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七十二口

调查组的老师经历过大风大浪,眼皮只是稍微动了动,然后四平八稳道:“关于328宋文信坠亡事件,我们推测自杀原因有如下三点。”

“一、面临更换研究方向的压力,父母同学未能及时发现,缺乏有效的心理疏导。”

“二、因为更换研究方向,和导师陈潜有细小摩擦,陈潜是宋文信博士论文指导老师,死者可能对博士毕业论文通过率产生过担忧,同样缺乏及时的心理疏导。”

“三、上学期绩点79.8,差0.2上80,在一些评优项目上直接地受到了影响。”

“……”

整个报告反复强调宋文信缺乏心理疏导,突出绩点影响评优,完美诠释了避重就轻甩锅能手。

学校没有任何错。

错都是宋文信的。

黎嘉洲气得不轻:“所以宋文信……”

“等老师念完,”调查组老师打断黎嘉洲,“鉴于宋文信同学表现良好,经研究室导师陈潜提议,学校杰出青年千人计划基金会愿付三万块安葬费,家属在到账后履行相关保密条款。”

很好,三万块打发一条人命,还要保密。

黎嘉洲直接气笑了:“你们为什么不直接写和交大没有任何关系?”

“一个因为换研究方向和导师拉锯几个月的博士、重要学科核心项目的研究人员,在行课期间,在校内,在研究楼坠楼身亡,”黎嘉洲一字一顿地问,“这就是你们给的调查报告。”

调查老师瞟一眼黎嘉洲:“同学你可能需要回避一下?”

黎嘉洲:“我是宋文信室友。”

调查老师道:“这份调查报告的接收方仅限于宋文信本人的父母,不包含室友。”

黎嘉洲直视调查老师的眼睛,一个字一个字重复:“我是宋文信室友。”

“没事,让黎嘉洲在这。”陈潜从门外进来,第一件事就是朝宋文信父母鞠躬不起。

宋文信父母眼睛通红,受不起:“老师你这是做什么!”

陈潜不动。

宋文信父母泪眼涟涟给陈潜鞠躬:“老师你不要这样,我们受不起。”

良久。

陈潜终于直身。

他望向两个家长,悲恸道:“很遗憾没有见到文信最后一面,这份报告是学校按条款来的,我待文信就像待自己的孩子,你们放心,我一定给你们争取最大利益。”

宋文信妈妈喉咙沙哑:“我们不是要钱,我们是想要……”

宋文信妈妈哭到说不下去。

宋文信爸爸哽咽:“这份报告我们确实没办法签字,可以等警方结案吗。”

陈潜和调查组老师沟通一番,安抚宋爸爸道:“可以,你们放心,我和你们的心情是一样的,现在警方还在逐步排查,完全可以等警方结案之后,调查组再出结果。”

调查组老师点头表示同意。

宋文信父母连连感谢陈潜,陈潜推脱说:“受不起。”

整个过程,黎嘉洲都在录音,他目光死死锁在陈潜脸上,隐约看到了自己无法言说的端倪。

同一时间,交大另一会议室。

陶思眠和裴欣怡坐在会议桌前,桌上放着两份文件。

坐在上方的女老师妆容精致,语气温和:“因为陶思眠有保研资格,所以给陶思眠开的条件是直博,给裴欣怡开的条件是保研,只要你们签了面前的协议,专业方向任选,导师任选。”

“你们知道交大的研究生有多难考,直博名额也是万里挑一。”

文件的全称叫“学位保密协议”。

很早之前,陶思眠还在高中时,来交大看许意菱,许意菱带她转学校,转到保研路。

陶思眠当时不懂事,问:“因为这条路通向图书馆,走在这条路上的大部分都能保研,所以叫保研路?”

许意菱讳莫如深:“交大现在还没修好,有很多外面的工人啊、流氓啊,女生晚上一个人走容易出事,出事之后学校会安排保研,所以叫保研路。”

结果许意菱刚说完,晚饭带陶思眠去烤鱼铺,就遇到了流氓。

不过不是在保研路。

真当这份传说中的文件放在了自己面前,陶思眠才真的感觉到,这不是宽慰,是镇压。

陶思眠面色很淡:“我没有继续深造的打算。”

裴欣怡看了陶思眠一眼,跟着摇头:“我不可能签。”

“真的不考虑一下?”老师问道。

陶思眠摇头。

裴欣怡跟着摇头。

老师看向裴欣怡:“陶思眠就算不直博也可以考博,裴欣怡考虑一下吗?”

裴欣怡愠怒:“为什么觉得我会用男朋友的死换学位呢?”

老师笑笑,收走了文件,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陶思眠和裴欣怡离开的时候,黎嘉洲已经在送宋文信父母回家的路上。

方才的会议室内,剩下陈潜和调查组老师相对而坐。

调查组老师:“家长肯定是向着自己孩子,加上黎嘉洲帮忙,估计不会善罢甘休。”

陈潜灭了烟头,放下二郎腿,无比诚恳地道歉:“很抱歉因为自己学生给领导带去这样的麻烦。”

调查组老师连连推口:“陈教授别这么说,你是我们学校中流砥柱,学生自己不懂事,学校一定是尽全力让你少操一些心。”

准院士和博士,领导们还是会算账。

隔了一会儿。

陈潜出声:“虽然我学理,但我看鲁迅先生蛮多话都说得很有意思。”

“国人都有折中思想,如果想让他们接受一个坏的结果,只需要给他们一个更坏的结果。”

陈潜语罢,春雷乍起。

上一秒还是艳阳天,下一秒瓢泼大雨噼里啪啦浇在地上。

陈潜把一份病历送到警察局后,和调查组通了半个小时电话。

半个小时后,宋文信爸爸接到陈潜电话,他们看向黎嘉洲。

宋文信不在,黎嘉洲就像他们半个儿子,黎嘉洲点头,宋文信爸爸按了免提。

陈潜嗓音沙哑,像是哭过:“哥。”

一声“哥”,叫得宋文信爸爸受不起。

“哥,”陈潜说,“我去警察局看了笔录细节,黎嘉洲怀疑文信的死除了自杀可能还有其他诱因,指甲脱落这件事就很不正常,这话很难开口,但我还是要问问你们,能不能把文信的遗体捐给交大进行解剖。”

“啪嗒”,宋爸爸手机砸落在地。

陈潜的声音从地上响起。

“一方面可以彻底查清死因,另一方面文信热爱科研,也算为科研做贡献。”

“科研科研科研!你们是死都不放过我儿子吗!”宋妈妈忽然像发疯的猛兽一样冲过去趴在地上冲陈潜吼,“他活着的时候就在研究室做牛做马,他生日啊,蛋糕吃一口就走了,死了还要捐给交大解剖!你们是禽兽吗!连全尸都不留!”

宋文信爸爸红着眼把妻子拉起来,对陈潜道:“陈教授,谢谢你为文信着想,但解剖这件事我们确实没办法同意,你知道文信妈妈的情绪到现在都还不稳定。”

黎嘉洲站在旁边,嗫嚅:“其实……”

宋文信爸爸问:“其实什么?”

黎嘉洲摇摇头:“没什么。”

宋文信奶奶颤巍巍走到门口,笑得慈祥:“是不是文信来电话啦,新加坡好玩不啦?”她戳儿子胳膊,“你问问他吃没吃好穿没穿好,”见儿媳跌坐在地,宋文信奶奶埋怨,“给你说了地不用每天擦,就你爱干净,这个天还没暖和起来,你又有寒腿。”

上一秒还崩溃的宋妈妈这一秒抹了眼泪鼻涕,笑着站起来:“好,下次我两天擦一次。”

宋妈妈看向黎嘉洲道:“我是看黎嘉洲来了,怕地脏给人笑话。”

宋奶奶问黎嘉洲:“文信吃核桃了吗?”

“吃了,”黎嘉洲昨晚已经把核桃放进了宋文信的纸箱里,对宋奶奶道,“他说他就喜欢吃您做的。”

————

警察局外的城内,陈潜脑海里反复回响宋爸爸说的不同意解剖,长长松了一口气。

只要不同意解剖,就好办了。

————

宋文信出事之后,黎嘉洲想回自己房间睡。

他怕自己做梦,怕自己惊醒,怕自己吵到陶思眠。

平时酷酷的陶思眠这时候偏偏成了黏人精,一定要抱着他睡。

好几次,黎嘉洲从噩梦中惊醒,都看到陶思眠在给他擦汗。

黎嘉洲抚着陶思眠细白的手臂,心疼:“你这样睡不好。”

“我睡眠本身就少,”陶思眠微微腾身,给黎嘉洲按太阳穴,“梦到什么了?”

“在日式和风民宿,”黎嘉洲眼神涣散地望着床尾一无所有的墙面,声音很轻,“我看到他指甲落了,脸色发黑,他说他喘不过气,喘不过气,就像在暗示我什么。”

“然后今天陈潜提议捐献遗体解剖。”

“捐献遗体解剖是正常操作,压力大喘不过气也是正常的,指甲脱落有偶然性,可三件事情连在一起,就不是偶然。”

“而且陈潜对宋叔叔他们的语气,就像他和宋文信从来不曾发生过矛盾,宋文信没告诉宋叔叔情有可原,但你我都知道,这矛盾有多大。”

陶思眠很小心地推测:“可能,我是说可能,有没有可能是?”

黎嘉洲心领神会。

3月30号,凌晨五点,宋文信遗体转到殡仪馆。

黎嘉洲向宋文信爸爸提出解剖,宋文信爸爸拒绝。

3月31号,警方结案,定论为缺乏心理疏导自杀,无过失方。

黎嘉洲暗示宋文信父母可能有其他死因,宋文信父母心如死灰。

4月1号,学校再次出具调查报告,赔偿金额从3万元加至三万六千元,体现“人道主义”。

宋文信父母拒绝签字,也拒绝解剖。

他们想让宋文信安心走完最后一程,而对黎嘉洲和调查组来说,局面都进入了僵持阶段。

这时,陶思眠一篇讣告在交大校内引起轩然大波。

调查组紧急撤版问责。

陶思眠被单独带到会议室交代过程。

会议桌上,放着一个封上写有陶思眠的牛皮纸袋。

“校刊交给你是出于信任和肯定,”老师道,“你为什么要发这些不实言论引起风波。”

“不实言论?”陶思眠像听到笑话般,“是宋文信没死,还是宋文信不是交大的学生?”

老师道:“宋文信是交大学生,也确实在交大校内自杀——”

“那为什么不能发?”陶思眠打断,反问,“这是交大博士,活生生的人没了,校刊铭言是记录交大,为什么这件事不能记录?”

“你只知道记录,那后果你能承担吗?”老师也怒了,拍桌斥道,“同学之前传谣引起恐慌谁负责?万一跟风有了自杀潮流谁负责?自杀影响到自主招生和高考志愿填报谁负责?”

老师说完,想到陶思眠是交大优秀学子,软了心肠,自以为仁慈道:“你写个三千字检讨说明自己的过失,这事儿就算完了,要么,你连交大学籍都别要了!”

这个选择题极其极端。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会选。

寒窗苦读十二年考进来的交大和一份轻若鸿毛的讣告检讨。

尤其陶思眠这种乖学生。

陶思眠长相很淡,看上去没有任何攻击性,但也就是这样的淡,能让她刀枪不入风雨不侵。

“要么写检讨,要么连交大学籍都不要。”陶思眠细声重复一遍。

老师没好声没好气哼了个鼻音。

“那我肯定不要交大学籍啊。”陶思眠脸色都没变一下。

老师腾地站起身:“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陶思眠软道:“知道的。”

老师以为陶思眠服了软,跟着软了语气:“你想想,一边是直博,一边是开除。”

“老师您可能不了解我,”陶思眠用了敬语,“我和宋文信不一样,宋文信从小就乖,努力上进,面临各种压力,要毕业要拿工资。”

“我是个富二代,无父无母那种,别说一个本科学籍,就算是研究生博士学籍,那我不开心,我就不要了,所以您完全没必要让我做这样的选择题。”

“威胁不到我也改变不了我。”

陶思眠的乖戾和不在乎是骨子里的,老师根本招架不住。

“对了,您刚刚说的话我全部录了音,我感觉对您不太友好,但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有用,可能是个□□。”陶思眠说。

老师醒过神:“陶思眠只要你还是一天交大学生,你的学籍在这,我就希望你端正态度,你要明白自己的位置和口出狂言的后果。”

陶思眠拿过文件袋,取出学籍看了一眼,迎着老师的目光直接把学籍撕成两半,然后起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她抬手,轻飘飘地把学籍扔进垃圾桶。

陶思眠背对着老师。

“不是问我要不要吗?”她轻笑,“我要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