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坐在凯瑟琳的身边听她的私人日记让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我于是走下楼,从冰箱里拿出一瓶无糖苏打水,坐到铺满靠垫的大飘窗旁。这个座位就跟我和爸爸第一次来时心里想的一样,读起书来果然相当惬意,尽管我现在要读的内容和当时心里所想的有很大差别。

掌握日记里的各种控制按钮的用法花了我几分钟时间。领会了基本操作方法后,我粗略扫了几眼凯瑟琳在那一年里最初的几篇日记,大多是些普通的记录。这本书似乎是个人日记和备忘日历的结合,内容包括凯瑟琳和索尔一同去参加的新年聚会;和索尔的情侣吵架,起因是两人同居后索尔想要拥有更大的起居空间;一段关于他俩如何度过情人节的简短描述,就像热恋中的人一时冲动在日记上匆匆记下的那样,描述生动地令人有些尴尬。日记里除了抱怨过一名同事太爱管闲事外,几乎没有提到任何关于时研会或凯瑟琳日常工作的记录。

等到了早春时期,我在字里行间察觉了一些变化。我学着凯瑟琳的样子在页面上点击了三下,图标再度浮现了出来。我将音量调到适度,按下了名为04202305_19:26的日记上的播放键。日记里的嗡嗡声再度响起,文字移到了页面下方,腾出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视频小窗,仿佛一个3D的弹出式广告。小窗内清晰地映现出了一位年轻女人的形象,五官精致,长得非常漂亮。她身穿红色丝绸浴袍,手中拿着梳子,坐在一张桌子旁。在她身后可见一张床,床上堆满了衣服,似乎是从一旁放着的棕色旅行包中取出来的。

女人拥有一头蜜色的金发,现在仍是湿漉漉的。她湛蓝的双眼和说话时的嗓音让我有种熟悉感,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盯着年轻时的外婆。眼前的她看上去怒气冲冲。

我们从波士顿参加完会议回来了。过去一周我都只能用海绵擦身,现在终于好好洗了个头,痛痛快快地冲了个澡。索尔……

年轻的凯瑟琳回头看了看房门,又转回来继续叙述。

索尔又去了那个俱乐部。天,我真是恨透了那个地方。最近他只要一穿越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坎贝尔和其他客观主义者俱乐部成员。连家都不先回一趟。

我们在波士顿大吵了一架,天晓得他想做什么。他要是再这样下去,我们两个迟早会被踢出时研会,可他还觉得我是在管他的闲事。

我走进会堂的时候,居然看见他正站在演讲台上——站在那该死的演讲台上!我本来没打算去那儿的。我原计划去参加新英格兰妇女俱乐部的一场会议,据说茱莉亚·沃德·霍威(1)将在会上被表彰。结果霍威病了,那场会议也因此改期——时研会怎么就没多费点心在给我的报刊记载上提一下这事儿呢?

于是我就回到了教堂,我知道索尔在那儿参加公理会教士的年会。按理说他应当只是旁听,越默默无闻越好。可是,我的天哪,他冲到了最前面,在主导一场关于预言和奇迹的讨论。公理会中一些比较理智的教士们像看个疯子一样瞪着他——我也觉得他可能真是疯了。其他的成员们则像一群没有主见的小绵羊一样痴痴地看着他,生怕漏下他讲的每一个字。我怀疑他做了什么事来吸引大家的注意力,多半是有违时研会规章的事。

这时,凯瑟琳起身离开了镜头前,背过身去拿起旅行袋,从里面拿出一瓶半透明的玻璃小瓶。小瓶上贴着标签,我看不清上面的字。她朝镜头挥了挥手中的瓶子。

还有这个……我忘记了带上自己的洗牙粉,那天就去他的包里找,结果发现了这个:西利嗪。不是别的,偏偏是西利嗪。他明明知道我们在穿越时绝对不许随身携带任何不存在于那个时代的物品,包括药物。他不该干这种蠢事的。

我质问他时,他说这个药是用来治他的头痛的。他是觉得我有多傻?用西利嗪治头痛?一派胡言。我刚才查了一下,跟我之前想的一样,西利嗪的唯一用处就是抗癌。仅此而已。

或许他是好心。之前他说过,他确信一位他认识的教士得了皮肤癌——我相信他只是想帮助那个人。可他也得明白那么做的风险啊,怎么可以就那样……

我知道,我知道,不管他是不是一片好心,我都应该在工作报告中把他的行为记录下来,或者至少去找安格罗谈一谈。这我知道。

凯瑟琳的怒气似乎消了下去。她坐在床沿上,闭上了双眼。有二十秒的时间,她什么话也没说。接着,她重新开了口。

他向我发誓他不会再那么做了,也说后悔连累我也卷进了这么大的风险。后来他还摘了一束花向我赔罪,那真是这个春天里最美的花了。当时他就那么站在那儿,像只可怜的小狗似的,手上捧着花,不停地说自己是多么愚蠢,又是多么地爱我。

他是真心的,这我知道。于是我原谅了他,那天剩下的时间里我们都开开心心地待在一起。索尔总是能让人记不起最初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对他生气,可接着他就会再犯下一件蠢事……

我只希望他做事之前能好好考虑一下后果。他太任性了,可时研会立下的规章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不该随便站出来即兴演讲一番,也不该把西利嗪给朋友服用——谁也不知道一个小小的变化会导致时间线怎样变化。

我只希望他能多考虑后果。

视频播放结束了,我粗略翻了几篇接下来的日记,然后点进了名为04262305_18:22的视频文件。

凯瑟琳身上穿的似乎是商务套装,上衣是一件修身灰色西装,内搭浅蓝色的背心,脖子上挂着黑色珠子串成的项链。她的头发被梳到了脑后,双眼红红的,眼眶还有些肿,像是哭过后又试图用化妆品遮掩痕迹。

是谁说的皮下埋植避孕剂是百分之百保险的?我还指望一切只是因为上周在波士顿考察的时候染上了什么无关紧要的胃病……一百十六天,这意味着我是在新年聚会之后怀上的。

而现在我甚至不知道应不应该把这事跟索尔说。在波士顿的时候他撒了谎。他上台演讲不是一时兴起,他在会议上发言也不是第一次了。我猜他是用了假名,所以时研会的监控程序没有检测出任何异常状况。我今早去了图书馆(因为生怕恶心感再度发作,我挑了靠近盥洗室的位子),发现了不少令我不安的内容。

不少史籍中零零散散地提到了十九世纪末一位名为赛勒斯的旅行传教士。1915年9月,一本叫做《美国预言志》的书里还登了一整篇文章,里面记载了早在1913年代顿大洪灾暴发的近四十年前,在俄亥俄州的代顿和塞尼亚之间的一座小教堂里,这位赛勒斯就曾作出相关预言,连细节都描述得相当精确。他甚至指着在座的一个公理会男孩说,他家将在洪灾中被摧毁,而他的汽车会漂到街上,里头还装着一只猪。在1877年,当时的人们还不知道“汽车”是什么,但他的这段话被当地报纸的一篇社论引用,因而得以记录了下来。而1913年洪灾来袭后,已长大成人的丹尼·巴恩斯的的确确在街上找到了他被冲走的福特T型车(2),里面当真坐着一只猪。

那篇文章也谈到了关于奇迹的流言——传说这位赛勒斯弟兄在中西部地区治愈了几十起疑难杂症,比如癌症、肺炎和关节炎。

宗教不是我的研究领域,但跟一名宗教史学家共同旅行了三年,多少对这方面会有所了解。我曾听索尔提起过艾米姊妹(3)、考格林神父(4),以及其他不少一些人物,可从没听说过这个叫赛勒斯的人。而且这所谓的赛勒斯弟兄拜访各城镇的日期与索尔的几次穿越完全吻合,我怀疑这也并非巧合。

赛勒斯弟兄就是索尔,我相当确定。这一切都和那个疯疯癫癫的坎贝尔以及他俱乐部的其他人脱不了干系。

同样值得怀疑的是,坎贝尔养的那条该死的狗的名字正是赛勒斯——那条讨人厌的老杜宾犬一看见人就横眉竖眼地汪汪大叫。

凯瑟琳拿起一个浅蓝色的瓶子,瓶子的标签上写着“维焕活”。她喝了一大口,又仿佛被液体酸到了似的做了个鬼脸。她揉了揉眼睛,弄花了眼睛周围的妆,然后重新看向镜头。

我没有别的选择,必须去向安格罗报告。唯一的问题是,在那之前我要不要先去找索尔,跟他好好聊一聊呢?或许他知道我怀孕了以后,就会意识到这一切不是儿戏。他不能因为跟坎贝尔打了个学术上的赌,就连我们的性命和工作都不顾了。索尔喜爱孩子,我认为我的消息会令他高兴的。然后如果我们再一起去找安格罗……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

他们会把索尔赶出时研会的,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可能性。但如果他能够坦白一切,也许上头会允许我留下来——即使我们仍在一起。那样的话,至少我们中还有一个能保住一份体面的工作,他可以在家带孩子,没准时研会还会同意让他做做背景调查之类的工作。

她揉了几下太阳穴,闭上了眼睛。

他马上要回家了。今天一整天他都跟坎贝尔还有其他狐朋狗友待在一起。明天早上九点,我有一次单独的穿越安排。今晚我会试着和索尔沟通。然后明天,不管索尔跟不跟来,我都会去找安格罗坦白。

要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我才不会再管任何索尔的事。可他要是被发配去了劳工改造农场,我们的孩子就没法常常和他的——或者是她的——父亲见面了。也许事情也不会变得太糟糕,索尔的本性是善良的。我真不能相信他会……

凯瑟琳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倾身按下了停止键。

翻到4月26日的日记时,窗外下起了细雨,只听纱门边有轻轻的叩爪声。原来耳贴传来的日记语音太过清晰,我不知不觉间忽略了周围的其他动静。估计是被关在门外有一会儿了,达芙妮望向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怨念。作为报复,她一进门便一个劲儿地甩起了身子,从棕色的毛发中飞溅开来的雨珠湿了我一身。

十二点半,我正在观看日记视频,科纳走了进来。他一言不发地从冰箱里拿出一个塑料罐头,又找了把叉子便走开了。看来和今天的早餐一样,陪我吃午餐的只有达芙妮了。

冰箱里还有几个塑料罐头,但我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也不知道它们被放在那里多久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牛奶,转而去翻食品柜,一番摸索后终于找到一点面包和花生酱。和我平时喜欢吃的脆粒花生酱不同,这瓶花生酱是匀称丝滑型的。我又找了找果酱,却只发现一瓶薄荷味的,让人完全没有食欲。最终,我在抹了花生酱的面包上放了几块切好的香蕉,草草做了只三明治。一边吃着三明治,我又翻开日记看起来。

这本日记的最后一篇写于4月27日的凌晨2点17分。当凯瑟琳重新出现在镜头前时,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差点被口中的三明治噎着。

她已经脱掉了白天的西装外套,只穿着蓝色无袖背心。早些时候她的头发还梳得整整齐齐的,此刻却一头垢乱。脖子上的项链也不见了,喉咙处有一道明显的红印,很难让人不怀疑项链是被谁硬生生扯下来的。她的下唇裂了一道口,右脸颊有些肿,上头粘了一块白色的贴垫。她开口说话了,声音细微而不带感情。

索尔知道了。他知道我发现了他的事。我都没来得及提孩子的事——他那样冲着我大喊大叫,我哪敢说呢。我一开始应该先从孩子的事说起的,也许那样他就不会……不,不行。我不希望他知道孩子的事。现在还不行。

我想……我想他已经疯了。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暴怒的样子,从没有过。

眼泪从她的眼里疯狂地涌了出来,她停下来整理情绪,好一会儿没有说话。早前的视频中曾放在床上的旅行袋,现在已经打包完成。除此之外,房间里一片狼藉。一条巨大的管状物体被摔到地上砸了个粉碎,我怀疑它之前是一盏灯。曾经挂在床上方的画也落到了地板上,画布正中间有一道大大的撕痕。

我跟他说我们得去找安格罗,赶在其他人也发现他的所作所为之前把一切都坦白了。然后他就勃然大怒,怪我什么都不懂,说我们明明掌握了改变历史的工具,只要好好利用就能大干一番事业,而时研会却只知道研究所谓的历史,傻看着过去几个世纪的笨蛋们犯下的傻事和闯下的祸。他还说什么这一切都是他的宿命,坎贝尔让他意识到人们只需要有个强大的领袖走在前头,就能建设出一个理想世界该有的样子。他说他有自己的计划,还说不会眼睁睁看着时研会的那群狗屁学者们来决定人类的命运。

他一边说话,一边一直在打我。索尔之前从没打过我。他在很生气的时候,会捶墙或摔东西,可从没有……

最终,我撒了谎。我跟他说自己已经被他说服了。我说我爱他,不会去向安格罗告状,也会考虑协助他完成大业。我那么说只是为了保护自己。可他眼里的冷酷并没有消失,我知道他没相信我的话。然后他就离开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赶紧把门上了插销。如果他再回来,我就呼叫楼道保安。现在我想先试着睡几个小时,然后去时研会医院,收拾一下这副……这副狼狈样子。

她将贴垫从脸颊上拿了下来,用手轻轻摸着肿胀的部位,疼得眯起了眼。颧骨附近还能看到一处小小的擦伤。

医院的人要是问起我的伤是哪里来的,我会……找个理由搪塞过去。具体怎么说我还没想清楚。然后我就去找安格罗。每当安排了穿越旅行的那天,他都会在八点前赶到。

不过,我得先给他发个信息。今晚就得发。还要抄送给理查德。我很害怕,不知道索尔会做出什么事来——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时研会里得有人知情才行。

我沉浸在日记的阅读中,一时竟没发现凯瑟琳已坐到了我对面,身前的桌子上放着一杯茶和几片苹果。视频中年轻的凯瑟琳满面伤痕累累,眼前苍老的她却正安详地啜着茶,我不由感到了几分古怪。“我刚看到索尔离开的部分,”我说道,“第二天怎么样?医院的人修复了你的脸吗?”

凯瑟琳轻轻笑了。“没错,未来的医疗进步了不少,要治愈我那种小小的皮肤伤还是很容易的。如果我现在还在那个年代,在我这个年纪根本不会有皱纹。这一点我还是很怀念的,其他还有几点医疗成果我也希望现在能够享受到。”

“未来的人们可以治愈癌症吗?”我问。

凯瑟琳点点头:“过去几十年里,癌症研究取得了很大进步,但今后的五十年里还会有更大的突破——前提是我们能恢复正常的时间线。如果我在2070年得了癌症,甚至再早几年也不影响,那就跟如今患了细菌感染一样,要治疗并不困难。而现在医院用来治疗我的却是比癌本身要危险得多的化学物品和辐射,到头来还没成功。”

凯瑟琳耸了耸肩,接着说道,“不过在现在的时间线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讨论这些也没有意义。索尔离开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去了时研会医院,跟医生说我在浴缸里滑了一跤。我怀疑他们没有相信我的话,显然遍体鳞伤的妇女声称摔伤了来医院就诊的事例并不稀奇。但我当时只想先和安格罗谈谈索尔的事,在那之前不想惊动时研会其他任何人。”

“安格罗究竟是谁(5)?”我已经懒得去纠结讲到这些人物时该用什么时态了。安格罗是凯瑟琳过去遇到的人,所以我就用了过去时,也不管他其实是在几百年后才出生的。

凯瑟琳又喝了一口茶,才开始回答我的问题:“安格罗是我们的顶头上司。我和索尔都是由他训练出来的。他是个好人,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我视他比父母还亲,因为他也……这么说吧,因为他也有时研会基因。有的事情跟我父亲、甚至是母亲述说他们也未必明白,安格罗却能解答我的困惑。我自十岁起就加入了时研会的培训课程,从那之后他一直是我的导师。以我对时研会的了解,索尔的所作所为会连累安格罗也遭大殃。我找他一方面是想听取他的意见,另一方面也想提前让他有个心理准备。

“我从医院治疗完出来后,”她说,“就去了化妆道具部为当天的穿越做准备。一般做个19世纪中叶的常见造型只需要半个小时左右,包括衣着和发型两部分。可那天的过程却拖得格外的漫长,几个化妆人员迟到了,我头发梳了一半、穿着内衣在位子上干等了近二十分钟。我原计划等安格罗到办公室后能先有几分钟让他读完我昨晚发的信息,然后我们再聊一聊。可实际上等我赶到安格罗那儿时已经超过9点45分了,我只能去匆匆露个脸,跟他约定等我考察回来再谈。”

“你不能推迟那天的穿越吗?”我问,“那么重要的谈话,搁到几天后再聊不是太晚了吗?”

凯瑟琳摇摇头:“那会引起特大的混乱。穿越旅行的计划都是提前一年就安排好了的,各个团队为了适应行程都做了很多准备工作,再说我已经画好了妆……你又开始线性思考了,凯特。”

这句话让我感到一丝不耐烦。“我很抱歉,跟大多数人一样,我习惯了默认时间的流动只有一个方向——通往未来。”

“我想说的是,对我来说这趟穿越将如计划规定的一样在那个时代持续四天,”她解释道,“但对时研会来说,我并不是要在出发四天后才会回来——那对于整个团队来说就太浪费时间了。我们的出发和回归都按批次进行。为了便利起见,时研会每周安排一两次穿越,每次集中运送24名学者。这比一一跟踪不同的研究团队进度要省事多了。等我完成考察任务回来,对于时研会和安格罗来说,实际上只过了一个小时。对于索尔来说也是一样,他那天和其余11名学者一样没被安排穿越任务。当天第一批出发的都是预定只在穿越目的地待一天就回来的学者们,不需要做太多前期准备,他们已在九点半出发,预定十点半回来。我们那批的12个人则定于十点出发,11点回来。

“所以对时研会的大家来说,我那么做并没有耽搁特别长的时间。我也挺希望能有几天的时间独自静一静,在远离索尔的情况下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一想到要成为单身母亲,以及我未来职业可能因此而受到影响,我就万分害怕。”

凯瑟琳移开了视线,朝窗外凝视了一会儿。“我不知道安格罗是什么时候到办公室的,”她继续道,“但等我赶到那儿,门是开着的,他的一只杯子落到了地上被摔得粉碎。他每天早上都会喝一种难闻的草药配方茶,当时满屋子都臭气熏天,地毯上还摊了一大坨草药渣。

“我打开壁橱间准备拿毛巾,门一开便看到了被塞进柜子深处的安格罗。他倒在地上,嘴巴和鼻子上被裹了一圈黏性绑带,比一般的胶带更牢固。四十多年过去了,我如今还不时会想起他当时的面孔——脸色紫得发青,双眼瞪得大大的。”

“他死了吗?”我问。

“是的,”她答道,声音很小,“我发现得太迟了,即使立即呼叫医务人员,安格罗也回天乏术。然而我总是忍不住去想,如果我那天在化妆之前就跑去找他,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呢……”

我不禁有些同情她,朝她用力摇了摇头。“如果那样的话,恐怕连你也会栽在索尔手上了,对吧?”

她耸了耸肩没有回答,捂紧了毛衣开衫的领子。“无论如何,我感到自己对他的死负有责任。我知道我当时应该赶快叫来保安,但我一身1853年的装束,还带着打包完毕的旅行袋,身上没有任何通讯工具——因为不能把那些东西带到20世纪50年代去,我早些时候就把手机和其他东西一起锁在储物柜里了。我沿着走廊想要去找其他领导,可他们要么离开了,要么就是还没赶到。接着,我看到了理查德。他穿着夸张的扎染恤衫,以及跟我的裙摆差不多宽的喇叭裤。从他的表情可以看出,他收到了昨晚我发的邮件。当看到安格罗的尸体后,他和我一样不知所措。

“理查德说其他人可能都已经去穿越出发台了,我也觉得多半如此。出发台是一片巨大的环形区域,学者们一般会在各自就位前十分钟左右聚到出发台周围,聊聊天,细细品味近期内能喝到的最后一杯正常的咖啡。而那天等我和理查德赶到出发台的时候,距离出发只有三四分钟时间了。”

“但要是发生了一起谋杀,他们一定会叫停这次行动的吧?”我问。

“的确,但他们根本没时间那么做。我和理查德向那次行动的协调员亚伦说明了安格罗的事。理查德还提到他前一天晚上八点左右在大楼附近看到过索尔,他正和客观主义者俱乐部的几个朋友走在一起。其中两个人也是时研会的,一个是几年后即将退休的中年历史学家,另一个则是研究部的人。”

她朝我轻轻笑了笑:“抱歉,我有些偏题了。总之,亚伦开始联系位于两幢楼之外的安保总部汇报情况,我和理查德正准备向其他成员说明情况。就在那时,索尔闯进了房间。我想其他人都没意识到那是索尔,就连我一开始也没认出他。他穿着一身罩袍——你听说过吗,就是中东穆斯林国家的人穿的全身式袍子。”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凯瑟琳的脸有些苍白,她继续说道:“他挟持了我们的同事希埃拉,拿刀顶着她的脖子。希埃拉的身前还绑着一个古怪的四方形小盒子。

“索尔命令亚伦挂掉打给安保部的电话,又让所有学者都进入各自的传送点就位。当然,我们都按照他说的做了——毕竟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安格罗已死的事,而眼前这个穿着罩袍的疯子又拿刀架在希埃拉脖子上。”她说到这里打了个寒颤。“凯特,他全程死死盯着我,就和前一天晚上他看我的眼神一样,仿佛希望手中的刀正架在我的喉咙口上。理查德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我想他正是因此才走进了我的传送点。我不知道索尔有没有注意到我和理查德交换了位置,他当时站在希埃拉的位置上,仍没把刀从她脖子上放下来。”

凯瑟琳给了我一个悲伤的微笑。“索尔选择穿罩袍是个非常聪明的决定。”

“这样一来就没有人能知道他的身份?”我问。

“这是一方面,他那么穿其他人绝对无法立刻认出他,要不是我和理查德事先知情,仅凭露出的一双眼睛,可能连我们也难以确定他的真实身份。但是,”她补充道,“这不是唯一的好处。其他所有即将穿越的学者,都能互相从彼此的穿着上推测出要去的年代,甚至是地点——当然20世纪后人们的穿着打扮变得全球化,那之后就难以推断出精确的目的地了。但总的来说,我们还是可以根据大家的打扮看出他们要去什么时间段,误差至少也就相差几十年。可罩袍就不一样了,许多国家的妇女穿罩袍的历史长达上下数千年,直到我们那个时代,还有一些与世隔绝的社区的住民那么穿。希埃拉研究的是伊斯兰文化在历史上各个时代的变迁史,就我所知,她穿越过的年代跨度从19世纪中叶到22世纪中叶都有涉及。所以,又有谁知道索尔后来去了什么地方、什么年代呢?全身包裹着那么一身袍子,他穿越到各种年代都没有问题。

“而一切发生得是如此之快,”她又说道,“就在亚伦按下传送按钮的那瞬间,索尔从背后将希埃拉推向了环形平台的中央。希埃拉撞到了台面上,我最后印象是一道白光闪过,巨大的轰鸣声响起,然后就重重地摔到了伍德斯托克音乐节会场附近的那个小木屋里。那样剧烈的触地按理说是不正常的,一般我们在穿越开始前是什么姿势,穿越后还能保持同样的姿势。如果2305年的你在被传送时正在摸鼻子,那穿越到了1853年的你一定也还在摸鼻子。可这回我背朝下狠狠摔在了脏地板上,被裙架撑着的裙子几乎完全翻了过来。索尔一定是在希埃拉胸前绑了炸药,而且一定是超强效的那种,毕竟就我所知没有一个学者在那之后成功联系上了时研会。”

凯瑟琳盘里的苹果片几乎没动过,我发现自己的三明治也连一半都没吃掉。我拿起来咬了几口,追问道:“为什么索尔认为只要炸了时研会总部,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在时空中穿越呢?他之前又没有尝试过。”

“我也想过这一点。”凯瑟琳说,“我们都知道,要想从一个恒定点穿越到另一个恒定点,中间必须先回一趟时研会。培训的时候,他们解释说这样设置是为了对我们进行核查,时研会借此可以明确掌握每个人的时空坐标。在出发的时候,佩在身上的圆挂件会读取穿越者的基因信息。索尔一定是相信只要把总部给除掉,他就是个自由人了。他认为既然时研会本部再也无法指挥他的行动,他就能随心所欲地在各个恒定点之间穿行。可事实上圆挂件被锁定设置为只能将穿越者送回时研会,索尔那么做结果只是弄得我们所有人的圆挂件都失了效。被困在上一个世纪的确让我不太好受,况且还不知道索尔去了何时何地,但至少能够知道他的计划没得逞这事还是值得庆幸的。”

“算是老天有眼了。”我说。

“是啊。但在普鲁登斯失踪后,一切又都变了。我甚至怀疑普鲁登斯是找到了索尔,不管他当时人在哪儿。一旦他意识到时研会基因可以亲子遗传,迟早会利用这一点培养出一批人,代替他去他所无法到达的地方……”

“就和你一样……”我轻声提醒她。

“不,凯特,”凯瑟琳答道。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将喝完的茶杯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水果盘放到吧台上,然后向窗口走去。“我只是将两个孤独而有共同点的人介绍到了一起。我很遗憾他们之间的共鸣不足以将他们的婚姻维系下去,但当初他们确实一度是相爱的。我相信你扪心自问的话,应该不会否认这一点。强扭的瓜不甜,我从来都只是在心里祈祷事情的发展能够如我所愿。结果老天眷顾,我的心愿成真了。”

她踱着步子向我走来,语气中带了一丝怒火:“跟我不同,索尔不肯把任何事情留给命运来安排。你知道赛勒斯教神职人员的结婚对象必须经过教会高层批准吗?你知道他们教会的官位是世袭制的吗?而且所有教会要一律服从国际最高教会的命令,这你知道吗?”

没错,这些我都知道。但在听凯瑟琳那么讲出来之前,我并未意识到这些教律背后的理由。“所以,所有时研会教士身上都有时研会基因?”

科纳出现在了门边,他接过我的问题答道:“我们现在还只是猜测,但很可能如此。如果能拿到一本《先知之书》的话,我们就能了解得更清楚。当然,这是假设那该死的书当真存在。赛勒斯教常常故弄玄虚来愚弄信徒,很难讲他们对外的说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我朝科纳瞪了好一会儿,然后转向凯瑟琳问道:“你们两个真的觉得我能够改变这一切?我能做什么呢?改变时间线,使得赛勒斯教从没在世界上出现过?”

凯瑟琳先摇摇头,然后停了下来,沮丧地将双手朝空中一甩。“说实话,凯特,我也不知道。在你还很小的时候,我只希望有一天你能帮我找到普鲁登斯在哪里,哪怕只是帮我带个口信。我希望你能试着把她带回我这儿,听我向她解释。可后来我逐渐发现时间线里出现了变化。直到去年5月,一切都明了了——索尔正在实施他的计划。我当时打算回来,看你愿不愿意帮忙,训练一下你的能力。结果,我却被诊断出了癌症,我不得不在接受治疗和赶紧回来对付索尔之间选择。我到现在也说不准当时是不是做了正确的选择……”

“你做的没错。”科纳在一旁接道。他发现了凯瑟琳的那盘苹果片,一边吃一边说道:“你的治疗使我们有了准备的时间,而且有你这样有实战经验的人来训练凯特,我们成功的概率才会大一些。”

“但治疗也耽误了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如今索尔的权势已经今非昔比。”凯瑟琳说着叹了一口气,“但不管怎么说,事已成定局,我们除了拼尽全力也没有别的办法。”

我心里却仍然有些顾虑。昨晚在车里我对特雷也说过,的确,在现在这个时间线里我没了时研会钥匙的保护便寸步难行,这当然不是我所想要的活法。话虽如此,可……

“你怎么能肯定你想让我‘修复’的那条时间线,是最正确的时间线呢?”我问,“最合理的做法,难道不是把我训练好后送到过去的你面前,向你说明索尔的阴谋,好让人们把他逮捕起来吗?毕竟他已经谋杀了至少两个你的同事。而即使所有被困在过去的历史学家们都小心翼翼地不改变原本的历史,可他们还是不可避免会留下些小痕迹的吧?而且照你所说,如果你没被困在这里,癌症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凯瑟琳的脸红了,她低头看着盘子,眼中有些愧色:“你说的没错,凯特。我理当让你那么做的。我承认,现在的历史是出现了些微小的改变。比如出现了某些实际上领先于那个时代文明水平的发现,我想你懂的。

“但是,”她继续说道,“那些跟索尔所在酝酿的阴谋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而我已经脱离时研会很多年了,我也产生了私欲。你也有,科纳也一样。我生活了四十多年的那条时间线,对我们三个人来说都是最佳的那条时间线,只要能打败索尔,一切就会回归正常。能轻松治愈我的癌症当然好,但我也活得够久了。我不想为了自己能够再多活个十年二十年,就牺牲你,以及女儿们的性命,更别提科纳和他的孩子们了。安格罗和希埃拉的死令人痛心,但从我的角度来说,他们已经离开很久很久了;而从你的角度来说,他们压根儿就没有存在过。”

科纳点点头:“凯特,凯瑟琳和我就这个问题已经讨论了无数遍。很难说到底存不存在一个正确的时间线。我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找回我的孩子们,最好还能给他们一个不存在赛勒斯教的美好成长环境。我不知道赛勒斯教的人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根据凯瑟琳所说来看,一个由索尔创造的未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凯瑟琳到现在为止已经失去了很多朋友,做出这个决定对她来说不容易,可对我来说却很简单。我不在乎那条时间线是正确的,但我知道哪条是最佳的。”


(1)茱莉亚·沃德·霍威:19世纪末的美国废奴主义者、社会活动家和诗人。

(2)福特汽车公司于1908年至1927年推出的一款汽车产品。

(3)艾米·麦克菲尔森:20世纪20~30年代的著名美国福音传教士与媒体名人。

(4)查尔斯·考格林:美国天主教牧师,20世纪30年代曾利用广播宣扬其政治主张,引发争议。

(5)原文为过去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