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宫灯

玉拂先行候在了重芳宫门口, 见沈羡与新帝一道过来,跪地行了礼。

赵缨未进重芳宫, 行至一丈处,便轻轻颔首, “去罢, 到了。”

“是。”

沈羡平和地应了一声, 回身行了礼, 一路踏进了重芳宫的宫门。

赵缨打量过她朝朝朗朗, 如同清风的背影,唇角动了动,缓缓回过身, 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

他想他与沈羡,果然还是背道而驰。

外头起风了, 沈羡与玉拂一道去了撷英殿,听到里头盛华的声音传过来, 正唤道,

“绿川,去将灯收起来。”

玉拂闻言瞧了沈羡一眼, 沈羡摇了摇头,取了揭杆将檐下的宫灯勾了下来, 绿川几日未打理,上头已经有了一层浮灰。

沈羡提着宫灯进了撷英殿,玉拂替她阖上了外头的大门。

盛华坐在榻上,隔着屏风瞧见进来的是沈羡, 静默了片刻,方才低声道了一句,“是本宫糊涂了。”

沈羡温柔地笑了笑,将那盏有些旧的宫灯放在窗下的小案上,仔细擦拭过,见它原本的木质灯架有几处已经有些腐朽的模样,回头向着盛华轻声道,

“长公主,灯架有些老了,不如重新漆上一回?”

那头久久未有回音,隔着一道水墨的屏风,沈羡仍然能够感觉到周围的风声静了下来。

“那是阿衡送我的灯。”

这是盛华头一次没有在沈羡面前自称本宫,也是头一次,对她提起卫衡。

沈羡便应道,“那不如,臣替长公主重新上一些桐油罢。”

见盛华未出声,沈羡便放开了手中的宫灯,走过去推了门,向玉拂吩咐了一声,去内务府要一些桐油来。

玉拂恭声应承了,沈羡阖上门,回过身来瞧见那盏宫灯向着一头倒向了小案的一侧,便走过去,重新将它扶了起来。

不过是须臾,那盏宫灯依然执着地倒向另一头。沈羡伸出手,想要将它扶正。

“不必了,”盛华淡淡开口道,“是它老了。”

沈羡眉眼柔和,回话道,“长公主风华正盛。”

“崇武十八年的初冬,我封了征北将军,那年北境下了一场大雪。”

“沈女官可听过雪中盲症?”

沈羡点了点头,“听闻遍地积雪,反照日光,视之则盲眼。”

盛华笑了笑,低声道,“北境苦寒,寸草不生,春风不近,冰雪也难抵,我在灵川三年,头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雪。”

“沈女官觉得雪是如何的?”

沈羡垂着眼睛,低声道,“无光而寒冷。”

那是陵州的雪夜。

“那是我头一次感觉到,这场大雪之后,兴许春天也会到了。”盛华仰起头,淡淡道,“我一个人,站在雪地里许久,到了暮色将至时,也不曾回营帐。”

她忽然笑了笑,“因为我的眼睛,瞧不见了。”

沈羡手中扶着那盏宫灯,依稀间似是瞧见了它亮起的模样。

“陵州雪夜,沈女官觉得害怕吗?”

“怕。”沈羡轻声应道。

隔着一道屏风,盛华似乎仍是打量了沈羡的面孔许久,方才缓缓应道,“我也觉得害怕。”

“征战三年,没有什么能阻挡住我的长剑,大盛公主剑之所向,皆是披靡,这天下,无人敢阻大盛的公主,无人,敢阻我。”

“可是我的眼睛瞧不见了,突如其来的黑暗令我感到惊慌,我站在原地,不曾动一步。我害怕,一步踏出去,就会踏上与大盛截然相反的道路。”

“是卫统领来寻的长公主?”沈羡低声问道。

“卫统领?”盛华反复念了两声,语气似是喟叹,又像是怀念,“已是三年未曾听到有人这样称呼阿衡。”

“听闻你常去崇文馆,你可知道阿衡是什么样的人?”

沈羡回道,“卫氏忠心,乃大盛元帝时从龙之臣,元帝有意分封卫氏异姓王,卫氏坚拒之,求归隐,帝不忍允之,设立护京骁骑营,卫氏世代袭统领一职,以彰元帝之恩,显功臣之达。”

沈羡顿了顿,接着说道,“史记记载,卫氏子息单薄,到了第三代统领卫衡一辈,仅存一子,后来......”

盛华淡声一笑,“卫氏忠心,领受了这样厚重的皇恩,如何敢再子孙昌盛,家族繁荣。”

沈羡一怔,默然了片刻,方才应道,“长公主说的是。”

“阿衡从小跟着他父亲长在宫中,他不愿意承袭统领一职,困于帝京,便自请北境从军,想要建一番功业,他的父亲自然是不允的。”

盛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有了些浅淡的笑容,“他是个痴人,旁人若是要瞒着家里头去从军,自然是要改换了名姓,他却还是用了卫衡的名字,被老卫统领知道了,一路追到灵川,当着父皇的面差点要打折他的一条腿。”

“他跪在父皇面前受了他父亲几十军棍,我父皇问他为何,他说,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就是断了一条腿,他也是叫卫衡。”

“老统领闻言弃了手中的军棍,抱着他老泪纵横,一言不发。父皇叹了口气,说道罢了,便留他在灵川,待平了北戎,再回去领了骁骑营的职务也不迟。”

盛华笑了笑,“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阿衡,应该说,第一次记住他。”

沈羡恳切道,“卫统领与老统领,皆是千古忠贞之臣。”

盛华面上生出悲色,“可是他们将阿衡诛成了叛臣!”

她敛起了眉目,冷冷道,“裴怀懿。”

沈羡亦是敛目不言。

盛华狠狠拂开了榻上的物什,寒声道,“先帝遗诏,为了父皇的一道遗诏,为了永远困住本宫,裴怀懿!她裴氏布局引了赵经逼宫,裴怀远地处南方,离得这样远,却比阿绪还要更早到京勤王!荒谬!裴氏,裴氏这是在谋反!”

她以手撑在水墨屏风之上,仿佛用尽了浑身的力量说完了余下的言语,“阿衡死了,死在了裴怀懿派去的人手里,一路撑到灵川,死在了阿绪的面前!”

她将目光投向沈羡手中的宫灯,缓缓道,“他出宫前,来了重芳宫,他要我等他,他会找到阿绪,解我出困境。”

“就像他在雪地之中寻到我,引我寻到前路一样,他赠我宫灯,允诺我永为路引,他应承我,大盛的公主守着灵川,他便守着大盛的公主!”

盛华跌坐在榻上,以宽大的袖摆掩在面上,隐隐的啜泣之声消弭在花纹华丽的的袖摆之下,只能瞧见她微微起伏的肩膀。

沈羡垂下眼睛,长公主一生好强,竟连片刻的脆弱都不愿示于人前。

她觉得盛华,竟这样可怜。

玉拂在外头轻轻叩了叩门,沈羡从她手中接过了桐油,以细小的木刷填补过灯架的一些腐朽之处,她将轩窗敞开了一些,流动的微风缓缓抚平桐油修补的每一道痕迹。

盛华重新倚在榻上,阖眼不言,似乎是觉得疲累,隐隐入了睡梦。

沈羡将宫灯自小案上提起,犹豫了片刻,她想这盏宫灯这样重要,一时也不知道是将它收起来,还是重新挂起来好一些。

便听到屏风后头淡然传来的声音,“收起来罢。”

沈羡应了一声,听得盛华又道,“以后,不必再挂灯了。”

“是。”她沉默了片刻,低声应道。

沈羡提着灯,将它仔细收进了内殿的箱笼里,收藏妥帖了,方才抱过薄衾,行至榻前,替盛华遮去一些料峭的春寒。

盛华没有睁开眼睛,只是黯淡地想到,可惜没有绿川为她点一盏灯了。

沈羡将方才落在地上的物什捡起来收好,方才穿过那道水墨屏风,一路往撷英殿外头走去。

经过屏风一角时,她顿了顿,眼底映出了一丛风姿高洁的水墨兰花。

她低下头,缓缓退了出去。

玉拂一直在殿外候着,见她出来,柔和地笑了笑,与沈羡一道往重芳宫难得的绿荫处走近了些,方才恭敬地唤了一声,沈姑娘。

沈羡怔了怔,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玉拂低声道,“宣王殿下离京时,曾经吩咐过,若有一日,沈姑娘从承明殿到了重芳宫,便让奴婢带姑娘离宫。”

离宫?

若有一日,到了重芳宫。

沈羡摇了摇头,她在宫中,赵缨与裴太后才会觉得手中握住了赵绪,若她离去,北境必生变化。

更何况,赵绪既然有此嘱咐,想来心中有数,帝京将要生乱了。

沈羡笑了笑,“我要等他回来。”

玉拂亦是一笑,自袖中取出一道令牌,镌刻了一个奇异的双生花徽记。

“宣王殿下还吩咐,若是沈姑娘拒绝,便将这道令牌交予姑娘,可以调遣晏初七等人。”

赵绪他竟这样笃定。

沈羡静了静,笑意渐渐深了一些。

那道令牌是铁质的,上头有一层金色的镂边,沈羡接过来,向着玉拂点头道,“多谢你。”

玉拂温和道,“殿下自幼聪慧,每与先帝弈棋,常能取胜,先帝曾笑称殿下是黑棋精转世。”

见沈羡面上有笑容,玉拂又道,“沈姑娘也是少有的聪慧之人,更难得的是还通透。”

“沈姑娘,殿下回来时候,愿姑娘与殿下俱好矣。”

沈羡点了点头,诚恳道,“多谢玉拂姑娘。”

她见玉拂言谈间对赵绪与先帝十分熟稔,不由问道,“玉拂姑娘从前在宫中?”

“奴婢年幼时,伺候在澜婧皇后身前。”

原来是澜婧皇后身边的旧人。

沈羡笑了笑,“还未曾多谢你为我请来长公主。”

玉拂微微一笑,“沈女官客气。”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都是9点更新,今天晚了一会,昨天睡得太晚了,嘤嘤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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