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侦探与信件

那晚晚些时候,伊斯多跟随意-中式餐馆那个白衣女人给他的共同记忆到了乌龟公园。它带他走上一条窄窄的沙路,穿过松树与榆树林。树丛背后有座城堡。

除了奥林匹亚宫殿,伊斯多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王国建筑,竟有这样的东西被隔弗罗隐藏在公众视线之外,实在令人吃惊。两座高塔升向空中,像东方的匕首般左右弯曲,黄昏的最后几缕阳光从它们表面折射出去。城堡在一大片花地上投下蓝色的影子。花的布置带着几何的精确性,形成颜色各异的三角形和多边形,仿佛园丁在证明欧几里得定理。过了一会儿伊斯多才意识到那是达里安日晷的形状,较高的那座塔的影子就是指针。

前方是大门和高高的铁围栏,一个默工站在门后等待。它很不寻常,是个正常的人形,不比一般人更高大,穿着绣银线的蓝号衣,戴着金色的面具和手套。伊斯多不由想起了王国模拟环境里那些嵌珠宝的假人。自然,它不会主动向他打招呼,但伊斯多觉得一言不发似乎不太礼貌。

“我是伊斯多·博特勒,”他说,“有人在等我。”

它默默打开门,领他朝城堡走。小径从大片玫瑰、百合中间穿过,还有好多异星花朵,伊斯多得靠瞬目才能认出来。花香醉人。

傍晚的阳光在一片空地上洒下一片金色。空地里立着佛塔似的小亭子。一个发色浅淡的年轻人坐在亭里读书,身旁放着空茶杯。他几乎还是个孩子,按火星年大约六到八岁。一件朴素的革命军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精致的面孔圆嘟嘟的,还带着婴儿肥,两道窄眉因精力集中而挤作一团。默工仆人停下脚步,摇响银色的小铃铛。那人缓缓抬起头,又以绝对精确的动作站起身来。

“亲爱的孩子。”他伸出手。伊斯多感到对方的指骨活像陶瓷。这人比伊斯多高些,但稍嫌瘦,将火星人对瘦长体态的爱好发挥到了极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喝点饮料吗?”

“不用,谢谢。”

“坐,坐。你觉得我的花园如何?”

“令人赞叹。”

“没错,我的园丁是个天才。非常谦逊,却天资非凡。当然了,这种品质在其他拥有罕见才能的人身上也很常见。比方说你。”

伊斯多静静看着对方,努力平复隔弗罗里的波动。这种波动不是尘区那种隐私的缺失,而是一种不确定性,仿佛隐私随时可能被撕裂。

年轻人微微一笑,“你的天才能否看出我的身份?”

“你是克里斯蒂安·安如,”伊斯多说,“千年富翁。”

答案并不好找,却正好让他在下午剩余的时间有事可做:搜索外记忆、与白衣女人给他的共同记忆做比较。即使按忘川的标准,安如——不知这是不是他的真名——也是个特别注重隐私的人。他的名字通常只出现在报纸上:社会活动、商业合同。很显然,他拥有的命时比上帝还多。

“你个人拥有一大笔命时,靠的是民声几年前才批准的隔弗罗中介买卖。另外,显然有什么事情让你担心。怕魂灵儿盗版?”

“哦,不。我一直很谨慎,除了积攒的大量命时,我在其他各个方面都非常正常。算是一种防御机制吧。不,让我担心的是这个——”

安如递给伊斯多一张便条。细密的亚麻纸,没有任何标记。上面用优雅流畅的字体写着:

亲爱的安如先生:

针对你那未曾送出的请柬——我很乐意于24××年弗利矢卡月的第28日参加你的及时行乐派对。我将携一位客人出席。

您恭顺的仆人,赌王若昂

整个下午,伊斯多都在想赌王的事。忘川的外记忆没有多少他的资料。最后他付命时给收费昂贵的数据代理,对方深入忘川认知圈之外的虚无空间,最后带回来的只是事实与传说的混合体:没有确切的记忆与人生投影,连音频视频都没有,只有大崩溃之前的片段、网上关于犯罪高手在伦敦与巴黎作案的猜测。外加各种离奇的故事:索伯诺斯特被盗的太阳挖掘厂、被突破的固伯尼亚大脑、虚无空间里虚拟不动产的地下交易。

所有这些不可能都是同一个人的手笔,也许是某个拷贝部落吧。或者是模因——这个词在太阳系的不同区域有不同含义,但对罪犯来说,它只有一个意思:为自己的罪行签名。所以,不管这张便条是什么来历,它只可能是恶作剧。伊斯多将便条递还对方。

“你的及时行乐派对?”他问,“那是一周之后吧。”

安如面露微笑,“对,这些日子,千年的命时也能很快用光。我会把大部分命时送人,还有一些留给我的合伙人管理——奥黛特,你在餐馆已经见过她了。

“我知道,这种做法在我们这代人里很罕见——我不是想借此指责制度不公,但我算是个理想主义者吧,对忘川的理念坚信不疑。我在这具身体里度过了充实的八年,我已经准备好去承担做默工的责任。不过当然了,我希望漂亮地谢幕,直到轮到我重新登场。尽情狂欢,只在那一晚。”他声音里透着怪异的苦涩。

默工仆人将精美的陶瓷茶杯递给两人,安如津津有味地品茶。“再说了,有限的生命让一切都更加激动人心,你不这样想吗?我认为这就是开国元勋们的初衷。我想体验这一切。可是,这张便条出现了。”

“它是怎么来的?”

“我在图书室里找到的。”安如道,“我的图书室!”冷硬愤怒的线条出现在孩子气的脸上,很不相称。他放下茶杯,杯子与杯托发出咔嗒的碰撞声,“博特勒先生,我从不允许任何人进我的图书室。那是我内心的庇护所。而且,除了我最亲密的朋友,其他人连前来城堡的隔弗罗密钥都没有。你自己最近也与媒体打过交道,我敢说你能理解,我感到……受了侵犯。”

伊斯多打一个寒噤。他想象有人不请自来、进入他的私人空间,甚至不必访问他的隔弗罗。这念头让他浑身起了鸡皮疙瘩,“你不认为这或许只是某人的恶作剧?”

安如双手合掌。“当然,我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他说,“你肯定想得到,我彻底检查了城堡的外记忆。结果一无所获。昨晚七点到八点半之间,便条凭空出现。信上的笔迹我从未见过,纸来自大道一家文具店。除了我自己的DNA,没有明显的DNA痕迹。奥黛特能挖掘的信息到此为止。我坚信里头运用了异星技术。但是,这种行为模式与我们对此人的了解完全吻合——为自己的罪行预告日期和时间。

“其实我并不特别吃惊。异星客一直把这里当作蛮荒之地,当作游乐场。而不知为什么,这个……这个贼选了我做他的玩具。如果我去找民声或者义人,他们只会拿同样的话应付我:恶作剧。所以我才找到你,博特勒先生。”安如微微一笑,“我希望得到你的帮助。希望你弄清这张便条是怎么进入我的图书室的,弄清他准备做什么,并且阻止他。或者,假如他成功,替我夺回属于我的东西。”

伊斯多深吸一口气。“恐怕你高估了我的能力。”他说,“再说我还不能确定这就是真正的赌王。就算是真的,你怎么会认为我能跟这样的家伙一较高下?”

“我说过,我是个理想主义者。”安如道,“我很熟悉你的成就,事实上我自认是你的拥趸。另外,尽管这个贼的行为深深冒犯了我,但想到将有一场智力大战伴我辞世,我依然觉得很有趣。当然了,对你付出的努力,我们总可以找到合适的方法予以补偿。你怎么说?”

抓贼。伊斯多心想,纯粹、简单、干净。哪怕最终发现这只是个玩笑。

“好吧,”他说,“我接受。”

安如拍拍手,“好极了!博特勒先生,你不会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的。”他站起身,“现在,咱们去找奥黛特,看看犯罪现场。”

城堡十分宏伟,仿佛佐酷殖民地所模拟的王国景象:高高的天花板,地上铺着大理石,走廊两侧排列着一套套黑色亚光机械盔甲,墙上挂着大幅画作,画的都是老火星的风景:红色峭壁、水手号峡谷,还有穿着白金两色衣裳、笑容满面的国王。

奥黛特等在图书室,就是之前那个白衣女人。两人进门时她朝伊斯多略一点头。

“做得很好。”安如对她说,“看来你的魅力征服了博特勒先生,他同意协助我们解决那个小小的难题。”

“我就知道。”她说,“我想你会感兴趣的,博特勒先生。”

图书室的天花板很高,天窗透进充足的光线,还有几扇大窗对着花园。沙发看上去十分舒适。深色橡木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一排排书,有模拟本也有临时简版,总共好几千,由一台大树一般的合成生化智能机打理。房间中央的深红色地垫上放着巨大的黄铜星象仪——一个金属框,里面是火星与周围太空的实时图像。

安如抬起一只手,智能机的黑色树枝手臂蛇行至高处的架子上,递给他一本大部头。“这是伊斯迪斯伯爵的人生投影。伯爵参加了一个小小的阴谋集团,革命之前的几年,这些人曾企图驱逐国王。当然,他们失败了。但革命前那段岁月实在令人着迷。在那个时期,历史完全可能转到截然不同的方向。当然,因为脉冲爆发的缘故,记录中难免留下很多空隙。你一定看出来了,有段时间我对王国很感兴趣。”他声音里透着一丝空虚。

“总之,发现那封信时我正在研究这本书。它就在这边。”千年富翁指指一张小书桌,“位置选得很巧妙,只要我坐到自己最喜欢的椅子里,就一定能看见。”他把书留在书桌上,走到一把椅子跟前坐下,“谁也没有这里的隔弗罗,除了我、我的三个默工仆人和奥黛特——现在还有你。”

“这里有其他保安措施吗?”

“还没有,不过我很愿意让你做主,你需要什么都可以安装,黑市的技术也没问题。细节由奥黛特负责,只管告诉她。”安如朝伊斯多笑笑,“另外,建议你再跟她去稳固大道逛逛。参加派对总得有衣裳嘛。”

伊斯多这才注意到自己皱皱巴巴的仿革命军装,不由咳嗽几声,“介意我四处看看吗?”

“当然不介意。接下来的几天,我猜你会在这里度过相当长的时间。我已经给了你访问外记忆的权限——当然某些隐私部分除外——请你尽管探索。”

伊斯多随手拿起安如放下的书。令人眼花缭乱的图片、视频和文字倾泻而出,飘浮在他周围。主角视角的视频、声音与噪声、一闪而过的优雅面孔和宏伟的大厅——

安如一把夺过书,动作突然变得很粗暴。他双眼凸出,苍白的脸颊上现出小块小块的红色。“我希望,”他咬牙道,“我希望你避开图书室里的东西。这里的许多书都……来之不易,而我对它们很有些独占欲。”他把书递给图书室智能机,对方将它放回书架。

伊斯多脉搏加快、满心震惊,想必表情中也有所流露,因为安如晃晃脑袋,朝他窘迫地笑笑,“抱歉,请理解收藏家的激情。我说过,这里对我是非常私密的地方。如果你的调查不涉及……学术追求,我将不胜感谢。”

伊斯多点点头,又眨了眨眼,赶走刚才的画面;他心脏仍在剧烈跳动。奥黛特脸上突然闪过冷硬的表情。伊斯多轻声道:“我对历史从来没什么兴趣。”

安如哈哈大笑,笑声很古怪,像咳嗽。“也许我们都该多关注现在,对大家大概都有好处,对吗?事实上,接下来的几天我正打算这样做。最后关头,我还有几件……人类的事务需要打理。”他再次握住伊斯多的手,“我对你有信心,博特勒先生。希望结果不会让我失望。”

伊斯多说:“我也希望如此。”

安如离开,伊斯多拿出放大镜开始检查。各种信息覆满房间表面:DNA痕迹、地毯的磨损模式、指纹和油渍、分子与微量元素。同时他接入房间的外记忆,在脑中打开一座由过去的瞬间构成的高塔,无止无尽。他快速瞬目,得知昨晚八点三十五分信已经出现,但几秒钟之前还不见踪影。而无论之前还是之后,屋里都没有人。他将记忆扩展到整座城堡:一个永远沉默的仆人站在这儿,另一个在那儿——还有一块阻断,藏起安如的卧房不让人看见。

他又看看信。没有自体组装的痕迹,这是真正的手工纸,或者完美的纳米技术仿品。即便是先进的异星技术,也很难想象大团如云雾般的纳米材料在几秒钟内凭空造出这封信来。再说这类行动需要极大的能量,肯定会在城堡的外记忆中留下许多痕迹。

“这些最明显的思路我们都试过了。”奥黛特坐在一把椅子的扶手上,她看着伊斯多,露出小女孩似的笑容,“我怀疑你的佐酷玩具能找到什么我错过的东西。”

伊斯多充耳不闻,他的所有精力都集中在图书室的地板和墙上。如他所料,它们都是混合了流积岩的玄武岩,十分坚固。他闭眼坐下。之前那本书的图像在眼前闪烁,让这个谜题更加扑朔迷离;他内心的一部分希望把它们也并入谜题,但最后还是作罢,集中关注那张便条。密室、神秘出现的物件——感觉几乎过于符合既定套路了。

他问奥黛特:“你上一次为安如先生购物是什么时候?”

她用指尖碰碰嘴唇,“大概三周前。怎么?”

“我在想特洛伊木马。”伊斯多道,“有没有可能他买到了某种经过伪装的装置,里面包含微型智能机或者别的什么,能把信放到安如先生跟前?不过这么说的话,那装置也可以是很早之前就买到的,一直放在这里,直到被激活。”

“我看不大可能。”奥黛特说,“克里斯蒂安对自己购进的每样东西都非常小心,有专家帮他一起核查。再说就算有某种装置,肯定也会出现在外记忆里。”

“没错。”伊斯多好奇地看着她,“那么,你对此事有什么想法吗?”

“人家雇我可不是为这个。”奥黛特道,“但如果真要问我……嗯,这么说吧,在我受雇于亲爱的克里斯蒂安期间,他干过不少怪事,给自己写信根本不算什么。”她又笑了,这次的笑容比之前的显得苍老些,也更邪恶。“他很容易觉得无聊。为了你好,博特勒先生,希望你制造谜题的本领与解谜一样出色。也希望你当侦探的本事强过你穿衣打扮的本事。你的衣柜实在需要改进。”

那晚回到家,伊斯多还在想信的事。新的谜题像地图般在脑中缓缓展开,他发现自己太想念这种感觉了。

林肯定还没睡,厨房里亮着灯。他这才意识到从午饭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于是命令厨房造物机赶紧弄点儿烩饭。

造物机的胳膊在盘子上起舞,用原子波束绘制米粒。他一边看一边想着安如。有些东西不太说得通。奥黛特暗示说这是一出精致的闹剧。表面上看这理论似乎与所有事实相符,但它的形状又太不自然,无法接受。

他盯着热气腾腾的盘子看了几眼,最后决定保留饥饿带来的敏锐思维。他把盘子留在厨房的餐桌上,回到自己房间。

“今天很辛苦?”

琵可茜盘腿坐在他床上,正逗着绿怪物玩耍。

“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过去几天,他特意将琵可茜排除在自己的隔弗罗之外。感觉就像局部麻醉,用麻木掩盖疼痛。

琵可茜拿起缠结指环。她的外表带着模糊的颗粒感,于是伊斯多明白她是纳米功能雾造就的影像。“你知道,这不仅仅是个通信工具。”她说,“我腻味了猜猜你男朋友在想什么的游戏。不过你能想出这么一出,也算是挺有创意了。”

“你——”

“开玩笑?对。换了别的佐酷人,多半会把这事儿看得挺严重,一定的。我喜欢这家伙,他有名字没有?”

“没有。”

“真可惜,应该有一个才对。也许从洛夫克拉夫特的书里找一个吧。长触手的讨厌鬼,这屋里又不止他一个。”

伊斯多没接茬。

琵可茜问:“我猜你是太忙了,没时间说话?”

“也许我只是腻味了谈谈你心里什么感觉的游戏。”

琵可茜瞅他几眼。“明白了。本来我还替你设计了新的计分系统呢。每次你说一句真话就加一分,真实的情感流露则会解锁新成就。看来是白费了工夫。”她双臂在胸前交叉,“你知道吗,我其实可以请德雷斯朵帮忙,让他建一个小小的情绪反应模型,很容易就能知道驱动你的究竟是什么玩意儿。”

一个可怕的念头击中了伊斯多。“你跟这个赌王事件没关系吧?”他想描述安如的任务,可他的舌头不听使唤,隔弗罗不允许他进行这种程度的共享。不过凭他的感觉,这正是琵可茜会做的那种事:设计复杂的谜题来重建他的信心。他惊恐地意识到,这一假设有相当的可能性,绝非那种可以随手抛弃的臆测。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说,“但你显然忙着重要的事。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无论你在跟我玩什么游戏——而且相信我,无论什么游戏,我肯定都比你强——轮到你出招了。”

她消失了。缠结指环和绿怪物砰一声落到床上。小怪物仰面朝天,无助地挥舞着触手。

伊斯多说:“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

他把它捡起来放正,怪物睁大眼睛,露出感激的表情。他躺到它身旁,盯着天花板看。他知道自己应该想想琵可茜,想想怎么补偿她,可他的思绪不断回到那封信上。信是物质体,它有来源。有人写了它,外记忆不可能不记录它的来历。也就是说,肯定能在外记忆里发现它的来龙去脉。除非——

除非外记忆本身就有缺陷。

这念头让他直眨眼。就好像说重力不是恒定保持在0.6g,或者明天太阳也许不会升起。但无论这想法如何奇特,都与谜题的形状吻合。非但如此,它似乎还仅仅是某个更大的形状的一部分;那形状潜伏在黑暗中,正好在他够不着的地方。排除不可能的情形,剩下的假设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一定就是真相。

有个冰冷的东西碰了碰他的脚趾,他不由得小声尖叫。原来是绿怪物在探索他毯子底下的世界。他把它捡起来,气哼哼地瞪它一眼。它无辜地挥舞触手。

“你知道吗,”伊斯多说,“我想我要管你叫夏洛克。”

按照约定,奥黛特帮他挑选参加派对的服饰,两人在稳固大道花去了半天工夫。一个手指灵巧的店员为他量尺寸。庆祝的主题是命时,为伊斯多选定的服装以月亮日为基调,那是达里安历每周的第二天:黑色与银色。

奥黛特描述这套服装的基调时,伊斯多抗议道:“月亮不是女性吗?”

“克里斯蒂安考虑得非常周到,”商店将各种设计投射到伊斯多瘦削的身体上,奥黛特一面皱眉一面跟他说话,“我可不会跟他争论。我还从没能说服他呢。试试别的衣料,比如天鹅绒。”她微微一笑,“月亮也象征谜与直觉。或许这就是你对他的意义,也可能不是。”

那之后,伊斯多不再说话,乖乖接受裁缝温柔的折磨。

购物之后,他回到城堡,开始排除不可能的情形。他提出一系列假设来解释那封信的出现,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加复杂:从自体组装的纸到极端先进的隐形雾,足以愚弄无所不在的外记忆探测器。但一切都让他回到那个匪夷所思的结论上:外记忆本身有问题。

默工仆人给他送来清淡的午餐,他独自吃饭。对那位千年富翁来说,这是他在尊者身体里的最后一周,显然有很多事要忙,顾不上在已经启动的事情上花费太多命时。

下午,伊斯多考虑外记忆被篡改的可能性。他不停瞬目,过量的技术信息让脑袋抽痛不已:分布式普适通讯、量子公共密钥加密法、拜占庭将军问题、共享的秘密协议。外记忆无处不在,它微小的分布式传感器存在于所有智能物质与非智能物质中,什么都逃不过它们的记录,从事件到气温起伏到物体移动到思想,而对它的访问完全由隔弗罗控制。但外记忆从一开始就设计成只读模式,还带有巨量冗余。侵入外记忆进行编辑,所需的纳米技术和计算资源远远超出了任何忘川公民的能力。

这念头将一股寒意送入伊斯多的脊柱:也许真的有某种外星力量瞄准了安如。

他到花园散步——花园里有个穿蓝外套的白发男子在侍弄安如的花,一个默工仆人给他打下手。之后他浏览了城堡里自己能够访问的所有外记忆,寻找其他漏洞。他坐在图书室的椅子里回忆。过去的一年安如生活规律,几乎像个隐士,只不时举办小型派对。偶尔还有蛇街的异国名妓到访,让伊斯多不由好奇,不知道阿德里安·吴会怎么报道自己这位新雇主。但绝大多数时间,安如都一个人过日子:接待古玩商人,独自用餐,在图书室度过无数个小时,沉浸在自己的研究中。

他几乎已经准备放弃了——细节太多、无法一次吸收。就在这时,他想起了安如正在读的书《伊斯迪斯伯爵人生投影》,决定将它的记忆做个交叉检索。安如最后一次读它是在四周前,而在记忆中——

他花了好几秒钟才回过神来,然后一跃而起,去找奥黛特。她正在城堡东翼一间小办公室里检查派对的准备情况。一大堆临时简版邀请函环绕在她身边,仿佛一群凝固在时间中的小鸟。

“我要见安如先生。”

“恐怕不可能。”她说,“克里斯蒂安只剩几天时间了,除非有他的指示,否则这段时间他都要按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

“我有些问题要问他。”

“博特勒先生,如果我是你,我会在他这出戏里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别再横生枝节。”她碰碰空中的一张虚拟资料,它变成年轻女人的面孔。奥黛特端详着那张脸,笔尖轻触自己的嘴唇。“人生投影艺术家。”她说,“我觉得这个人选不搭调。有时我觉得我该去学音乐。组织派对很像谱曲:考虑不同的乐器如何互为补充。在我眼里你也是乐器,博特勒先生。克里斯蒂安让我做他最后一天的指挥。所以拜托你,把你的惊人发现留到派对上。我经常听说喜剧的关键就在于时机。”

伊斯多两臂在胸前交叉。“我也听过一个说法。”他说,“悲剧是我踩了香蕉皮,而喜剧是你掉进洞里摔死了。我很好奇,如果多花点工夫调查你,我会有什么发现?”

奥黛特与伊斯多对视良久,最后她说:“我没什么可隐藏的。”

伊斯多微微笑着,一言不发。她首先转开了视线。

“好吧,”奥黛特道,“来点轻松的娱乐,对他大概也没坏处。”

安如在城堡的诸多画廊之一里接待他,穿的是晨衣,神色阴沉。伊斯多看见有人沿走廊离开,隔弗罗的模糊效果全开,也不知自己打断了千年富翁的什么活动。

“博特勒先生,听说你有所发现?”

“对。我确信你的担忧是有根据的,某种异星力量在捣鬼。我会帮助你,为派对做足准备。”

“你不认为是我自己写了那封信?我猜我该感谢你没有赞同奥黛特的观点。”安如道,“还有吗?”

“没了。本地的外记忆被篡改过,只不过我还无法确定对方是谁、用了什么手法。但我想跟你谈的不是这个。”

“噢?”安如扬起眉毛。

“我检查了外记忆,寻找漏洞,结果发现你经常研读《伊斯迪斯伯爵人生投影》,于是我回到了它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明白这或许是滥用了你给我的权力,但我感到必须这样做:从所有可能的角度去研究案子的每一个要素。”

“当真。”

“我注意到了你对文本的……反应。”当时的安如尖叫着将书扔向房间对面,还把书架上的其他书扫到地上。暴虐从他单薄的身躯中向外喷涌,驱使他将星象仪掀翻在地,最后他瘫倒在自己读书的椅子里。“据我推算,之后不久你就决心提前成为默工。当时你看见了什么?”

安如叹口气,“博特勒先生,或许我该澄清一件事:你要进行的不是普遍的调查。我并未授权你窥探我的私生活,或者打探我行为的原因。我感到有威胁,而你只需保护我的财产和我本人不受它伤害就行。”

“你雇佣我是因为你希望解开一个谜,”伊斯多说,“而我认为那不仅仅是那封信。我还瞬目了伊斯迪斯伯爵。”

“那么,你发现了什么?”

“我一无所获。外记忆里没有伊斯迪斯伯爵。对于大众来说,他并不存在。”

安如走到画廊的大窗前,向外眺望,“博特勒先生,我承认我对你并不完全诚实。我内心有一部分一直期待你能像现在这样,靠自己的力量发现某些事。”他将苍白的手放在玻璃上,“只要一个人变得非常富有,就会发生一件怪事,哪怕在我们这种财富几乎完全是虚拟的社会里。你会发展出一种唯我论:世界臣服于你的意志,一切都变成你的映像。一段时间过后,当你看着自己的眼睛,你只会觉得无聊。”

他叹口气,“于是我希望寻找更加坚实的土壤,在过去、在我们的起源与历史中寻找。我们这代人里,恐怕没几个人像我一样,为了王国与革命的研究花费如此多的心力。

“起初,这是完美的逃避。历史比我们如今的平淡存在丰富多了:真正的挣扎、真正的邪恶、理念战胜压迫、绝望和希望。比如密谋反抗暴君的伊斯迪斯伯爵。戏剧、阴谋,还有革命!我向命时乞丐购买了他们的记忆,所以我记得自己身在现场,身处哈马基斯峡谷,用钻石的爪子撕裂王国显贵的身体。

“但很快我就发现事情不对劲。越往深处挖掘,不一致的地方就越多:黑市商人出售的人生投影中出现了我从未听说的人、彼此相互矛盾的记忆……伊斯迪斯的人生投影是我第一次恍然大悟,而你……你看见我当时是什么反应了。”

安如双手捏成拳头。

“我丧失了对过去的信心。过去有问题,我们所知的东西有问题。所以我才不愿你研究图书室里的文本。我不愿任何人遭遇我经历的这种幻灭感。或许早先的哲学家说对了:我们所在的仅仅是个模拟世界,我们不过是超人类神祇的玩物罢了。或许索伯诺斯特早已赢了,费德罗夫的梦是真的,我们只是记忆而已。

“如果你不再能相信历史,你还有什么理由在意现在?我不想再理会这一切了,还是当默工去吧。”

“肯定有合理的解释。”伊斯多说,“或许你遇到了赝品,或许我们应该调查你图书室里那些文本的来源——”

安如意兴阑珊地挥挥手,“已经没关系了。等我离开以后,你自己决定怎么处理我告诉你的这个情况吧。我只要最后一刻的完美,然后结束。”他微微一笑,“不过我对赌王的看法没错,真是太好了。这次的遭遇想必会极富趣味。”他碰碰伊斯多的肩膀。

“我很感激,博特勒先生。我一直想跟谁谈谈。奥黛特对我很重要,但她不会理解的。她只活在眼前这一刻,其实我也该尽量这么做。”

“谢谢你的信任,”伊斯多说,“但我还是觉得——”

“这事儿咱们不再提了。”安如坚定地说,“现在你只需要操心派对和我们的贼。说到这儿——有什么安保措施需要奥黛特安排的吗?”

“我们可以要求客人在入口处彻底打开隔弗罗,或者在花园设置一系列广场——”

“多么粗鲁!绝对不行!”安如大皱其眉,“被贼偷是一回事,没风度绝不可以。”

  1. 1965年,太空工程师托马斯·甘格尔(Thomas Gangale)提出了一种火星使用的计时系统,以自己儿子达里安的名字命名为达里安历。在达里安历中,火星每个白天的时间与地球近似,每周大致七天,但每个火星年则是24个月。因此火星年比地球年长一倍左右。一周中的七天被命名为太阳日、月亮日、火星日、水星日、木星日、金星日和土星日。​​​​​

  2. 按照达里安历,弗利矢卡月是一年的第二十四个月,弗利矢卡月的第二十八日即当年的最后一天。​​​​​

  3. 霍华德·洛夫克拉夫特(1890-1937),美国恐怖、科幻与奇幻小说作家。触手怪是他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恐怖怪物。​​​​​

  4. 指福尔摩斯。之前那句“排除不可能的情形,剩下的假设无论多么匪夷所思,一定就是真相”就是福尔摩斯的名言。​​​​​

  5. 一个涉及计算机和网络算法的经典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