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来了,阿曼达留在家里,她讨厌自己跟其他人一样为了酷热和蚊虫抽抽搭搭。
一年多以前,阿曼达也像南希一样,在果实之夏即将到来时,躺在床上哭泣。靠着一丝运气,她在夏末来了初潮。黑血渗出来,顺着大腿流过乌黑的泥巴,男孩吓坏了,女孩受到吸引,全世界的蚊子闻风而来,她把自己洗干净,在身上多抹了好些泥巴。
由于时机侥幸,她又多了一年为走向成熟做准备,比贾尼丝这些女孩的时间充裕得多,她们在五月份出现初潮,动身去参加果实之夏时,还矮小得像个孩子。这也意味着她这一年可以安稳地睡在床上,爸爸不能再碰她了。但她还是很害怕,因为她的身体即将落入男人、母职和血污的天地。她不敢跟朋友们谈论她的恐惧,担心自己显得软弱,也不想看到她的相识为这件事情莫名地兴奋。她昂着头,假装漠不关心,夜里却无法入睡,绞着手,用牙齿咬掉嘴唇上单薄得像洋葱片的小块皮肤。
传统做法是妈妈陪着女儿——或者拖着女儿到那栋房子,发起果实之夏。妈妈或许讨厌阿曼达,却也主张维持颜面。那天早上,阿曼达洗漱时抖抖索索,她把头发梳得发亮,用盐擦洗牙齿,每隔五分钟就去排空一次膀胱。爸爸在卧室里呜咽。她讨厌他发出的声响,幼稚,露骨,惹人厌烦,只好咬着舌头,免得忍不住喝令他闭嘴。
她穿着上教堂的裙子走出来,妈妈抱着胳膊望着窗外。伊莱亚斯不知到哪里去了。阿曼达想知道爸爸会不会擦干眼泪,走过来最后抱她一下,但卧室的呜咽还在继续。妈妈转身仔细打量阿曼达,用凛冽的眼神从光洁的辫子打量到干净的皮革木屐,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她说,“我们走吧。”
阿曼达默默地跟在妈妈身后走了几步,她第一百次盼望自己有个正常的妈妈,可以悄声说几句至理名言或者鼓励自己的话。阿曼达知道,要不是怕别人看见,妈妈会像夏天的孩子一样高兴地跳起来,她终于摆脱了女儿——可是话说回来,妈妈也许不会那样。阿曼达的果实之夏是妈妈走向死亡的第一步。等阿曼达生了孩子,只要游侠认为爸爸不再中用,她的父母就会喝下绝命汁,埋在田里。他们通常活不了多久,特别是靠体力谋生的人。爸爸从不诉苦,但她有时看见他走路一瘸一拐,也知道他哪边肩膀使坏了。有时老人害怕离世,哪怕疼得哭天抢地也要继续劳作,直到游侠到来,劝说他们默默赴死。
阿曼达看见孩子们满身泥水,像鱼儿跳跃一般从天边飞奔而来,跑到近处,两个孩子从她身边经过时停下了脚步。停得太突然,一个人撞到了另一个人身上。“是阿曼达,”其中一个悄声说道。她慢吞吞地走过去,她们拉起手打量着她,好像她是个怪兽或异界生灵。她们可能觉得谢天谢地,她们不是她。她要是她们,也会觉得谢天谢地。
走近亚伦家时,走着走着,妈妈紧张地挽住了她的胳膊。阿曼达暗暗期待妈妈扭过头随便说点什么,假装对她给予原本无意给予的支持。阿曼达很不习惯触碰妈妈的肌肤,为它的松弛干瘪感到吃惊,拼命克制才没把自己的胳膊抽走。她们在门口不远处停下脚步。
“妈?”阿曼达说,妈妈转身对着她。阿曼达竭力不让自己露出害怕的神情,感到一滴眼泪从脸颊滚落。她绝望地说:“您有什么话跟我说吗?”
妈妈抿着嘴巴,“我有什么好跟你说的?”她问,眼睛轻蔑地眯起来。
阿曼达甩开妈妈的胳膊,像甩掉蜇人的蚊虫一样。她深吸一口气,抬起下巴,把如释重负的妈妈留在身后。
她慢慢打开门,希望自己不要哭,不要叫,不要让自己难堪,其他人喝着茶,惊愕地盯着她看了一眼。她深吸一口气,走进十五个左右的同龄女孩中间。她们有的蜷在地板上,有的勇敢地互相拥抱,还有一个在角落里呕吐。
回头想想,阿曼达很佩服雷娜塔·亚伦当时对待她们的方法。她把她们收拾干净,让她们平静下来,坐在地上喝牛奶,吃蛋糕。
“我希望大家知道,没人会逼迫你们做什么事情,”亚伦夫人说。几个女孩释然地舒了口气,但阿曼达不太相信她的话。“我还想让你们知道,在第一个月,身体接触一概不要有。我是认真的。你们要只跟这些棒小伙子聊天,了解他们。”
“一个月以后呢?”厄休拉·所罗门问,她嘴上沾了一圈蛋糕屑。
“我们会再次集合,决定下一步。”亚伦夫人愉快地说。
在她们的年纪,十二、十三和十四岁,一个月还像一辈子。女孩们一阵躁动,你看我,我看你,寻找放松姿势和松开牙关的许可。
“喂,记住,你们不能嫁给和自己相同姓氏的人,”亚伦太太说,“所以你们也许不愿意浪费时间跟他们说话,不过待人友好总是不错的。绝对不能是同族亲戚的爸爸、儿子、叔叔或者兄弟。这是规矩。就算你爱他,想嫁给他也不行。所以,不要爱上那些人。”
“要是情不自禁呢?”詹妮弗·亚伯拉罕说,有人吃吃地笑起来。
“嗯,”亚伦太太亲切地说,“我建议你不要理睬他们。给必须扑灭的火扇风,没什么意义。”
一阵静默。她接着说:“我想让你们知道,准备结婚的适龄青年都很善良,很温柔。你们不必担心有谁会伤害你们,残忍地对待你们。”大家都避免去看葆拉·摩西,她手腕上新添了几道掌痕:“很善良,很温柔。”亚伦太太加重语气又说了一遍。
要是他们都很善良,很温柔,葆拉·摩西的爸爸怎么也结了婚?阿曼达心里想,亚伦太太瞪着她一眼,好像她把心里的想法大声说了出来。
“你们知道,”亚伦太太说,“你们每天晚上要在不同的人家过夜,白天从一家换到下一家。你们去了,大家都会觉得兴奋。许多女人会帮忙引导你们,我只是第一个。”
“你们要始终集体行动,相互作伴,男人傍晚收工后加入你们。你们要共度一整夜。我希望你们尊重其他人家,不要弄坏东西,也不要伤害别人。”阿曼达想知道,以前有谁弄坏过东西或者伤害过别人。
“哎,还有问题吗?”亚伦太太问。
女孩们交换着眼神。面对如此严峻而庞大的未知,举手提问的念头很可笑。从哪里问起呢?这时厄休拉大声问道:“要是我哪个男人也不喜欢怎么办?”
“唔,”亚伦太太说,“我觉得这不太可能。每个经历过果实之夏的女孩都会找到丈夫。”
可是未必喜欢,阿曼达心里想。
在过往的夏天,女孩们都曾踮着脚尖趴在窗户上观看过果实之夏。就在夏天的第一个月,她们就目睹过与亚伦太太的说法完全不符的事情。但她们绝望地想要相信她的话。她们有一个月的时间,在这一个月里,一切都可能发生。她们可能逃跑、改变、死去。所以她们容许自己受到安慰,接过第二块蛋糕,把脑袋凑近窃窃私语。
第一天一大早就把男人带来了,他们进门时,大家仿佛集体倒抽了一口气。几个女孩紧紧挤在一起,好像准备自卫似的,可是男人们又礼貌又安静,连最胆怯的女孩也很快放松了。安德鲁后来告诉阿曼达,亚伦太太事先给他们讲过话,把女孩比作受了惊吓的老鼠。“你们要安抚和迁就受了惊吓的老鼠,”她对他们说,“怎么做呢?通通走进去,一把抓住想要的姑娘?她们会立刻把门闩上。还可能咬你们!你们要轻手轻脚地走进去,看也不看她们。给她们奉上食物和饮料,就像供奉出现在家门口的先人那样。在地板上躺下,露出肚子,让她们认识到,你们不会吃了她们。”
头一晚全是温柔的谈话,男人们郑重而温顺地给女孩奉上更多蜂蜜蛋糕或牛奶。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们似乎发自内心地对女孩琐碎的日常生活感兴趣。男人最小也有十七岁;身为大人,对自己孩子气的聒噪入迷,那感觉就像第一次醉酒。男人全都那么英俊、挺拔,眼睛明亮,胡须浓密。很快,几个勇敢的女孩就嬉笑玩闹起来。
这天晚上,男人们走后,女孩们簇拥在一起,悄悄议论自己喜欢谁,不喜欢谁,他们聊了什么,谁能做个好丈夫。第二天,她们全体出动,去卡伦·摩西家,看见下雨和黑乎乎的孩子们,她们大声尖叫,前面有甜点等着,又转而欢喜起来。蜂蜜在岛上很珍贵,她们从未尽情享受过这样的甜蜜。贾妮丝哭得止不住,呕吐过后蜷缩在角落里,摩西太太给她喝了点特殊的饮料,“帮她放松”。饮料让她平静而愉快,走路东倒西歪。药效消退后,她又啜泣起来。又给她喝了点饮料。她是第一个躺在男人身下的,她呵呵笑着,打着嗝,眼睛幽黑闪亮。上她的是托马斯·约瑟夫,他爱抚她,仿佛她是一样珍贵而崭新的东西。她呢,在甜如糖浆的恍惚中盯着天花板。正在跟其他男人聊天的女孩觉得难为情,无法正面直视他们。她们对这对发情的男女投以快速而着迷的一瞥,男人们则躁动不安,目光灼灼,上前一步更加迫近自己面前的女孩。
到第一周结束时,阿曼达坐在戴尔·约瑟夫怀里吻他。第二周结束时,她在拜伦·雅各家的房间里奔跑,没穿衣服,对四个追赶她的男人大笑,答应谁抓住她,她就属于谁。女孩们发现了自己拥有的力量,让男人匍匐乞求的力量。她们可以说是,可以说不,男人会听;她们可以像戏弄宠物或玩偶一样摆布他们。男人想取悦未来的妻子,让她渴望自己奇怪的男性身体,它肌肉隆起,还长着又黑又沉、样子可笑的生殖器。女孩像好奇的动物爬到男人身上,做实验,仔细检查,用鼻子闻,用嘴巴咬。有几个女孩觉得爱的行为令人反感,但认命屈从了,脸色僵硬得像背负重担的老妇。让阿曼达意外的是,有几个男人偏偏喜欢这种闷闷不乐的屈从。
阿曼达发觉,与男人发生性行为令她迷醉,在果实之夏前,性只让人疲倦。不过,有些方面她不能忍受。她讨厌男人全身的重量压在她身上,不喜欢男人碰她的咽喉。最糟糕的是在睡梦中被一只充满情欲的手惊醒。她狠狠地咬了加勒特·雅各,夜晚他想用手抚摸她的乳房。她醒来后发现他护着流血的手掌对她怒目而视。她既难为情,又感到内疚,就向他道了歉,后来满足了他的全部愿望——她断定先人肯定不赞成那些行为。
一天晚上,她听到抽泣声,醒了过来。开头几天这声音司空见惯,但多数女孩都已克服,不再为童年逝去落泪。落泪的也很安静,只是睡觉时侧着身子缩成一团,几滴眼泪缓缓地从眼皮滴到地板上。阿曼达光着身子爬过去,找到了声音的来源:贾妮丝缩在房间一角,像惯常那样浑身发抖。
“贾妮丝,”她悄声问,“你怎么啦?”
贾妮丝想说话,却说不出来。一个犯困的男人嘟囔着对响动发出抗议,贾妮丝用颤抖的手掌捂着自己的嘴巴和鼻子,仿佛想让自己窒息。阿曼达蹑手蹑脚地爬到贾妮丝身边,把她搂住。女孩而不是男人的肌肤给她的感觉很奇怪,柔软,光滑,舒服。贾妮丝把头靠在阿曼达的锁骨上,滚烫的眼泪在锁骨窝积聚。“我做不到。”她说。
“什么意思?”阿曼达说,“你做得很好。你是第一个,你不记得了?男人全都爱你。”
“其实,我不记得了,”贾妮丝说,“我喝了她们给我的东西,一切似乎都没问题,可是等药效褪去,我又恢复了原样。我做不到,我真的做不到。”
“可是,贾妮丝,”阿曼达说,“我的意思是,你先前……是怎么做到的?我是说,你先前做了。”她在黑暗中红了脸。
“我从来没做过,”贾妮丝说,“我是说,不是像这样。”
“哦,”阿曼达吃惊极了,没有继续探问。“唔。”
“我只是,”贾妮丝提高了嗓门说,“我要走。我得离开。”她把双手放在阿曼达身上。“你跟我一起走吗?我们能逃走吗?”
这个动人的承诺明媚而虚妄,阿曼达喉咙里涌起一股冲动,又哽住了。“可是,贾妮丝,我们到哪儿去呢?”
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贾妮丝说:“我还得喝点饮料。现在就得喝。”阿曼达能感觉到,贾妮丝的心跳像蜂鸟扑闪着翅膀。
“等一下。”阿曼达说,虽然她深知自己不该这么做,却还是叫醒了她们目前的女主人所罗门太太。
“怎么啦?”所罗门太太含糊地问,“有人受伤了吗?”
“是贾妮丝,”阿曼达说,“她……不舒服。”
“哦,喝过药的那个,”所罗门太太说,“现在她该好些了吧?”
“没有,”阿曼达说,又接了一句,“她不舒服。”
所罗门太太不高兴地咕哝着爬起来,随阿曼达走到贾妮丝所在的角落。她用能干的双手握着贾妮丝攥紧的拳头。
“贾妮丝,”所罗门太太静静地说,“你现在是个女人了。这是女人要做的事。你要这样结婚,生子。”
“我不——,”贾妮丝打着嗝说,“认为我想做女人。”
“天哪,亲爱的,”所罗门太太说,“说得好像你有选择似的。”
贾妮丝再次眼泪汪汪,阿曼达看见所罗门太太脸上显出愠怒的表情,但也伴着伤心和担忧。“亲爱的,你受伤了吗?哪个男人伤到你了吗?是的话你要跟我说。”
贾妮丝飞快地摇头。“我大部分事情都不记得了。”
“那你哭什么呢?”
“我只是……我只是……”她试着解释她的痛苦,声音越来越轻。“我只想让一切回到从前。我想过个正常的夏天。”
“你很快就会生孩子,孩子会有你曾经有过的夏天。”所罗门太太说。
“您怀念它吗,所罗门太太?”阿曼达突然问。“怀念夏天?”
所罗门太太因为风吹日晒而布满皱纹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我们都怀念夏天,亲爱的,”她叹着气说,“可是人不能永远是个孩子。在这儿等着,姑娘们,我这就回来。你很幸运,我有配方;有些男人都不喜欢在家里备着它。”贾妮丝又安静地靠在阿曼达身上,肌肉抽搐着。所罗门太太很快回来了,她默默地递给贾妮丝一个杯子,里面盛满了味道冲鼻的液体。
贾妮丝注视着它,稚气的脸蛋突然显得又瘦又老。她双手捧起杯子,把里面的东西一饮而尽。她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等着药效发作。阿曼达伸手取过杯子,闻了闻,舔去苦涩的残渣。
夏天结束时,她们都厌倦了。厌倦了在各家转移,厌倦了团在别的女孩身边睡觉,厌倦了天马行空和玩耍嬉戏。她们跟男人共度的夜晚从手忙脚乱的性行为,发展到和风细雨的交谈,甚至一起打盹。男人们白天必须回归规律的生活,种田、铸锅,干着各自祖传的营生,他们睡眠不足,脸色憔悴苍白。就在这个困倦时期,阿曼达和安德鲁开始交谈。她觉得他腼腆、风趣,喜欢他已经长出来的鱼尾纹和黑发中令人诧异的缕缕白发。
她记得并排躺在安德鲁身边——她不记得他们住在谁家——吸入彼此的气息,再呼出来,让它回归本源。他生着老茧的手慢慢抚摸着她,摸过她臀部的弧线和腰间的低谷,细细研读她的肋骨,一根一根直到汗湿的腋窝,然后又开始返回的路程。他的手指所过之处给皮肤留下愉悦的刺痒感觉,她的神经惬意而平静。对于阿曼达,这是这个夏天到目前为止最愉悦的举动。
他的气息陌生,野蛮,令人迷醉;泥土、铜、韭葱的味道,还有牲口鞍套上聚集的细小灰尘。她举起一根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他笑了,吻了吻她的指尖,闭上眼睛。
阿曼达仔细端详他的脸庞,试着想象他是她的丈夫。夏天一直闹哄哄、乱糟糟的,她很少想到一切结束时,她要嫁为人妻。她想象自己处在自由落体状态,处在令人眩晕的性与甜蜜的缠绕中,这种状态将永远持续。
霜冻很快将要降临,一身泥水、红着眼睛的孩子们会陆续回家。她要盘起头发——她会盘发,女孩们整个夏天没完没了地练习过——走出去,作为成年人回归世界。她的脱胎换骨完成了;她已经感到踩在地上更加稳重、沉着和坚定。
身为女人她要做什么?生孩子,当然。照料家人。躺在丈夫身下。谈论没有什么意义的无聊琐事。突然间,虽然她多年来拼命想从爸爸身边逃离,此刻却强烈地思念起他来。只有他真正跟她说过话。只有他曾经了解过她。
安德鲁感到她的肌肉变得紧张,睁开了眼睛。“你怎么了?”
“我不想结婚。”她坦露心迹,悄声说了实话。
他皱起眉头,在眉心画了个钩。“唔,我们不是非得结婚。”他慢条斯理地回答。
“不,不,我的意思是压根儿不想。我压根儿不想结婚。”
他用一只胳膊把自己支起来,她翻身仰躺着。“那么你想做什么呢?”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乳房中间,好像在触摸她的心跳,确保她身体很棒。
她想了想。沉默爬上她的脚踝,拍打着她的膝盖,包裹着她的腰身,又死死蒙在她脸上,像一块令人窒息的布。他的问题没有合情合理的回答。她只是凝视着他。
“你知道我为什么盼着结婚吗?”他问。
她无声地摇了摇头。
“为了早上醒来,”他说,“妻子在我身边。”他把手放在她的脸颊上,她感到自己在战栗。
她心里想,我想嫁给他吗?我没有不想嫁给他。与其嫁给别人,不如嫁给他。
她试探着想发出声音,轻柔地吸了口气。“我父母不睡在一张床上。”
“嗯,那是后来,我想,”他耸了耸肩,“要干的活儿太多。孩子也让人分心。”
她眨了眨眼。
他伸出空着的胳膊把她搂在怀里。她感到他结实多毛的身体贴着她裸露的肌肤。
“想象一下,我们每天早上都可以这样醒来。”他喃喃地说。虽然她知道到时候绝对不一样,他们会缺少夏日时节的柔和温热,同眠伙伴轻微的声息,满口的甜蜜,轻重不等的体重和销魂的不眠之夜,但她还是赞同地向他依偎过去。
他们不是第一对同意结婚的,也不是最后一对。有个游侠的女儿叫弗洛拉·索尔,在这一年的交混中,她几乎马上被英俊机智的瑞安·约瑟夫收揽。两个乳房鼓胀、早上恶心的女孩也早早有人追求。已经证实的生育能力是一笔宝贵的财产,即使一辈子搞不清你的头生子的父亲是谁,也是划算的。几个女孩早在上教堂或者邻居筵请时就被男人相中,并执着地追求直至俘获到手。剩下的男人只好在没人要的女孩中间做出取舍。最后,三个没有订婚的男人看着喝过药的贾妮丝、长得丑的威尔玛,还有姐姐生了三个缺陷儿的贝思,各自做了决定。每个女孩都有了男人。尽管男人对别人挑剩的女孩不太稀罕,但总比没有妻子要好。
阿曼达终于跟其他女孩道了别,她跟她们拌过嘴,拥抱过,大笑过,说过悄悄话。她觉得自己很幸运。她没有被迫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安顿下来;安德鲁身体强壮,能干,情意绵绵。最要紧的是,她终于能逃离自己家了。婚礼将在第一片叶子变黄时举行,她等着婚礼的日子,假装自己不在家里。妈妈大声嚷嚷,她听不到,她满脑子想着今后跟安德鲁共度时光的情形。爸爸想把她揽在怀里,只是轻轻抱一下,她也几乎没有反应。
安德鲁抱着她跨入自家的门阶时,她笑着吻他的脑门。焦急地过了好几个月才怀孕,怀孕后,他快乐,她就快乐。
而今,记忆中他的快乐蒙上了一层污垢,她怎么也擦不掉那一层暗色。但是当时,她呕吐,疲倦,充满新的生机,以为自己拥有了曾经梦想过的一切。
她错了。她觉得恐惧把她耗尽了,她不确定自己还剩下什么。她躺着一动不动,像湿麦秆一样有气无力。在她体内,女儿在翻滚,开心地在咸咸的血水中游泳。女儿混沌无知,除了湿度、黑暗和低沉的声息。女儿让她睡不着觉。夏天来了,她困在床上,受困于胎儿的重量。阿曼达想到了珍妮,珍妮比她大三岁,挺拔的身体无可指责,抹着泥巴。她感到一阵嫉妒的刺痛,尖锐得让她缩成一团,竭力不让自己喊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