满原是一把雌雄宝剑。

我手里握着的,是一柄雄剑。我握住剑柄,将全身的力气聚在手上。在接过剑柄的瞬间,有很多刺刺进我的皮肤向全身蔓延,我像被冰水浇过般战栗着。

“挥起手中剑,皇帝,就像我这样!”黑萨满喊道。

更多的花瓣落下来,在第一层龙袍千疮百孔后,花瓣儿开始灼伤我的盔甲。我有一副金银珠龙纹甲胄,是海战时从大库里找来的,我穿在龙袍下,独自一人在养心殿的地图与书页上奔波,却并未对海战有丝毫助益。我真正的战场,在这里。

一时,许多尖利的碎石屑向我扑来,我举剑阻挡碎屑,然而碎屑以无比的力量击中我的手、脸,打击着我的全身。我的铠甲在这么猛烈的打击下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我还未进入密室,就可能被花瓣刺到千疮百孔。五彩缤纷的花瓣令我目眩,碎石般的尖利又让我浑身疼痛不已。花瓣儿是我的仇敌,我闭上眼,大喝一声,挥动宝剑向扑向我的花瓣一阵砍杀。闭上眼,我看见被浓雾般的花瓣儿包围的自己,又见黑萨满在一片空白里独自舞剑,我跟随黑萨满,由慢及快,渐渐觉出我的每块骨头和肌肉都舒展开,像一阵神奇的风褪去了禁锢着我的所有禁令。

你得跪下,你得感恩于我,你不该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不该欢笑,你是我扶植的傀儡,你不是皇帝,你是另一个人的影子……你是我的侄儿,你是我的累赘……一直以来,这些绳索捆着我,解开后我轻灵如在空中飞翔。我觉得宝剑已经深入到的筋骨和血液,与我融合,我觉得我就是一把宝剑。闭上眼我就消失了,不是宝剑长在我身上,而是我进入了宝剑,与宝剑相合为一。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敏锐,花瓣碰在剑锋和剑锋的白光上,一时电光火石,像有千军万马发出怒吼与哀鸣。我忘了我是谁,恍惚间我与我心目中嗜血的祖先融为一体,带着无比的勇气和力量。摩罗花的茎蔓腾空飞起,竟如蟒蛇般将我缠绕。这茎蔓中又有许多细刺直刺入我。李莲英之梦驾着这只小船在恶意深重的花海上颠簸,我一面尽量保持平衡,一面砍断那些不断纠缠于我的藤蔓。幸而白萨满所向披靡,被斩断的藤蔓软塌塌落在船外,落在船板上的藤蔓,则如一段又一段破裂的触须,跳跃着,散出腥臭的气味。此时根本无暇顾及黑萨满,即便定睛也看不见他,只能瞧见一团黑雾在船头飞快旋转,花瓣四溅,犹如鲜血,又似万丈尘嚣。不知道过了多久,也无法知晓我们在这邪恶的花海中又行驶了多远,只要还有飞花,还有藤蔓想要勒死或者卷走我们,我们就不得不一刻不停地抵抗下去。

“李莲英,你若敢耍滑头,我现在就将你从船上丢下去——走近路!”我喊道。

“皇上,这种关口,奴才哪里敢耍滑头,这的确是离密室最近的路。若在平时,三五分钟也就过去了,可今天着实不同,老奴也没有料到。”

“还有多久才能出得了这鬼地方?”

“皇上,奴才被黑萨满的衣服蒙着,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船舶像是在巨浪上颠簸,而时间也已经过去很久。不过老奴看着像是要走出这片地方了,浪头翻滚的劲头,已没有方才那般剧烈。”

惊涛骇浪渐渐平息下来。

在船舶驶过的地方,刚才还艳丽如彩霞,邪恶如怪兽的摩罗花已变成一片残枝败叶。一团团大而明艳的花被我和黑萨满的宝剑劈碎,变为一大片花的碎屑荡漾在船舶周围。巨大的藤蔓一旦被砍断,就失去生机,不断萎缩直至消散。碎屑的花瓣失去刚才的光彩,幽蓝一片,这里,一时雾气昭昭,阴气森森。巨浪平息,花海变成死水,水位比方才低了许多,李莲英之梦将船泊在岸边。黑萨满收回他的那柄银色宝剑,我也将我那柄黑雾般的宝剑收在腰间。这柄雄剑缠在腰间,如丝带般柔软,失去一切锋芒。

我们弃舟上岸。

“皇帝,您是我等候多年的人。并非我认出了皇帝,而是这柄雄剑认出了您。在我即将转入轮回之时,我看见了未来的解咒人,他身披彩衣,千疮百孔。瞧瞧现在的您,皇帝,在经过刚才那番搏斗,您的盔甲染上了各种颜色,您的龙袍千疮百孔,您尊贵的脸上留下五彩的斑点。皇帝,如果咒语解除,您的伤痕会自行消失——‘那囚徒出现时,他身上披着的五彩衣千疮百孔,他手握宝剑,双手力量非凡。他与宝剑相合为一,又时而分开,穿过幽蓝的湖水,得见光明。’

“咒语的应验令时间满目疮痍,充溢着死亡的腐臭。皇帝,您一定闻到,摩罗花被砍断后散出的气味,即是死亡的气味。此前,它芳香扑鼻。皇帝,我们尚未彻底根除摩罗花,它还会卷土重来,珍妃娘娘去了毓庆宫里的迷宫,迷宫是摩罗花的源地,是所有生长在这里的摩罗花的底稿。只有移除底稿,摩罗花才无法卷土重来。

“一直以来,知道内情的人都以为预言中的人,是一个女人,这是预言被错误理解的缘故。当我将这柄亲手锻造的宝剑呈上时,皇帝,我十分担心,唯恐您无法举起这柄雄剑,因为它有百斤重,而您如此单薄,手无缚鸡之力。可您轻而易举就拿起了它,并像我说的那样,握紧它,紧密到好似它是您身体的一部分,甚至在您挥动宝剑之时,您与宝剑快速融合为一股力量,让人难以区分宝剑和您,到底是宝剑在指引着您,还是您已入忘我之境与宝剑融为一体,分不出一团黑雾里,哪里是您,哪里是宝剑。我暗自吃惊也深受鼓舞,我为等这个时刻用去了近三百年,如今我知道这三百年并未虚度。而您是沉睡多年的王,等待剑锋的白光与怒火般的战场将您唤醒,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时刻,皇帝,您就是预言中的解咒人,但您还得有支持者,得有人提醒您必要的细节,并在最恰当和关键的时刻,将您唤醒,恢复往昔记忆。您智力超凡,却忘记了一切所见。皇帝陛下,我招来了白萨满,您招来了我,而这柄雄剑又唤醒了您身上真正的帝王。然而,我们还需要最后的证明。”

这是一片虚无之海,岸上也是一片虚无之境。黑萨满将李莲英之梦重新装回瓶子,又将瓶子放进口袋,捆扎好。在我们适应了这片虚无之境后,身后那片死水般幽蓝的湖泊向远处退去。

想必该是玉壶冰室了。地上的玉壶冰只是几间静室,在这里却大如殿堂。这里是邪灵栖居的地方,是堂兄曾经从另一个方向——太后的珠宝间进入的密室。黑萨满将蒙着李莲英的斗篷扯开,李莲英揉揉眼睛,迟疑着,却并不带我们进入。

“你在犹豫什么?”

“皇上,逃离的梦和方才的惊涛骇浪,已经惊动了邪灵,皇帝若进入,恐怕会有不可预见之事,请皇帝多加斟酌。”

我看了看黑萨满。

“皇帝,刚才的一番恶战,表明邪灵已与我们宣战。而且,皇帝……”黑萨满尚未说完,便传来一个声音,声音由远及近,我听出,是太后的声音。

“我知道总会有这一天的。”

她坐在玉壶冰室前的宝座上,玉壶冰室似向后退去。她和她身后的华盖纹丝不动,她手里握着一根宝杖。她身后站着六个宫女。如果我目不转睛看着她,就会看到另一个影子,一会儿与她重合,一会儿与她分开。

“皇帝,你不是一直想看我的眼睛吗?现在,我给你机会,来,走近些。”

黑萨满说:“皇帝,别离得太近,别直视她的眼睛,你会被她蛊惑,失去本性。”

但是我从未看见过她的眼睛,我必须好好看看她。如果我是真正的帝王,就不会怕这双眼睛。爱妃看过了,我却没有胆量。如果我真是预言中的人,我就不该回避她的眼睛,即便那里果真有一个洞窟,即便再次被囚禁。

“来,靠前些。”

她声音柔和,没有半点被激怒的样子。

我握紧缠在腰间的剑柄。

“怕吗?我是你的姨母,在你母亲死后,我是你的养母。还记得吗?你刚入宫那会儿,瘦得皮包骨头,你在醇王府继续待下去,你的生母会饿死你。你一出生就是诅咒的一部分,无论是哪种死法,你都无可逃脱。是我救了你。你怕黑,我让人在你屋子里点满了灯,然而你还是夜哭不止,于是我让人将你抱到储秀宫,哄你入睡。你五岁时身上生疮,是我每天为你涂抹药水,直到你的疮口结疤,长出新的皮肤。每当电闪雷鸣,我护着你,充当父亲的角色。我选你做皇帝,又为你选全天下知识最渊博的人做老师,我开放所有的图书供你阅览,我让人教你诗书图画通音律提升你的才华让你无所不通,我让人每天在你耳边朗诵圣人之道,让圣人的言行潜移默化成为你的本能,我教你懂得感激,又为你选择最合适的妻子,放任你选钟爱的女人为嫔为妃,我纵容你的爱好,让你即便成年也与玩偶为伴,我宽容你那不懂事的妃子并希望改善她的行为举止……然而,皇帝,你长大了,穿着龙袍,坐上宝座,你就忘了自己是谁。我要问你,皇帝,你是怎么回报我的?”

她看上去比往日和顺,她的面孔非常年轻,根本无法认出真实年龄。她眼睛一眨不眨望向我,没有半点隐瞒和躲避,她一字一句字句清晰,咄咄逼人,每一句话都让我羞愧万分。我开始觉得我错了,有一万件事做错了,我必须忏悔,求得她的谅解,她是我的恩人和主宰,她身上有奇异的光,若非来自神圣,也绝对超凡脱俗。若说她热爱权力,她却将宝座交给了我而非别人。若说她想要谋害我,她却能容忍我握着宝剑,以最大的不恭逼迫她。我一定做错了一万件事,我该像所有已经过去的年岁,该像我曾经做过的那样,只要她稍有不悦便长跪不起,直到她心情转变。跪下吧,有一个声音说,忏悔你所有的冒犯与不恭不孝。我望着她的眼睛,我正在接近一个洞口,那是密室,我没有走进就已经迷失,我还在继续迷失,失去判断和理智,失去感情,在这个迷宫里,我只有悔恨,只有将我碎尸万段才能平息我犯下的罪,我没有勇气一直看下去,她眼里黝黑的光谴责我,那黑色里有一根鞭子在猛力抽打我,那瞳仁里非同寻常的光渐渐变成了压迫——哦,往日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再次成为地上宫殿里的太后,拥有绝对的权力,她的一声咳嗽都会令我心惊,她从镜子里折射的目光在对我说,你这个冒牌货,我一手扶植的傀儡,你只是我儿子的替代品,别忘了,你只是一个亲王的儿子,你的父亲臣服于我,你的母亲,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会是皇帝呢?你永远都不会成为皇帝,瞧瞧你,在我面前永远无法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每次见我,你都不由自主浑身战栗。我从未责打过你,你怕我却像畏惧神灵。你是一个缺乏勇气的人,你羸弱,没有自己的见解,甚至发不出自己的声音——哦,这些话,这些声音既出自这张猩红的口唇也来自那深黑的洞穴,像闪电雷鸣般震撼着我。是的,是的,是的,我是一个冒牌货,一个傀儡,我是我堂兄的替代品,仅此而已,我身上的龙袍不过是一身戏服,我在扮演一个皇帝,而不是真正的皇帝!

这些声音快要击碎我了,我扶在剑柄上的手开始战栗,我双眼含泪,双膝发软,想要跪倒。跪下去才是对的,舒服的,只要跪下去就会避免对决,战斗,和失败,跪下去是最舒服的,跪下去……

“皇帝,握紧你的剑。”黑萨满叫道。

但是我无法握紧。我双膝绵软,双腿像双手一样战栗不止。

“皇上,这里有一个消极的中心……”我听到爱妃的声音。“靠近它,会失去信心、信念和勇气。皇上,说话,发出你的声音,说出完整的句子,你已经渡过了摩罗花海,只需再向前走一步。”

这声音从哪里来?

我重新将手放回腰间,握紧剑柄,再次感受那一片刺痛,我希望这痛楚再强烈一些,好让我从这种蛊惑,这消极里返回。离开这里,或是脱离她的视线。

“跪下,载湉!”

不,我不是皇帝,也不是载湉,我来自另一个地方。我握紧宝剑,它刺入我的皮肤和骨骼与我合二为一,我不在乎我是不是一个冒牌货,被宝剑选中的人,就是解除咒语的人,而我就是这个人,正在变得坚硬和锋利。我已经醒来,我有力量摆脱过去。

“太后,”我说。“不错,我是您选中的人,我接替您儿子的位置,我在扮演您的儿子,但我不是您的儿子。我是您的养子。做您的养子并非出自我的意愿,如果我在四岁的时候能够选择命运,我不会选择做皇帝。我愿意留在醇王府,甚至愿意被母亲饿死。我乐意拥有这样的命运甚于做皇帝——到底是谁选中了我,是您,还是受命运的委托?恐怕这是我们无法拒绝和预料的,我并不对这个皇位感恩戴德,因为我知道,我来这里另有使命。这一点也许三天三夜也无法说完,可我明白,留给我的时间和机会也许只有这一次。不必再说了,圣母皇太后,我呼喊你,对着您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那个灵魂,我从未听到过她的声音,我很想听听她,一个女人和母亲的声音。您有过儿子,您杀了他,也杀了他的皇后,这样的命运必将在我身上重演。现在,我要对着您身上的邪灵说,离开她,今天就是分出胜负乃至生死的时刻!”

我拔出宝剑,同时,我听到黑萨满手中另一把宝剑发出回应的声响。

她愣住了。怎么,你要杀了我?她的眼神在问。然而我不再理会她的眼神。我的每根毛发都竖了起来,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很快,李莲英所说的那不可预料的事就会发生。这时,她将眼光投向李莲英,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忽然不慎咬了她的京哈狗。

“你们最终都选择了背叛。背叛,可见,是最终的结果。可你们知道背叛的后果吗?你们总有一天会尝到背叛到底是什么滋味。”

尽管李莲英之梦握在黑萨满手里,却无法阻止这奴才一身的奴气,即便他大梦初醒,这身奴气也无法驱除。那边,李莲英早跪在地上,缩成肉团,奋力从双臂间抬起头,仿佛那是他挣脱镣铐用尽气力而做出的反抗。

“太后,有人偷走了我的瓶子,而黑萨满绑架了我的梦!”他带着哭腔说,“太后,我一直在等着您的召唤,您终于来了。迫不得已,我跟皇帝说,我是他的奴才,这并不意味着,我背叛了您。这只是一个临时的谎言。这宫里只有我知道您威力无边,尽管皇帝和黑萨满已经渡过摩罗湖,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危害您的灵魂,您的灵魂是不朽的,这不朽还包括您的肉身。当初您选择我继承安公公的那枚绿扳指,这么多年,奴才兢兢业业没有出丝毫差错,奴才将一切都照料地很好,唯独忽略了一个细小的环节,那就是,在这宫里,还有一小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而这力量偏偏来自本该与您一心一意的东西上。偏偏,唯独这被我忽视的一小股力量,俘虏了我,使我成为阶下囚。太后,他是瞎眼老萨满未出师的弟子,他做了皇帝的隐身侍卫。太后,这一切都是暂时的,您只要稍稍发威就可摆平这小小的祸端,这正是我为何带他们来密室的原因。胜负很快就会立见分晓,老实说,我留意皇帝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皇帝的做法令奴才寒心,皇帝进宫时才多大点儿,是奴才一直在尽心尽力照料皇帝的饮食起居,奴才在这几十年的光景中从未有过过错,然而皇帝不念往日情分,却将奴才看做仇敌!这一切还都只是小事,最为严重的,是皇帝和他的帮手,居然敢拿着兵器觐见太后,恕奴才直言,太后,您不得不防……”

“李莲英,即便如你所言,我也终要报复你今日所为。”

黑萨满一直背对着太后。此时,黑萨满转身,走近太后,直视太后的双眸。

“叶赫老女,可还认得我?”

太后打量这一不速之客。太后闭上双眼,片刻,又睁开双眼,一双瞳孔骤然放大,每只眼里,都出现了双瞳。她大叫一声,换了一种声音。这声音陌生,苍老,充满毒汁。

“黑萨满,变成灰我也认得你!”

“叶赫的公主,久违了。我轮回周转十二世才找到你。公主可安好如初?公主攀附于权力之家,又附体于荣华富贵之身,比黑萨满幸运多了。黑萨满如今听着,公主的声音只是略显苍老。快三百年了,没有人再提公主你的名字。叶赫那拉?布西亚马拉。差不多,你已将觉罗的天下改了姓氏。你不仅诅咒了觉罗,你也诅咒了自己,终究,你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邪灵,你的咒语正在摧毁觉罗,引发更大的灾难。我追逐你,却并非为诅咒而来。我只为在最后一世了断旧事。若当初,叶赫的王,听从我的劝告,就不会有后来的结局。所有的人都死了,唯有你还活着。你是我以灵魂奉陪至今的理由。”

“好记性!你轮回周转十二世竟没有丝毫改变,若说我仰赖诅咒而不灭,那么黑萨满,你仰赖什么将我牢记于心?若是没有入骨的恨你如何记得我?你千里迢迢,赶来见我,黑萨满,若你能取胜,你早就胜了,何必等到今日?你不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些,而这场决斗也拖得太久?也好,有你作证,除了你,没有人知晓我的来历,即便是我寄身的叶赫女人——太后。我久居温柔富贵之乡,欣赏着觉罗一族为诅咒付出的代价,像是在观看一场无比精彩的好戏。黑萨满,难道你不觉得我已经恢复了我父亲的光荣,挽回了许多叶赫亡灵的哀叹?你该为恭贺我而来,你该屈膝,跪在我面前,向我忏悔你的罪孽。然而,你非但不恭贺,不悔罪,反而横加阻挠,你来,是为了搅乱我的盛宴,你追逐我,十二世的轮换都不曾湮灭你置我于死地的念头,到底所谓何故?快三百年了,你不肯放弃你让人恶心的预言,是谁使叶赫覆亡,又是谁导致了父亲悲惨的结局,黑萨满,除了觉罗,难道这其中就没有你一份功劳吗?”

“叶赫老女,你没有发现你已经变为邪灵?哦,这么说并不妥帖。如今,我并非是你的唯一见证。从你一出生,我就预言了你的邪恶。你满脸天真,貌美如花,而你的邪恶伤害了太多人。我的每一次预言都是准确和公正的,我唯一的失误,就是没有亲眼见证叶赫王处死你,以至天下大乱,生灵涂炭。叶赫的老公主,你的恨有如不朽般漫长,可你从未辜负我的预言,因而,我哪里敢忘记你和你的诅咒?我又哪里敢忘了王的惨死?现在,是你回到石棺的时候了,你的每一次现身都给世间带来无穷灾祸,我追逐你历尽辛苦,我发誓要将你亲手放回石棺,只有这样,才能平息我对叶赫城和叶赫王的愧疚,才不枉我这十二世的奔波。”

“绝无可能!听着,黑萨满,你杀不了我,我是不灭的,你的第十二世也终将落空!”

我身后涌来潮水的声音。我回身,发现曾经平静的湖面竖了起来。湖水向上隆起,形成巨大的水墙,黑色的枯枝败叶涌起浪花,组成了一个巨大的面孔,脖颈下连着黑湖。

“黑摩罗!”

黑摩罗就是死水。

与黑摩罗的翻滚声一起传来的,还有一阵女人的狂笑:“我等这一刻,也等了两百八十三年。”

“皇帝陛下,我来解开您最后的困惑。当年,叶赫灭亡之际,叶赫城被焚,叶赫那拉王族所有男人被杀,只留下一个叫尼雅韩的小男孩。这个男孩随觉罗入关,改姓纳兰。尼雅韩的父亲叫金石台。尼雅韩就是纳兰容若的祖父,叶赫老女,布西亚玛拉,就是纳兰性德的曾祖姑!”黑萨满说。

我猛然记起,每年清明前后,太后都要以踏青为名前往圆明园以北,一个叫皂甲屯的地方。纳兰明珠一家败落后,宅子和花园都归属皇室,唯独纳兰祖祠在一片萧瑟中独存,太后去那里,无非是祭祖。

所有的疑虑散开了,这就是源头。

她如黑色巨浪般的脸从高处俯视我们。她是邪灵。许多年前,邪灵从海赢观崩裂的石座下出逃,在火光中升腾,她曾嘲笑过眼巴巴望着她的恭亲王。这一幕终于在今日重现,只是那片酷烈的大火变成了黑摩罗的巨浪。

我和黑萨满背靠背站着,举剑,预备反击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

“皇帝,这是黑萨满与邪灵的决斗,也是觉罗与邪灵的决斗。皇帝留意不要卷入死水。那不是真实的水,全是些腐败的摩罗花的枯枝败叶,却可以置人死地。我但愿珍妃娘娘,尽快取出迷宫里那一纸摩罗花,黑摩罗就会退去,邪灵也就失去了一半魔力——倘若我无法刺中邪灵,就请皇帝看准刺中邪灵要害的机会。”

黑萨满再次扔出斗篷将李莲英困在里面。李莲英之梦被再次释放。这次,关在这瓶子里的邪恶将对峙另一种邪恶。

李莲英之梦一旦着地,不等黑萨满和我的说什么,就迅速膨胀,数秒即变得与黑摩罗同等大小,而我和黑萨满都站在他的左右肩上。在我们还未站稳之际,黑摩罗的巨浪劈头盖脸扑打过来,这种打击不似在摩罗花海那样刀光剑影,若说论剑,邪灵用的,该是无影剑,根本找不到变化,也找不到方向。

“皇帝,请您闭上眼。李莲英,睁开你的双眼,你要认出她!”

闭上眼就是让雄剑出手。闭上眼,就是离开那个胆怯的我,让雄剑深入我身体的每一寸皮肤乃至骨血。当我闭上眼,我发现我处在另一个地方,不在时间的范围,也走出了自身的记忆,那些曾经组成我的记忆多么不真实。皇位、宝座、宫女子、皇亲贵戚、太后、母后、醇亲王、福晋,这些影子在我脑子里飞快旋转,却并不属于我,不是我的记忆,这些组成我之为我的东西多么不牢靠,多么虚弱与虚无。被诅咒的就是这个人,和这些记忆。而我可以离开这一切,借助雄剑。在雄剑挥动的时候,我以它的速度和力量,将所有属于我的记忆甩了出去,脱离咒语。随后而来的,是空白,腾空后的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没有雄剑,我不会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一个空间,让我卸下所有束缚。也许我会被死水淹没,被黑摩罗的残枝败叶毒死,但是我希望这一刻延续下去,这一刻,我让位于雄剑,被它占据和使用。我发现还有一个我,这个我在一切之外,有着新鲜的不被污染的活力。

快速旋转的黑摩罗,形成了一个狭长而漆黑的隧道,我们困在了里面。死水的隧道,散出腐败的臭气。

没有攻击,可黑萨满说这更糟,看不见攻击,也就无从对抗。很快,我们就会窒息,而当我们被死水染黑的时候,我们就变成了这许多枯枝败叶中的一片。

“皇帝,一起用力,砍断它。”

黑丝带般狭窄的隧道还在缩小,要将我们挤扁,窒息,又像要将我们举到高空,再甩出去。我挥剑,却看不到剑落何处,只是凭感觉朝那正在收紧的地方横劈过去。在一片深黑中,宝剑与隧道相碰的一瞬爆出耀眼的光芒。光线是从隧道撕裂的地方涌入的。我们需要更多的光线。光线意味着生的机会。我们挥剑,将包裹着我们的隧道砍出无数孔洞,然而,从孔洞中泻入的除了光线,还有黑色的摩罗死水。死水涌向我们,在死水里,宝剑根本无用武之地。可除了剑,这唯一的武器,我们还有什么来阻挡这倾泻的死水?很快,我不再能感觉到收紧的隧道,它铺展开,与死水连成一片,我眼里不再有电光火石,只余下茫茫无际的死水。我依旧紧握宝剑,我相信宝剑是万能的,能对付任何一种攻击。可它拿水毫无办法。黑萨满,我,李莲英之梦在死水上漂浮着,随时会沉入水底。李莲英之梦最轻,几乎没什么分量,只有他没有沉入水底的危险。我命李莲英之梦托着我和黑萨满,不想,这梦的臂膀竟然成了死水中的船舶。

太后站在华盖下,注视着死水上的动静,而宝座上,此时,坐着的,是一位小格格。我咬了咬舌头,认出,她是大公主。

她是十二岁时的大公主。十二岁的大公主端坐在宝座之上,目光空洞,一无所视。她是邪灵的人质,一直未曾长大。邪灵附体于太后,邪灵的裹尸布一直囚禁着大公主的梦。

李莲英之梦托着我们前行,可我看不到靠岸的迹象,那是一段无法缩短的距离。我猜爱妃和磨指已经进入迷宫,也许正在打开琉璃樽,如果她有钥匙的话。也许,他们正在寻找钥匙。我不知她将如何应对,想必琉璃樽里的东西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和妖术,她如何解除咒语呢?

它就是咒语,一朵白描摩罗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