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凯特琳

凯特琳热切地盼望珍妮再把女孩们召集起来。不是只有她这样想:罗茜告诉她,第二天晚上,有几个女孩竟然怀着希望又去了教堂,却只看见里面一片漆黑。几天过去了,那天晚上就像一场梦:珍妮在神坛后面,大家望着她,为未知岛屿的想法着迷。凯特琳觉得有点傻,她还以为自己知道了令人振奋的消息呢。

就在这时,大约第一次去过教堂后两个星期,罗茜又来敲她的窗户。这一次,凯特琳压根没有爬上屋顶,只是打开窗户点了点头。她想起冰冷的地面,就穿了鞋,可是想到鞋子踩在地板上发生啪嗒声,又把鞋脱了。不过她记得带了毛毯,罗茜围着披肩。

这一次,没有人在教堂门前徘徊;她们看见黑色的走廊里透出柔和摇曳的红光,在夜色中微弱地闪烁。珍妮已经在神坛上,她瘦骨嶙峋,满脸雀斑,像索尔牧师一样踱来踱去,皱着眉头注视着她们。玛丽在她身边盘桓,安静得像一道优雅的影子。这次来了更多女孩。新来的能认出来,因为她们只穿着睡袍,上次参加过珍妮布道的女孩们则个个裹得严实,还穿了鞋。衣服穿得不够多的女孩们咯咯笑着,冻得呲牙咧嘴,纷纷手拉着手蹦跳取暖。大家的呼吸凝成雾气,向黑黢黢的看不见的教堂天花板袅袅散去。空气中有一股凯特琳此前从未注意到的味道,肥沃的泥土味和阴冷潮湿的味道。她不知道是不是墙壁在缓慢地下沉。突然,她仿佛看到,她们大家在垃圾堆下扭动挣扎,像走投无路的白色蠕虫。

珍妮说:“戴安娜,你不能带弟弟来。”

“他才三岁。”戴安娜·亚当说,她怀里抱着睡眼朦胧的威廉。

“他会说话呀。”

“我每次出门他都哭个不停。我该怎么办?看,他已经睡着了。”

珍妮皱着眉头看了她一会儿,说:“一定不要让他吭声。”

戴安娜耸了耸肩,一颠一颠地摇晃着威廉。

“上次我想谈个想法,结果却不尽如人意。我觉得——呃,我的时间快用完了。有些事情我确实知道,虽然……唔,要是我告诉你们,你们也就知道了。我想谈一谈阿曼达·巴尔萨泽,”珍妮说,“她不是大出血死的。”

凯特琳的皮肤僵硬发紧。凯特琳觉得好像有人把她从阴影处拖到大庭广众之下。她溜到长椅上坐下来,下巴抵着前胸,用胳膊把自己包起来。她惹出了什么事?她为什么不能保持沉默?

凯特琳以为大家都听说了水中那个死去的女孩,但显然不是。吉娜皱着眉头说:“你是什么意思?阿曼达失血过多,她死了。”

“她死了,”珍妮说,“但不是失血过多。我想她是被人杀害的。”

一段长时间的沉默。“是安德鲁干的吗?”有人用难以置信的语气悄声说道。

“不是,是游侠干的。他们把她的尸体从水里拖出来。凯特琳看见了。”珍妮说。凯特琳把自己缩得更小了,她恨不得贴着肚皮趴在长椅下。大家的脑袋齐刷刷地转过来看着她,她假装自己不在此地,在别处,也许在床上跟妈妈睡在一起,或者夏天走在海岸边。从来不曾有过这么多双眼睛落在她身上。

“凯特琳可能说了假话。”吉娜说,引来一阵附和的嗡嗡声。

“我不这样认为,”珍妮说,“凯特琳亲眼看见了。她没说假话。”

“你怎么知道?”吉娜质问道。

“要是她说过假话,她就会编造荒野的事情。编一些她记得在那里生活的情形。但她从没讲过。”凯特琳记得那个死去女人的样子,但她宁死也不愿告诉别人。

“也许因为她不够聪明。”哈丽雅特·亚伯拉罕议论说。

“她很聪明!”罗茜大叫起来,这出乎意料的维护让凯特琳感到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她把《经书》背下来了,还有索尔牧师讲过的每句话。”这话不全对,但凯特琳绝不会当着一屋子人予以纠正。

“那就让她背一遍。”哈丽雅特笑起来。珍妮瞪了她一眼,她胆怯地低下了头。

“我在想,”珍妮提高嗓门说,“如果阿曼达是被人害死的……还有多少女人是被人害死的?”

她满怀期待地望着大家,好像她提出的问题很简单。人群一阵窃窃私语,面面相觑,最后维奥莉特说:“你是什么意思?”为了取暖,她和妹妹萨拉胸贴着胸,胳膊像细绳相互交缠。

“我是说,如果阿曼达果真是被人杀害,不是大出血死去,那么,还有些女人我们以为是大出血死去,可能也是被人杀害的。”

“我见过有人大出血,”罗茜提出反对意见,“我亲眼所见。她死了。很恶心。”

“我也见过,”哈丽雅特说,“我见过雅各太太死去。安娜·雅各,肥皂师的妻子。哦,过去是他的妻子。”

“不过,有时候找不到目击者,”布伦达·摩西说。“要是死在家里,要么……”她比划了一下,“比如吉迪恩太太,农夫的妻子,那个年轻的。她是在家里大出血死掉的,但她女儿说没有亲眼看见,吉迪恩先生也没看见。她一个人在家,后来就死了,哪儿都没有血迹,她的尸体已经埋了。凯莉说这事很蹊跷。”凯莉·吉迪恩此时已经结婚,改名为凯莉·亚伯拉罕,她的话对她们不再有用。

“那也不能说明她是被人杀害的,”莉莲·索尔说,“什么也不能说明,也许只是打扫得很干净。就算她不是大出血死去,也不能说明她是被人杀害的吧?”

“假如她是被人杀害的呢?”菲奥娜说,“别忘了,她以前常说,女孩和男人应该在相同的年龄度过果实之夏。没人听她的,可她说过这话。”有人为这个主意感到兴奋,吃吃地笑起来。

“如果她们是被人杀害的,那么……”戴安娜喃喃说道。

“谁杀了她们?”莱蒂说着,菲奥娜问道,“万一她只是失足掉到了水里?”

“等一下,”罗茜说,“海里满是死去的女人不太可能。在水里的只有阿曼达。”

“还记得约瑟夫太太吧,”布伦达慢条斯理地说,“阿尔玛·约瑟夫。她发了疯,想起来了吗?她说爸爸们不该……女儿们不该……还记得她疯得多厉害吗?约瑟先生不得不娶她,因为只剩下她一个女人了,可是,还记得吗?她不久就大出血死了?有人见过她大出血吗?”

大家马上七嘴八舌议论起来。女孩们交头接耳,与朋友分享记忆,交流看法。珍妮缓步走下神坛,坐在讲道台边上,晃着两条细瘦的腿。

迟迟听不到一座岛上满是小猫、雪或者蜂蜜,年纪小的女孩很快又变得兴趣索然;几个孩子在角落里玩拍手游戏。手掌断续拍打的噼啪声像有节奏的雨滴,她们边拍边唱:

一、二、三、四、五、六、七喝下绝命汁升天去奶奶不能,奶奶不愿意把毒药咽下喉咙!

一阵噼噼啪啪和欢声笑语。

房间后排的一个女孩说:“杀人是不应该的,是违反戒律的。”

“戒律是游侠定的。”加比·亚伯拉罕喃喃地说。

“不,是先人定的。”亚伦·约瑟夫纠正她。

“但是游侠做了补充,”菲奥娜说,“也许如果你是定规矩的人,就可以不守规矩。”

“要是他们杀了阿曼达,杀了那些女人,会不会也杀了我呢?”亚伦语气里带着一丝慌乱问道。

“我们还不能肯定他们杀了人。”琳达安慰她说。

“我当时和阿曼达在一起,”珍妮说着又站起来,一张张苍白的脸孔转身对着她,“她去世前几天,我跟她在一起。她说要改变一些事情。找一条出路。设法寻求帮助。然后我们听到一声响动,嗯……是个男人。”

“他杀了她。”布伦达低声说。

“没有,”珍妮有点厌烦地说,“他就在那里,听到我们说话,然后跑了。阿曼达说的事情是亵渎神灵的,我想。那些话很危险。现在她死了。你们明白了吗?”

此时又一群小女孩绕着教堂奔跑,偶尔尖声叫嚷。凯特琳听到一声短促尖锐的啼哭,说明有人撞到了胳膊肘或者瘦伶伶的膝盖。打起架来了。她们比第一次集会时更加烦躁易怒。很奇怪,这夏日余音。夏日已逝,昏睡不醒,要等再过好几个月才会重焕生机。它遁入往昔越远,小孩子就越发难以管束。

珍妮显得气急败坏。凯特琳蓦地想起,珍妮比其他女孩要大好几岁,比最大的几个女孩也要大三四岁,这三四岁很关键。这意味着按理说,珍妮自己该有两个孩子在尖声哭闹才对。她微微发光的乱发应该扎起来,盘成发髻顶在脑袋上,她的裙子应该更长,更宽松,她的动作应该更稳重,更镇定。这个成年珍妮的形象在凯特琳的脑海中突兀地冒出来,很不对劲,她欣然把它抛在脑后。想象珍妮死去比想象她结婚要容易些。

“你是说,游侠都是刽子手。”瓦妮莎痛苦地说。

“我是说,发生了一些事,”珍妮回答说,“我没说他们都是刽子手。我不像你,不知道他们怎么做事。可能是一个游侠,也可能所有游侠都参与了。我不知道。”

“你的证据是,阿曼达说了些亵渎神灵的话,就大出血死了?”

凯特琳望着瓦妮莎,陡然想到,假如珍妮不存在,瓦妮莎就是大家凝神注目和挂在嘴边的女孩。她挺拔、美丽,她花几个小时阅读爸爸的讲述古代魔法的书。她使用很长的单词,谁也不懂它们是什么意思。

“她的尸体是从水里拖出来的,”珍妮说,“你怎么看,夏天,她碰巧在齐腰深的海里,碰巧就在那里大出血死了?”瓦妮莎移开了视线。

“想一想那些失踪的女人吧,那些要么古怪、要么亵渎了神灵的女人,她们可能受过示众惩罚,却纹丝不变。想想吧。多少人神秘地失踪?突然暴毙,没人看见她们死去?”

凯特琳回想起那些受伤、生病或者身体缓慢消耗而死的男人。男人死亡不如女人常见,因为他们不用生孩子,但男人也有死的。前不久,编织工亚伦先生早上醒来,发觉两条腿不能动弹,现在这种失能扩散到了胸部。木工约瑟夫从屋顶上摔下来,摔断了脖子。农夫所罗门先生死于肺气肿。但是对于这些男人,每每有人急于谈论他们承受痛苦和死亡的故事,有人亲眼目睹他们的疼痛和受到的打击。许多女人却只是大出血死去,迅速不事声张地埋掉;结局太寻常了,把事情再讲一遍都嫌平淡。

“那些女人是被人杀害的。”珍妮一字一顿地大声说道。朗达·吉迪恩,游侠吉迪恩的女儿突然尖叫起来,“我爸爸不是刽子手!”

这引起了一阵骚动。加比说:“他们会杀怀着孩子的孕妇?”“你是说约瑟夫先生会杀人?”吉娜问。“你是说琼·亚伯拉罕是被人杀死的?”又有人说。“你是怎么了?”维奥莉特质问道。利娅却说:“她说得对。约瑟夫太太、吉迪恩太太、亚当太太,她们都说过,男人不该再多娶妻子。她们都死了。她们都死了。”

“我要去海滩,”珍妮在一片聒噪中朗声说道,“我要去海滩,你们要是愿意,可以跟我来。”

“今晚吗?”莱蒂问。

“永远。我要去海滩。我们要寻找另一种活法。我要去海滩,你们可以跟我来。那里就像夏天,只不过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离开你们的爸爸。跟我来吧。他们也许会杀了我们,但是至少——至少——”她的话没有说完。

嘈杂声中,凯特琳看到珍妮后退几步,默默地走下神坛的台阶。玛丽跟在她身后,双手紧握,回头望了望教堂中央这群吵吵闹闹的女孩。

“珍妮,”瓦妮莎不容分说地叫道,但珍妮没有停下脚步,“珍妮!”珍妮头也不回离开了教堂。玛丽连忙跟在她身后。没人跟随珍妮,也没人想回家。对海滩的憧憬像雾一样凝重地悬在半空。女孩们三五成群站着,从容地谈论着珍妮说过的话,直到凯特琳站得两脚发白,大家冻得牙齿咯咯作响。女孩们跑到楼梯间,冷得发抖,又回到光亮中,与朋友和敌人互相作伴。一直在玩游戏的女孩们玩得更加起劲,她们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在漆黑的教堂享受着意想不到的自由。

凯特琳跟罗茜、琳达、维奥莉特和菲奥娜挤在一起。她们紧紧偎依相互取暖,喃喃议论着珍妮的可怕看法。“不能说她的话没有道理,”菲奥娜说,“当然,不是所有人都大失血死去,但确实有道理。”

“他们用不着杀我,要不是害怕下方的黑暗,我马上了结自己。”维奥莉特说。她们震惊地望着她。

“你会吗?”琳达悄声问道。

“我姐姐告诉我,她结婚以后,觉得她的命运再也不会改变了,”菲奥娜说,“特别是她生了个女儿以后。她说,她爱女儿,也受不了女儿。女儿出生后,她不断地做噩梦。她说她想死。不是说她要自杀,而是如果她得了肺气肿或者别的要命的疾病,她也不在乎。她常常在冷天走出去,有时候穿的衣服很单薄,看她会不会得肺气肿。”她们久久沉默,消化着这条消息,“她不是那种爱跟别人吐露心事的人,但她对我说过一些事情。她多么希望一切发生改变。这一切都大错特错。她对我说过。要是她对别人说这些话,也许她就死了。”

大家安静了一会儿。

“我的脚冻麻了,”最后,罗茜说,“没感觉了。”她弯腰戳了戳脚背的皮肤,“我的脚趾冻得发青。”

凯特琳忽然发觉自己浑身哆嗦,昏昏欲睡。“你的嘴唇发紫。”罗茜告诉她。

“我们得回去了,”琳达说,“反正天快亮了。”

“我们不用回去。”罗茜说,凯特琳看见她眼中闪现出全新的信念。

“你会去的。”她悄声说。

“我想……我想我也要去,”菲奥娜说,“不是马上。也许明天,我可以带些暖和的衣服,一些吃的。你去吗?”

“我——我不知道。”凯特琳说,她头晕得厉害。

她们瑟缩着登上教堂的台阶,踩着麻木的脚丫跑回家,不时绊倒摔一跤,用冰冷刺疼的手撑在地上站起来,再把手指伸到嘴边呵气取暖。凯特琳悄悄爬到床上,翻来滚去把被子裹了好几层,立刻沉沉入睡。第二天,菲奥娜和罗茜没有到校上课,莱蒂和维奥莉特也缺了勤。凯特琳感到嫉妒像锋利的尖刀刺到她的肚子上,让她很难直起腰身走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