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凯特琳

夜里,凯特琳找不到一个地方可以舒服地休息沉睡。夏天留下的淤青正在消退,但依然生疼,秋天新生的淤青——手指大小的掌印,明显的殴打痕迹——像腐烂的常春藤在她身上绽放。她知道爸爸其实没有打她,他只是在释放夏天积累起来的张力,但她希望他让自己多睡一会儿。每天晚饭时,妈妈端给他双份辛辣的麦芽酒,凯特琳知道,妈妈在努力让他整晚沉睡不醒。她心里的一小部分为这种爱意的展现感到热乎乎的。

傍晚过后,她浑身疲乏,正打着瞌睡,听到有人在拍打窗户。凯特琳猛地惊醒,定神想了一下,现在是春天吧,夏天快来了。罗茜在向她的窗户丢石子。她定睛一想,现在又到秋天了呀,外面怎么还有人找她,她完全没有头绪。可是一想到会吵醒爸爸,她大为恐慌。凯特琳跑到窗边,悄悄地把窗户打开。是罗茜,她坐在自家的屋顶上。

凯特琳穿过正在剥落的干燥屋顶板,向罗茜快步跑去。“罗茜。什么事?”

“我们都要去教堂集会。”

凯特琳盯着她,努力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抬头望着清澈寒冷的天空,天空布满雪花般的群星。

“嗯?”罗茜问,“你想一起去吗?”

“我们为什么要去教堂?”凯特琳谨慎地问,好像罗茜在说胡话。

罗茜耸了耸肩:“是琳达告诉我的。珍妮想让我们今晚午夜时分都去。”

“我们是谁?”

“女孩们。至少年龄大点儿的女孩。”

“为什么?”

“我又不是玛丽,我怎么知道珍妮要干什么。”

“哦。我房间里没有钟。唯一的钟在楼下。”

罗茜翻了翻眼睛:“那就下楼去看一下。我也会看钟。我会在午夜之前等你一会儿。”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快十一点了。”

“好的,”凯特琳缓缓地说,“你不会捉弄我吧?”

罗茜脸色一黑:“这样捉弄你也太蠢了!”凯特琳分辨不出罗茜是因为凯特琳说她撒谎生气了,还是在玩一个拙劣的恶作剧。

“嗯,我试试到楼下去看。要是把妈妈或者爸爸吵醒,我就去不成了。”

“我害怕你爸爸跟你在一起。他太可怕了。很多女孩去不了。千万别让他到你房间,发现你不见了。”

“我该怎么做呢?”凯特琳问。

“我不知道。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不坐在床上,一秒一秒数五十分钟。”

于是凯特琳回到卧室,跪坐在粗制滥造的床上,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她数得太快了;她悄悄下楼去看钟,才刚刚十一点三十五分。她坐下来,紧张地盯着那只钟,看着秒针一点点向午夜蠕动,担心爸爸忘记上紧发条,她会错过集会。终于,她再也受不了,就跑了出去。罗茜等在冷风中,不停地在霜冻的地上跺着脚。满月高悬,透过罗茜被照亮的睡袍,凯特琳看得见她瘦削身体的轮廓。

“你来迟了,”罗茜说,“我们得快点。”她伸手拉住了凯特琳的手。罗茜的手有力地握着自己,凯特琳既惊讶又高兴,跟罗茜并肩跑了起来。她们呼出白气,凯特琳双脚踩在僵硬的泥地上,踩在湿漉漉、亮晶晶的草叶上,多冷啊,她咯咯地笑起来。罗茜没有忘记穿鞋,但是鞋子太大,她不断地把鞋子跑掉,又跑回去重新穿上。

听到其他人的脚步声,她们放慢了速度,看见三个女孩向她们跑来。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吗?”纳塔莉·索尔低声问道,“我听说珍妮想让我们去教堂。”

“我不知道。”罗茜说,凯特琳耸耸肩膀表示附和。

“这都是恶作剧,”琳达·吉迪恩说。她们一起匆匆向前赶去,“去了一看,是一群男生,他们会笑话我们。”

“我不这样认为,”阿尔玛·约瑟夫说,“要是那样,让珍妮查清楚,会把他们狠狠揍一顿。”

她们到了教堂,已经有一小撮女孩聚在门口,后者如释重负地招呼新来者,徒然地打探更多内情。

“我不要走进黑漆漆的教堂。”莱蒂态度坚决地说。

“我也不进去,”罗茜说,“里面可能有什么东西。”

“要是有什么东西等着把我们吃掉怎么办?”乔安妮·巴尔萨泽高声说道。她只有五岁。她姐姐把她带了过来。

“我们不去黑处,”罗茜果断地说,“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一会儿,要是没什么事,就离开。”

“我的脚趾头好像要冻掉了。”维奥莉特·巴尔萨泽说。

“我们可以把它们丢下台阶,喂给魔鬼吃,”莱蒂叽叽咯咯地笑着说,其他人紧张地大笑起来。

“瞧。”奥费利娅·亚当说着用手一指,她们同时也都看见了。一道淡淡的茶色光从教堂里面透出来,照亮了窗户,从门缝漏出来。

“里面有人。”琳达说。

“要么是什么东西。”纳塔莉回答。那道光变亮了。此刻门口聚了更多女孩。

“有人在点燃蜡烛,”尼娜·约瑟夫说,“我从那扇窗户看见了。”

罗茜从旁边捅了捅凯特琳。“你先去。”凯特琳飞快地摇着头,向后退去,防止罗茜执意推着她走下台阶。

“我去。”瓦妮莎·亚当神色厌烦地说。她摆弄着辫梢,向门缝看去,然后迟疑地走下几级台阶。“没事。是玛丽和珍妮。”她招呼后面。

“尼娜说得对。她们在点蜡烛。”

女孩们相信,如果珍妮和玛丽在跟魔鬼搏斗,就不会点起蜡烛,她们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走进教堂。教堂里空空荡荡,影影幢幢,与昏暗的日光下挤满礼拜者的熟悉状态相比,看起来像个洞穴。蜡烛的橘色火光即使没有给房间增添温度,也增添了光亮。玛丽平静地坐在神坛边,她闪着微光的黑发散落在肩上。珍妮在她脚边,神色着急,绞着手指。

“怎么回事?”吉娜·亚伯拉罕激动地叫道,“我们要做什么?”

“我想谈一些……重要的事情,”珍妮说,“犯禁的事情。我不知道除了这个办法,怎样才能把大家聚在一起,不让大人看着。”

女孩们环顾一圈,又互相看看,沉默延续,她们等她说下去。这时候玛丽说:“来吧,到神坛后面来。”

珍妮翻了翻眼睛,“我又不是索尔牧师。”她说。

“什么?”后面有个女孩叫起来,接着用轻柔的声音问,“她刚才说了什么?”

“看见了吧,”玛丽说,“你得站在高处,我们才能听清楚。”

“那样太傻了。”珍妮说。

“你要是有话要说,”瓦妮莎说,“就得让我们都听见……”

珍妮伸展细长的身体走上神坛,她跟牧师身高差不多,却单薄得像一片草叶。她站在讲台后面讲话,低微的声音顿时变得强劲,回声嘹亮。凯特琳心里一动,索尔牧师的布道深沉洪亮,不知道他的声音是果真受到超凡力量的驱动,还是教堂的建筑结构产生的效果而已。珍妮咳嗽几声:“我……感谢大家的到来。我只是想——有人死前,我跟她说过话。她说起要离开这座岛。也许到荒野去,但是我想,也许还有一座岛。还有一座岛可以去。”

一个声音悄声问道:“她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会不会世上不光我们这拨人存在?既然我们能来岛上避祸,别人肯定也能做到。”

凯特琳想象另一座岛,岛上也许有一座类似的教堂,也有个红发女孩在午夜时分劝诫别人。

“我是说,世界很大,对不对?”珍妮问。凯特琳看见瓦妮莎在点头,瓦妮莎知道世界的模样。

“亚伯拉罕先生给我们看过地图,”莱蒂说,“他说,这座岛不在地图上,但他讲过我们的方位。”

“据我们所知,还有更加广大的世界不在那张地图上。”

一阵沉默,大家都在想这个未知的世界。几个年幼的女孩已经觉得无聊,玩起了比赛谁跳得远的游戏。房间一角传来欢呼和呐喊声,成为夹杂在珍妮话语中的刺耳音符。

“索尔牧师说,其他人都陷入了战争。”温迪·巴尔萨泽高声说。

“嗯,也许他对整个世界并不是无所不知?”珍妮呵斥道,“他是个牧师,不是先人。也不是上帝。”

温迪冲她妹妹摇了摇头,表示她不同意珍妮的看法。

“怎么会只有我们逃离了战争?”珍妮接着说。

“我们有什么特别之处?”

“先人,”尼娜说,“他们有先见之明。”

“嗯,也许别人的祖先也有先见之明。”

大家都倒抽了一口气,随即议论纷纷。先人不是随便什么先人,他们是特定的先人,上帝选中他们建立新的社会。珍妮一拳砸在神坛上,砸得那么用力,凯特琳纳闷她有没有把神坛砸个窟窿。“你们说事情不可能在别处发生,会是真的吗?”她问,“别人都不可能活下来?”

“她说得对,”瓦妮莎说。其他人都安静下来,扭头看着她,“一定有少部分人生活在什么地方,岛上,山谷里……灾祸没有波及到或者波及得不厉害的地方。我是说,虽然我们不能肯定,但要说我们是唯一的幸存者,是说不通的。”凯特琳拿不准山谷是什么,但她相信瓦妮莎。

“用不着说得通,”葆拉·亚伯拉罕恶狠狠地说,“这是先人的恩典。是上帝的旨意。”

“其他岛屿,”瓦妮莎接着说,不理会葆拉的话,“也许完全不一样。”

“你这是什么意思?”菲奥娜问,“怎么不一样?”

“随你的喜好,”瓦妮莎沉思着说,“这要看它们在什么地方。不一样的植物、动物和天气。气候更热些。更冷些。树种不同,或者不长树。”

“那么他们用什么雕刻呢?”葆拉提出质疑。

“我不知道,我又没生活在那里。”瓦妮莎回答,大家都笑起来。

“要是那座岛上,夏天从来不暖和怎么办?”莱蒂问。又有人说:“要是没有狗和猫呢?”

“要是女人穿裤子,男人穿裙子呢?”菲奥娜说,大家笑得更响了。

“要是没人结婚,不知道自己的爸爸是谁呢?”米莉·亚伯拉罕说。

“要是根本没有男人呢?”温迪说。

“那么就没有婴儿。”另一个声音回答。

“要是,”拉娜·亚伦只有六岁,却比她那些大喊大叫、跌跌撞撞的同龄人机灵,“要是孩子在家里当头儿,爸爸妈妈要听孩子吩咐呢?”

“要是他们都是畸形儿,生活在一个畸形儿大家庭呢?”

“现在不是讲故事的时候,”珍妮强调指出,但创意还在飕飕地抛到空中,每个女孩都急于补充自己的畅想。“这个时候应该提出严肃的问题。”她提高了嗓门,“要是有别的岛屿,那里的人们有不同的规矩,我们能去吗?或者,我们能改变这里的现状吗?”

一阵空白的沉默。“改变什么?”尼娜试探地问。

“改变一切。不止是狗和裙子。改变真正重要的事情。”

又一阵沉默,几个女孩转过身交头接耳。

“变成什么样?”尼娜又问。

珍妮叹了口气。“要是你们可以改变岛上的一切,你会改变什么?”

大家停顿了一下,“再多些甜点。”有人悄声说道。一串笑声拂过人群,像风吹过草叶。

“想一想,”珍妮又在神坛上拍了一下,说,“要是我们不必结婚呢?要是我们不必服从爸爸呢?”她目光中闪烁着火花,“要是我们可以让夏天永远延续呢?你们不喜欢吗?”

这一次,沉默中充满了怀疑。

“可是,”菲奥娜说,“先人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珍妮问。

“嗯,”菲奥娜说,好像对幼儿解释一件事情,“我们这样生活,是因为先人吩咐我们要这样生活。我们才不会堕入下方的黑暗。”

“另一方面,”瓦妮莎抢在另一个想说话的女孩前面说,“考虑这个问题有什么用呢?要是我们不必服从爸爸?很不错,事实却是,我们有爸爸,他们让我们服从——必要时用拳头。”凯特琳感到大家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恨不得缩到地底下。

“一直过夏天当然好,”瓦妮莎接着说,“可是不行。我们绝对不会那样做——夏天结束,霜冻就降临了,我们只好回家。不然我们就要挨饿受冻。他们会让我们结婚,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我们弱小,他们可以逼迫我们遂他们的心意。”她的声音苦涩刺耳,“我们的妈妈会帮着他们。我们当了妈妈以后,就认同了一切,哪怕我们坚决认为自己不会变。你想让我们发起一场革命吗?”

女孩们无奈地面面相觑,拿不准“革命”是什么意思。连珍妮也有点迷惑不解。

“我们没有武器,什么也没有。我们就像一群羊在谋划推翻牧羊人。这很可笑。考虑其他可能性有什么意义呢?”瓦妮莎露出了牙齿,凯特琳感觉到房间里的热烈气氛在消散,在收缩后退。

“因为,”珍妮说,“他们拦不住我们思考。他们可以逼迫我们遂他们的心意,却拦不住我们思考。也许我们思考一下,就会想出办法……”她停顿一下,叹了口气,“阿曼达死了。你们都知道。她在寻找别的出路。离开这里到别处去的办法。阿曼达——”她停了下来,咬着嘴唇止住了流淌的话语。她瞥了一眼玛丽,玛丽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她环顾四周,“想一想吧。想一想,如果一切都不一样。”

人群一角有人鼻子一哼,开始窃窃私语:“要是在那座岛上,全部时间都在经受果实之夏呢?”一阵叽叽咕咕的笑声夹杂着嫌恶的牢骚。

“要是只有菠菜可吃呢?”

“要是荒野的怪人入侵,把大家都消灭呢?”

“要是只有蛋糕可吃呢?”

七嘴八舌的“要是”还在继续,珍妮看起来有点累了,“这不是重点,”她说。但这个想法从她身边逃走,像嬉戏的狗在房间里乱窜。她显得伤心,懊丧,却并不意外。凯特琳想走过去安慰珍妮,对她说自己明白,却又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真的明白。她一点点蹭过去——始终像个隐身人——听到珍妮对玛丽咕哝:“她们太幼稚了。大人有意让她们长不大。也太笨。”

玛丽把胳膊搭在珍妮身上,说:“大人就要她们变成这样。你跟我说过。”

凯特琳发自内心地渴望自己不是这样的,既不幼稚,也不笨,那样的话,她或许能够明白珍妮所说的一切的意义。但瓦妮莎说得更有道理。即使有别的岛屿,又会有什么不同?她们去不了。她们不能跟那些岛上的岛民交谈,得到启发。那些岛上的岛民也不会过来把大人们揍一顿,除非他们赞同珍妮想要的一切。

珍妮走到瓦妮莎跟前,目光专注。大家都安静下来,珍妮的悄悄话在四壁回响,听得清清楚楚。“你有书,有头脑,有个游侠爸爸,”珍妮柔声说,瓦妮莎耳畔的一块肌肉抽动了一下,但她什么也没说。“你要记住,”珍妮接着说,“除非一些事情发生改变,一些重大的事情,要不然那一天很快就会到来,你会来月经,结婚,生两个孩子,死去,像其他人一样。一切都不会不同。”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瓦妮莎气愤地呲牙说道,出语尖刻,“你呢?你是个怪人,长得太大的怪人,你以为那样你就能得救。好吧,我见过你不穿衣服——你也快了,很快你也会像我们大家一样来月经。”

她们注视着对方,珍妮冰灰色的眼睛里闪着怒火,映照在瓦妮莎炯炯有神的淡褐色眼睛里。突然,珍妮重重地跌坐下去。“那么我们俩都没救了,是吗?”她表情扭曲地笑着说,看起来好像要哭了。

珍妮走开了,瓦妮莎双手托着脑袋。珍妮走到玛丽身边,对她耳语几句,她们走上长长的台阶离开了。女孩们又议论起来,讲述另一座岛的故事,人们住在雪屋或者草房里,只吃菠菜或者从不吃菠菜,养猫当宠物,或者猫把人当作宠物。大家脸上充满了喜悦、惊异、迷惑。没有人离开,直到天空泛起黎明的红光。这时凯特琳觉得昏昏沉沉,就赶紧回家去了。

第二天在学校,亚伯拉罕先生训斥女孩们多么懒惰迟钝。可是在课间休息时,去过教堂的女孩像蜜蜂一样在其他人身边飞来飞去,汇报昨晚说了些什么,对方作出难以置信和迷惑不解的反应。

虽然珍妮所说的一切很是奇怪,问题也都没有答案,但接下来一周左右,女孩们走起路来显得挺拔了一点。她们从饭桌前离开时多了点笃定。她们懂了点什么。至少,她们可能懂了点什么。渐渐地,怀疑者开始相信其他岛屿的存在,只为有一些新鲜事物可以相信。黑暗、神秘的事物,令人振奋的事物,明令禁止的事物。

凯特琳依旧在爸爸面前哼哼唧唧地哭鼻子,依旧驼着背、瑟瑟缩缩坐在教室里,课间休息时独来独往,但她觉得自己稍微有点不一样了。她知道别人也能看出来;女孩们过去常常取笑她矮小,腼腆,丑陋,现在她们迎接她的目光好像她也是个人。

凯特琳看得出来,珍妮的事还没结束。珍妮仍然神情愤怒,多数时候思虑重重,好像她在走向什么东西,它必须挨揍才肯屈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