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瓦妮莎

游侠亚当一家正在等待与新来的亚当夫妻共进晚餐。瓦妮莎知道自己应该满心期待,却总是忍不住去想珍妮,她长着雀斑的炽热脸庞凝视着凯特琳疲乏的小脸蛋。正常情况下,她会讨厌凯特琳,讨厌她耳语般的声音夺走大家的注意力,不再听自己讲连体双胞胎的故事,可是,瓦妮莎又对那个耳语般的声音所说的一切充满疑问。

为什么有人要在阿曼达·巴尔萨泽失血死去后,把她的尸体丢在水里?死尸是深埋在农田下方的。她听人们说,尸体可以给庄稼施肥,还有人说,尸体在夏天以前都是完整的,到了夏天一切都化为淤泥,尸体也像石头一样下沉,穿透无穷无尽的地球圈层。阿曼达不可能在海里突然大出血,因为大人夏天都不出门。即使出门,也不去海里。唯一说得通的解释是:她的丈夫悲痛欲绝,想在海里洗去血迹。可是如果他想把她洗净,何苦大老远把她拖到海里?蚊子会把他吸干的。不管在脑子里琢磨多久,这一切在瓦妮莎看来都完全没有道理。最后,她认定凯特琳一定是个高明的撒谎精。可是要说凯特琳有什么高明之处,似乎也不像。

洗个凉爽的澡,换上新裙子,让妈妈重新编辫子,在此期间瓦妮莎始终在出神。她坐在桌前接着苦苦思索时,爸爸打开门,用低沉的嗓音迎接一个男人。瓦妮莎陡然一惊,打起精神走到门口,爸爸正跟一个巨人握手;来人不是臃肿,而是高大魁梧。不管荒野上是什么情况,瓦妮莎心里想,那边肯定有吃的。她四处找寻他的妻子,却不见新来女人的踪影。

“抱歉,”来人笑容可掬地说,“莫琳今天晚上不太舒服。”

“生育之痛,”爸爸也笑脸相迎,“我希望她大体上还好?”

“好,好。”来人嘻嘻哈哈地说。

“嗯,”爸爸说,“她来不了真可惜,不过我们很高兴你来了。”

来人从爸爸的肩上望过去,看见瓦妮莎躲在墙边。他可笑地微微弯腰鞠了一躬:“这一定是你的女儿了。”

“是的,瓦妮莎。这是新来的亚当先生。”

瓦妮莎端详着亚当先生,想从他脸上看出荒野的真切印记。她不太确定自己在找什么;伤疤,也许,新奇陌生的五官分布。她在他眼里搜寻空旷,搜寻荒凉的况味。最后她放弃了;亚当先生拥有生硬的五官和友好的表情,岛上的男人们也有。他唯一不寻常的地方在于,他的眼睛呈暗褐色,她仔细端详他的眼睛时,它们也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脸蛋。

瓦妮莎走上前跟亚当先生握手,他的手又大又湿,过于使劲地握着她。“可爱的女孩,”亚当先生说着继续握着她的手。她很纳闷,他会不会整晚不撒手。“可爱极了。”

爸爸双手放在她肩上。“我同意,当然。”他轻轻把瓦妮莎拉到自己身后,让亚当先生松了手。“艾琳给我们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爸爸坐在桌子上首,妈妈在他右边,瓦妮莎和本坐在两侧。亚当先生跟他正对。瓦妮莎赞赏地吸了一口热腾腾的饭菜香味。甜点和烤土豆已经端了出来,鸡肉跟洋葱一起炒。“我们还有胡萝卜和烤苹果,”妈妈说着闪进厨房。她警惕地打量着亚当先生,好像他是个陌生的新品牲畜,太过陌生,不能视为无害。

“好啦,克莱德,你们安顿得怎么样了?”爸爸问,他把一盘松饼递给亚当先生。

“嗯,很好,”亚当先生说,“这是个美丽的地方,很美。跟我待惯的地方大不一样,当然。”

瓦妮莎把耳朵竖起来,满怀希望地等着听他说下去,说他待惯的地方是什么样,可是他却给嘴巴里塞满了松饼。她瞥了爸爸一眼,爸爸双唇紧闭。她叹了口气,接过大平盘里橘色、紫色、黄油漫溢的烤胡萝卜,铲了一些到自己的盘子里。

“可惜你们来的时候是夏天,”妈妈说,“关在家里几乎什么也看不到。现在可以安全地在外面走一走了。”

“安全,是指不受蚊子还是脏孩子袭扰?”亚当先生呵呵笑起来,“别这么说,你们的夏日仪式很迷人。夏天让孩子在外面疯玩,其余时间乖乖听话。”

“要生第一个孩子了,你一定很激动吧,”爸爸说,“我希望莫琳不常生病?”

亚当先生耸了耸肩,嘴里咀嚼着:“她喜欢多休息。”

“睡觉是为了两个人,”妈妈僵硬地微笑着说,“她最好趁着能睡尽量多睡。”她倾身向前,用拇指抹去沾在本下巴上的黄油。

“这房子真不错,”亚当先生环顾四周,看着精心养护的墙壁,拱形的摇椅和柔软干净的小毯子。“在你们以前,谁住在这里?”

“我父母。我们家住了好几代了。我和艾琳结婚以后暂时住过另外一栋房子,那时我父母还活着。两位约瑟夫过世以后,房子空了下来。”

“他们是同时过世的吗?”

“当然是一同过世。”妈妈说。

亚当先生皱起眉头。“怎么,一个杀了另一个?”

“不是,”爸爸轻咳几声说,“记住,在这里,当一个人不再中用——不再做出贡献,他们的孩子生了孩子——他们就喝下绝命汁。这,呃,你来之前我相信他们一定给你讲过。”

“对,讲过,对。不好意思,”亚当先生说,“到他们不再有用,就把他们除掉。好主意。”

“什么,在荒野上人们一直活到死的那一天吗?”瓦妮莎脱口而出。

亚当先生似乎很意外,爸爸担心地瞧了她一眼:“瓦妮莎,不要插嘴。”

妈妈又笑了笑,瓦妮莎看到她的眼圈和嘴角绷得很紧。她似乎不大喜欢亚当先生,也许她只是怕他。

“岛上再多一名雕刻匠可以帮很大的忙,”爸爸说,“这是一项难得的技能。我们想尽量减少对金属的依赖。”

“你们这座岛上似乎有些木材很不错,”亚当先生说,“树木不错。我想我可以做些好用的工具。”

“太好了,”爸爸说,“我们也从荒野带木材回来。我们必须小心,保证让我们的树木保持数量上的优势。岛上有一整块地方,我们根本没有开垦。纯野生状态。孩子们夏天很喜欢去那里。”亚当先生点点头,大家坐着细嚼慢咽。瓦妮莎咬了一口松饼,呼出松饼散发出来的酵母味。

“你去看过教堂了吗?”妈妈客气地问亚当先生。

“看过了。教堂一直在沉没。我不能想象把那么多劳动浪费在一座下沉的建筑上。不过约翰说过,是先人的主张。你们想没想过,要是把它从泥沼中拔起来,它该有多高?它会高耸入云!”

“它会倒塌。”瓦妮莎指出。

亚当先生笑了,“是的。它会倒塌。不管怎样,它设计得相当漂亮,只是理念有点怪诞。教堂房间,通向下方的路,空荡荡,黑黢黢。很吓人,不是吗?”

“为什么?”瓦妮莎问。他对她眨了眨眼,没有回答。

“这是瓦妮莎最爱问的问题。”妈妈说。

“你很聪明,对不对?”亚当先生问。

“我相信她把我图书室里的书几乎读遍了,”爸爸说,“她对许多事情都很在行,不过多数在这里都派不上用场。”

“你让她读外面的书?”亚当先生说,神色很惊讶。

“只是其中一部分,”爸爸防御地说,“她很有头脑。”

“似乎很危险啊。”

“目前还没什么害处。”爸爸说。

“我看了学校,我得说,我看不出它有什么意义。”亚当先生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妈妈问。她慢慢切着食物,好像这差事要求一丝不苟的专注。“学校是给孩子们开设的。先祖修建了它。我是说,最早的学校不是他们现在使用的那栋房子。”

“女孩何必识文断字?见鬼,我敢打赌,只有四分之一的男孩需要读书。学校完全没有意义。”瓦妮莎不确定“见鬼”是什么意思,从亚当先生说话的样子来看,听起来很可笑。见鬼。

“识文断字是一种宝贵的技能,”爸爸说,“说明书、记录、流程……许多妻子帮丈夫一起干活。”

“多少男人需要读书?”亚当先生问。

“《经书》呢?”妈妈问,“大家都应该会读《经书》。”

“更别提学校里教的技能,”爸爸接着说,“他们教耕作,锻造……”

“我想那些还算有用,不过女孩何必一定要读《经书》?她们可以背诵段落——背下来就行了。”

“您认为女孩不该读书吗?”瓦妮莎用过于响亮的声音问道。

“没必要,宝贝儿,”亚当先生说。瓦妮莎在脑子里盘算着“宝贝儿”这个词。听起来他似乎要吃掉她的器官。“你会结婚,生子,必要的话,协助丈夫。何必浪费精力学习阅读,既然阅读没有用处?就像这些钟表。要钟表干什么呢?何必知道几点几分呢?为什么需要书籍呢?”

饭桌前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爸爸叹气说:“我相信知识本身自有它的价值。”

“唔,我认为在女孩本来可以帮妈妈干活的时候,教她们一些不必要的知识,是在浪费时间。”亚当先生说。

爸爸敷衍地点点头:“这观点并不新鲜。岛上许多人跟你意见一致。这件事游侠们已经讨论了很久。”

“很好!”亚当先生笑着说,“我希望他们也认为这不是个好主意。你们这里的学校比别处更传统。你们需要跟大陆——荒野隔断,彻底隔断。我不会把我的女儿送去上学。”

“也许您会生个儿子。”瓦妮莎烦躁地说,他们都扭头看着她。

亚当先生扬起眉毛,额头起了皱纹。“这张桌子上的规矩跟我习惯了的规矩不同,我明白了。”

瓦妮莎的烦躁与好奇相互交战,“您习惯了的规矩是什么样?”

爸爸似笑非笑,眼神很严厉:“你要比以前多加小心,克莱德。”

亚当先生做了个苦脸:“对不起,我知道了。”

“荒野上人们也在饭桌前吃饭吗?”瓦妮莎执着地问。她对荒野的想象可不包括饭桌:“有饭桌,有规矩,人们坐在桌前吃饭吗?他们吃什么?”

“我是打个比方,”亚当先生说,她不懂“打个比方”是什么意思。“在我原来的地方,打比方是人们说话的一种方式。没有特别的意味。”

“但您确实是从什么地方来的。”瓦妮莎说。

“瓦妮莎,”爸爸威严地说,这时候本把牛奶洒了满桌,他叫了起来。当桌子清理干净时,话题已经转向了农事和岛上的庄稼类型。瓦妮莎努力想把话题转回到荒野,但她的每次企图都被妈妈或者爸爸轻松地挫败了。

“本吃好了,”她最后放弃了,说,“我也吃好了。我们可以走了吗?”

“当然,”妈妈说着点点头,“到了收拾盘子的时候,我们会叫你。”

瓦妮莎跟本玩耍,本假装是一条狗,吠叫着,摇着小屁股。“多好的一条狗啊,”她轻声说着把他蓬乱的卷发抚平,“你这么乖,我该把剩饭剩菜喂给你吗?”本吠叫了几声。瓦妮莎心不在焉地看着他转圈。她一定要单独跟亚当先生谈一谈。

妈妈喊她了,瓦妮莎把本放回到椅子里,麻利地收好盘子和餐具,把它们放在厨房的洗涤桶中。她掬起一捧含着砂砾的、发黏的肥皂粉,掺了些水,不声不响地洗洗涮涮。亚当先生和她的父母在谈论水和降雨量。

她把脑袋探进去。“打扰一下,妈妈,”她说,“您带亚当先生参观过厨房了吗?他也许想像爸爸一样造一间厨房。”

她担心自己打断他们说话会遭到斥责,不料妈妈却笑逐颜开。“是,我来带你看看。詹姆斯给我造了这间厨房,心思实在是巧妙。很多人家都照他的样子砌了炉火周围的石头。”

爸爸妈妈和亚当先生走了进来,好奇的本跟在身后。爸爸解释他摆放石头的方法,金属是怎么用废料锻造的。本觉得无聊,调皮捣蛋起来。瓦妮莎俯身对着本耳语道:“对不起,对不起,我答应以后把小甜饼都给你吃。”然后,她闭上眼睛,皱着眉头,使劲掐了一下本的胳膊。

本的小脸蛋发出一声啼哭,嘴巴大张,叫得很响。大人们跳了起来。本伸出一根手指谴责地指着瓦妮莎,妈妈却没有留意。她连忙俯身把本抱起来,温言软语哄着他,抱歉地看了一眼爸爸和亚当先生。“对不起,我失陪一下。本该上床睡觉了,”她说着走了,本打了个嗝,“瓦妮莎掐了我!”瓦妮莎知道妈妈不会相信他,她对本从没做过残忍的事。可是她内心感到污秽不洁,不知道她是不是再也不会自认为是个好人了。

她深吸一口气让心情平静下来,继续干活。亚当先生和爸爸在谈论初为人母的考验和趣事。她徘徊在他们身边,被爸爸讲的伊丽莎白·索尔的故事吸引住了。伊丽莎白的儿子很难哄,有一次她试着把他泡在海里,看看海水能不能把他冻得安静下来。亚当先生说,他希望莫琳的婴儿会早早安睡到天亮,爸爸祝他好运。

“爸爸,”瓦妮莎趁着谈话和缓的间隙说,“我可以带亚当先生参观一下我们的图书室吗?”

“我不认为亚当先生对书有格外的兴趣。”爸爸回答,话音稍微带点讽刺。

“爸爸,求求您,我会觉得我多么——”她搜索着可能打动他的用词,“——多么有学问。”

“很好,詹姆斯,”亚当先生说。他的眼睛倏地一亮,眨得很快,“其实我很好奇你们有些什么书。”

“她不能给你看那些锁起来的书,”他说,“不过,也许你反正也不想看。”

“你是什么意思,锁起来?”

“那些书不是人人都能看,”他说,“其实是没去过荒野的人都不能看。”

亚当先生显得很震惊。“你为什么要保存它们?”他问,“风险太大了!我很惊讶他们居然允许你收藏书籍。”

“他们是谁,凭什么给我下禁令?”爸爸没好气地问。

“嗯,我是说其他游侠。藏书有什么意义呢?”

“去吧,瓦妮莎,”爸爸挥着胳膊说,“我要在这里清静一会儿。”他阴沉地看了亚当先生一眼。

瓦妮莎的心得意地砰砰直跳。她礼貌地说:“这边请,亚当先生。”带着他穿过走廊进到了图书室。

几近黄昏,爸爸安在天花板上的不规则窗户透进灰色的微光。瓦妮莎迈步走了进去,寂静而昏暗的空气和书架上一排排气派的书籍不由得让她屏息敛气。“这里就是,”她悄声说,“图书室。”

“呵,”亚当先生半心半意地环视一圈,然后打量着她,“这些书你都读过?”

“没有,”瓦妮莎说,“有些书太没意思。”亚当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

《立体主义者毕加索》吸引了她的视线,她小心地把它抽出来。“这是一本图画书,”她说,“我们的图画书很少。”

“哦。”亚当先生说。她把书翻开,给他看一位神色平静、看上去心满意足的女人,她的两只眼睛画在同一侧脸庞上。一只眼睛在鼻子上,另一只跨过了颧骨。

“这些画很奇怪,”她说,“可是看看这纸,多么光滑,”她用手指摸着,“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画成这样的。”

“这些是画作的图片,”亚当先生说,“不是画作真迹。”

“就像先人亚当先生的画像,”她说,“在纸上留住时间。”

亚当先生似乎给搞糊涂了。“不,只是一幅图片。”他说。

“您知道他吗?”瓦妮莎问,“立体主义者毕加索?”

“我想他已经死了。”亚当先生说。

“是他做了这本书吗?”

“我表示怀疑。我猜想他是一位著名艺术家,人们弄来他的画作,把它们收集在书里。”

瓦妮莎想着这件事。岛上有几位艺术家——酿酒师摩西先生雕刻的鸟儿和人物栩栩如生,鞋匠吉迪恩先生用木炭在纸上画画,他画的肖像几乎可以媲美神奇的照片。瓦妮莎想象用一个奇巧装置捕捉吉迪恩先生的画作,把它们做成一本书。这想法太荒唐了,她噗一声笑出声来。亚当先生也笑了,虽然他读不懂她的心思。

“我认为……我不认为他很出色。”亚当先生说。

“我也是,”瓦妮莎说,“没有人长成这样,不过倒是很有趣。”

“我想是的,”亚当先生说,“这里你最喜欢哪本书?”

“哦,”瓦妮莎说,这个问题很难,让她一时懵了,“哦,我不知道。我想……嗯,我喜欢《野性的呼唤》。”

“讲的是一条狗的故事,对吗?”

“一条狗,是的,在一个叫阿拉斯加的地方,他们用雪橇拉着人寻找黄金。有些人很坏。我只见过游侠所罗门先生家的盘子上的黄金,是他从荒野搜集来的。上面还有几朵花。”瓦妮莎拿不准人们为什么要为了那种黄色发亮的东西打架,杀人,挨冻,但是同时,它那么光彩夺目,那么美丽,她似乎又能理解。“我想象不出在一个地方,人们用那么贵重的盘子吃饭。”

“明白了吧,让大家读这种书是个错误,原因就在这里,”亚当先生说,“你不该知道阿拉斯加是什么,黄金是什么,还有诸如此类的东西。”

“我只是说盘子上有黄金,”瓦妮莎回答说,“我不知道阿拉斯加的情形,除了那里很冷,那里有黄金。有些大狗,高大健壮的狗,比这里的狗要健壮,人可以让它们干活。”

“岛上一定有大量的狗,”亚当先生慢条斯理地说,“还有猫,不过没有狗多。我想人们要用猫来抑制老鼠。狗可以做好伙伴。”

“您现在有狗吗?”瓦妮莎问。

“哦,还没有,不过终归会有的。我到处看见人们溺死小狗,我估计他们可以给我们留一条。”

“亚当太太会喜欢吗?”

“我想会的。她有过一条狗,当初——当初在荒野,一个吠叫的小东西。”

“嗯?”瓦妮莎小心地问。

“比一根面包大不了多少,看见什么都叫。”

“一条小狗?”

“不,不,是一条发育完全的狗。”

瓦妮莎从没见过面包大小的狗。岛上的狗差不多都一样大,“亚当太太养狗干什么?”她问。

“哦,只是去哪里都抱着它,”他说,“像个婴儿似的。现在她要生个真正的婴儿了。”

“是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生?”

“嗯,用不了多久。最多再过两个月。她害怕生孩子,可怜的人。”

“害怕?”

“害怕出问题。”

“害怕大出血或者生下缺陷儿吗?”

“嗯,我想是的。不过不是缺陷儿,”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我的孩子不会是缺陷儿。我们不存在这个问题。”

“可是……荒野上没有缺陷儿吗?”

“呃,嗯,有,我想有的。”

“您想?”

“我是说,是的,有。不过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哦,不是……我的意思是,跟你们这里的规矩不太一样。”

“你们有什么样的规矩?”

“其实,没什么规矩。我是说,我不能四处杀人或者做类似的事情。”

“孩子们呢?”

“什么孩子们?”

“人们会杀他们吗?”

“杀他们?是——”他瞥了她一眼,“你知道我不该跟你谈论这些。”

她没有说话。

“你是个鬼心眼的小丫头,瓦妮莎,”他对她晃着一根手指说,“你知道我怎么对付鬼心眼的小丫头吗?”

她盯着他,“不知道。”她不知道人们居然还有做这种事情的流程。也许他们在荒野上要这样做。

他吸了口气要说些什么,又呼出来,笑嘻嘻地望着她,“你很机灵。太机灵了。你是个可爱的小姑娘,我想我会原谅你。”

她拿不准该说什么,就轻声说了句“谢谢”。

她突然意识到,从小到大,除了爸爸,她从没单独跟成年男人在一起过。她瞥了亚当先生一眼,不知怎的,他似乎比以前更加高大,更加黑暗,好像昏暗的光线抹掉了他的脸庞,他的双手变得硕大无朋。虽然他的腿脚纹丝不动,他却好像在向她靠近,好像他在变大,他的血肉之躯向她小小的身影逼过来。她把目光转向别处,呼吸加快。突然,她想到如果妈妈知道她单独跟亚当先生在一起,一定会大发雷霆。

“你也是个听话的女孩,对不对,瓦妮莎?”

“我想是的。”瓦妮莎谨慎地说。她几次眨眼,但他似乎依旧赫然耸立在她面前,包裹在影子里。他靠近了。

“你会做你该做的事情。”

“是的。”

他安静片刻,说:“我喜欢你们这座岛上的这一点。孩子们守规矩。”

她说:“他们不守规矩吗,在荒野?”

“跟这里不一样。”她知道自己会连着几天、几周、用她的余生苦苦思索这句话的意思。

“给我讲讲,”她绝望地说,“请您给我讲讲。”

“鬼心眼的小丫头。”他又说了一遍。她感到胸膛里涌起无力的愤怒。

“亚当先生,请给我讲点什么吧,”她说,“什么都行。”

他端详了她一会儿,揣度她,说:“在荒野……”他不说了,显然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在荒野……孩子们可以……不。在荒野……”他停住了,“对不起,瓦妮莎。真是对不起。我发自内心地认为,还是什么也不知道,对你、对这里的所有人更好。”

“至少给我讲讲烈火吧。”

“什么烈火?”

“烈火,荒野的烈火。不是说烈火烧毁了一切吗?”

他的嘴巴张得老大,又闭了起来。他顿了一下,目光搜索着瓦妮莎恳求的双眸。“我倒想让你给我讲讲岛上的事情。”他最后说。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坠了下去,沉入谷底,她对知识的渴望稀里哗啦摔成了碎片。她对自己很生气,为她自作聪明谋划这件事生气,为亚当先生这么蠢生气,对爸爸妈妈、游侠、先人和她认识的所有人生气。她握起拳头,跺着脚,感到亚当先生的手突然放在她肩上,他的庞大身影向她眼前逼近。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不要揍他。

“瓦妮莎!”一个尖嗓门叫道,是妈妈。她站在图书室门口,看上去怒不可遏:“你在这里干什么?”

“爸爸说我可以带亚当先生参观一下图书室。”

“亚当先生,”妈妈说,语气客客气气,却含着一丝冷冰冰的震颤,“请跟我们来喝杯茶吧。”

“当然,”亚当先生说,“谢谢你带我参观,瓦妮莎。”

他们坐下来喝茶,爸爸和亚当先生谈论粪肥,各种相关事宜,收集粪肥,给农田施肥。妈妈向瓦妮莎翻了翻眼睛,瓦妮莎对着自己的茶杯窃笑。亚当先生一直盯着她看,好像他想再一次靠近她,让她恳求他回答问题。后来天全黑了。蜡烛点了起来。亚当先生站起来,笨拙地来回走动,准备告辞,可他来时并没有带需要带走的东西。瓦妮莎觉得头疼,希望他赶紧走。

“再见,瓦妮莎,”亚当先生跟爸爸妈妈道别后说。妈妈在桌边盘桓,假装重新整理桌布。他压低嗓门,“我没有回答你的问题,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只是也得像别人一样遵守规矩。我希望多和你见面。”

“再见。”她说。他们再次握手。他的手又一次久久握着她的手,让她很不自在。房间里一时安静得好笑。终于,她把手抽出来;他手上沾了一层汗液和黄油的混合物。

后来,瓦妮莎在本该已经入睡的时候,听到妈妈和爸爸在卧室里说话。她迟疑地、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蹲在他们的房间门口侧耳细听。

“他不大敞亮,是不是?”妈妈说,“我是说,他……有点阴险,我想。偷偷摸摸的。”

“先人啊,我希望他不要又是个罗伯特·雅各。”爸爸说,“那就太晦气了。”

“我想他一定没那么坏,”妈妈回答说,“他只是——”

“你看见他看瓦妮莎的眼神了吗?从图书室出来以后?先人啊,我本来不该让她跟他一起进去,万一——我只是想摆脱他,自己清净一会儿。可是后来,他的眼神……之前也是那样,我想。只是我没留意,我只是觉得他很奇怪。”

“嗯,请新人来岛上,我是说,他们得……”

“他们得有点自制力。也许我们不该再让新的家庭进来,继续过我们自己的日子得了。”

“你知道我们不能那样。想一想今年那些缺陷儿吧。”

“我知道,我知道。像先人那样的男人到哪里去了?他们在哪儿呢?”

“也许再也没有先人那样的男人了,”妈妈说。

“也许,”爸爸说。他听起来闷闷不乐,焦躁不安,瓦妮莎熟悉这种腔调。她回到床上,躺着睡不着,等着他。他要得到拥抱抚慰。她终于睡着了,梦到阿曼达·巴尔萨泽从水里站起来,抱着个缺陷儿,它的身体半截是鱼,半截是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