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的门没关, 两个小和尚听到动静忍不住探头探脑往房内张望。
忽然一阵大风平地扫来,将房门扣了个死紧, 便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从禅房内发出了。
小和尚双双对视一眼, 吐吐舌头, 心照不宣地往院门处撤。双脚才一踏出院门,身体便觉得轻盈起来。在师叔的诸法无用结界内, 身体实在是太笨拙了。
两人规规矩矩在院门口站好。
“你方才可听到……”一个小和尚纳闷。
“听到了, 女人的声音。”另一个悄声的。
“原来你也听到了呀,我还以为是我听错了。”
“师叔禅房之内怎会有女人?方才进去送斋食怎没见到?”
“你难道不该问女人怎会进得去师叔的禅房么?那位柳姑娘痴心一片, 都在师叔的禅院外徘徊多少年了, 莫说禅房, 院门都未让踏进一步。”
两人对望,微妙地交流眼神, 恍然大悟的样子异口同声。
“莫非, 是师叔终于被柳姑娘打动?”
“莫非,禅房内的就是柳姑娘……”
千秋厘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诸法无用,她没法用术法给自己止咳, 直咳得眼泪汪汪。泪光模糊的视线中慢吞吞走过来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犹豫了一瞬朝她伸出手。
她身体往后一仰, “你, 咳咳咳咳,你做什么?”
不卿微躬了腰,身体稍稍前倾, 语调平平,“食物呛入气管之后,有两个法子可用。可连续快速地拍打背部,或按压腹部,你……选哪个?”
千秋厘往后挪,“我,咳咳咳咳,我都不选!”恶声恶气的,“咳咳咳咳,你别过来,你,咳咳咳咳,不许碰我!”
不卿看了看她通红的面颊和满眼的泪花,垂下眼睑,约莫过去两三个呼吸,伸出一只手结了个印。
千秋厘在自己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中听见不卿道:“你试试运息。诸法无用,我撤了。”
千秋厘赶紧盘腿坐好,试着调动灵息。果然,术法可以用了。她忙闭了眼,将周身灵息运转,温养呛伤的气管,止住咳喘。
禅院外站着的两个小和尚又惊讶了。
“怎么回事,师叔撤了诸法无用?”
“师叔在这禅院住了多少年,诸法无用便布了多少年,从无例外。为何今日竟然想到撤去?”
千秋厘调息了将近一刻钟,才终于平息了咳嗽和气管内的烧灼感。她睁开眼,对上一双古井似的眼睛。
不卿与她对面而坐,认真地看着她,眼中一对幽深的瞳孔像是永远不会褪色。
千秋厘下意识便避开他的目光,才将将消淡下去的恼意腾地又爬升到脑门心。回忆起自进了这个院子起自己的种种作为,简直就是在给他找乐子,天底下怎会有她这样傻的人。
他怕不是在院中冲凉的时候便已经看到她了吧,却还能淡定自如地继续洗下去,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迤迤然走进来擦脸,穿衣,打坐。
他明明都看到了,却就是不说。心可真黑啊。
千秋厘越回想越气,恼恨得只想夺门而出。
“怎么不吃了?”不卿开口。
千秋厘:……
“不是还没吃完?”他又道,“你才吃了一口。”
“你自己吃吧,我没胃口了。”诸法无用撤了,她的肚子忽然也就不饿了。
“我并不饿。”不卿摇头。
“不饿你让他们送什么吃的!”千秋厘怒道。
不卿默了默,“我看你十分……”两个字在舌尖一番斟酌,“想吃。”
“你看错了。”千秋厘犟着头不看他。
不卿将杏仁豆腐推到千秋厘面前,又将那些小碟子也推了过去,“我受伤的那几日,看你很喜欢吃东西,每日的胃口也都挺不错,这些正好是你的食量。”
“……”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千秋厘一点也不想和他说话了。
一番沉默之后,不卿先开了口,“既然吃了第一口,便要吃完。”
“我不饿。”
“不可浪费。”不卿的口吻忽然变得严肃,“粮食本就得来不易,这二十年尤为不易。多少凡人死在这一口吃食上,又有多少人为这一口吃食自相残杀。饿殍枕藉,哀鸿遍野的景象,你可见过?”
千秋厘慢慢回过头,讶然地看着面前这些斋食。她原以为上诸天只是修炼的条件艰难了些,却不想就连凡人的生存条件也一样恶劣。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饿殍遍野的悲惨景象她并未亲眼目睹过,可小时候母亲与她讲故事的时候,也曾说起过凡间某些战乱四起的时代,人们吃不饱,将地面上能啃得动的东西都吃完之后,易子而食。母亲的故事总是讲得绘声绘色,每每总叫她身临其境。
千秋厘拣起一块糕点,就着杏仁豆腐咽了下去。只是,她腹中并不饥饿,这些斋食吃起来也便没有方才那样香甜可口了。
不饿的时候吃东西并不是什么美事,她细嚼慢咽,吃得极慢极慢。过了许久才将一碗杏仁豆腐吃完,正要伸手去那够些点心,不卿却又抢先一步将几个碟子移回自己面前,几口便把里面的点心都吃了。
不卿不发一言,将空的碗碟收了,起身走了出去。
等他出了门,千秋厘蜷起食指放在嘴边轻轻咬着。方才她光顾着生气了,似乎忽略了什么。
千秋厘敲敲头,本来就不灵光,吃饱之后更不顶用了。可是,她到底忽略了什么?
她一手支在几上,懒懒托着腮,两页眉毛紧紧攒着,有什么不对劲在脑中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
“你来找我,可是有事?”
千秋厘的思绪被不卿打断,他空着手回来了,在她对面跪坐下。
千秋厘愣了一下,灵光一现,想起来那不对劲之处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我是我?”
在他受伤的那几日,与他在那不毛之地的自己还不是现在的模样。那时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模样差那么多,就连哥哥、圆圆她们都没能认出来,和尚怎么能这么笃定自己就是当时那小丫头。
他不是不记得她了吗?还是他想起来了……
“见到我就恶心得要吐,无缘无故将我踢下无住海,方才又对我……”不卿抬眸,不咸不淡瞥她一眼,又垂眸。“除了你,我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厌恶我至此的人。”
千秋厘悄悄松了口气,看来他还是没想起来。她想他能记起来,又不想他记起来。
“深夜来此,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出乎千秋厘意外,不卿并未追问她厌恶他的原因。
终于能说正事了。
千秋厘很不客气地“嗯”了声,将其他情绪暂时搁到一边,“你知道冷霜生吗?”
“知道,白波九道冷家家主。”不卿道。
“那你与他见得多吗?你了解他吗?”
“见过几次,不算了解。”不卿答,“他身体不大好,气虚体弱,每年都要来六欲天住几个月,请我师父为他调理益气。
“他长什么样?可是那日在无住海见过的样子?”
不卿点头。
“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千秋厘寻思,果然这冷霜生与哥哥长得一样。若非如此,他们也不能拿哥哥去假冒冷霜生了。却听不卿又道:“不过,冷霜生本不该到现在还活着。”
“为什么?”
“他早已油尽灯枯,我师父能做的不过是用灵力为他耗着,便是耗着也躲不过大限之日的到来。冷霜生的大限之日,在一个多月之前。”不卿道。
“一定活不过那一日吗?”
不卿道:“何谓大限之日,便是不会多一日,也不会少一日。”
又是一个多月之前。
程柳圆说,上诸天灵气复苏也是一个多月之前。
千秋厘觉得自己似乎摸到一点真相的影子,却又差那么一点够不上。
一个多月,一个多月?她在不死城睡了三十六年,哥哥失踪也有三十六年。这其中有什么联系?
千秋厘低头,下巴靠在膝盖上,眼睛盯着小几上的一个点,脑子里拼命地将这些事情拼凑起来。
不卿在对面看着千秋厘。虽然她长大了许多,不再是稚嫩的少女,模样也确实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沉浸在思索时的样子还是如出一辙的呆懵懵,像无住海底的呆头鱼。
千秋厘忽然抬起头。
不卿便看到她乌黑的瞳仁里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一个多月是多久?”千秋厘毫不避讳地望着不卿,似乎全然不记得他可能会给她带来的不适,“到底是几天前?”
不卿忽然错开目光。
千秋厘手肘撑在小几上,上半身向他倾靠,一张千娇百媚的脸凑到他眼前,扑闪着眼催促,“你快说呀!”
她着急的时候,嗓音极娇。
两人的脸离得极近,近的连气息都分不清谁是谁的。
千瓣莲做的心怦怦连跳两下,不卿屏住呼吸,干涩地回答:“三十六天。”
“三十六天……”千秋厘喃喃,忽然右手握拳在小几上捶了一下,“对上了!”
哥哥对于不死城是失踪了三十六年,在上诸天却只过去三十六天。两方世界的时间流逝并不相同,上诸天一天便是东陆的一年。
那么,真的冷霜生在三十六天前就已经死了,而哥哥正好穿过界隙来到上诸天,不知遇到了什么失去了记忆,由于他和冷霜生长得一样,便被冷家当成了冷霜生,因为他们缺个家主。
可是,冷雾浓爱的是真哥哥,她要一个假的哥哥有用什么用?
不卿看着还杵在他眼前的这张脸,神采奕奕,比月光还要明亮。她离他这样近,她厌恶他,从未离他这样近。他心里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就好像云开日出,雨过天晴。
千瓣莲做的心又跳了一下。
千秋厘回过神,闻了一鼻子的莲香,忽然间意识到近在咫尺的这张是谁的脸。神采奕奕变成萎靡,捂嘴,迅速退了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