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灵缥缈的歌声悠悠而来。
周围是一大片白茫茫的雾气。
有女子恍若山间精魅, 一袭白纱遮面, 只余一双华目流转,破空而来。
伴着足间细碎的铃铛声,女子莲步轻移, 正对着他, 站在湖边。
遥遥相望, 女子似乎是看不见他, 食指慢点, 轻解罗裳……
那歌声突然变了, 自曲由调变成了不知名的吴侬软曲,咿咿呀呀醉生梦死撩人非常。
他下意识就转身,雾气却是突然散了, 女子面上的轻纱也不翼而飞。
面纱后, 是苏妙的脸——
面容娇俏,玉颈如雪。不谙世事,勾人而不自知。
他突然就失去了言语——脑子中一片嗡鸣。
身体突然就有了某种难以启齿的变化。
倏然天旋地转,层层掩映的树木,波光粼粼的清湖皆不知所踪。
林间化为了府邸。
有男子正一身喜服,意气风发,眉里眼间尽是温润, 执着女子的素手,一步步踏入府门。
周围庆贺声、恭喜声不绝于耳。
他看见了苏淮,高声唤着“阿姐”。
他看见了苏策和沈婉,就坐在大堂之上。
但仿若无一人看得见他。
他唤了一声苏妙, 伸出手,却抓了个空……
他看着女子着红盖头,一步一步,步入内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他恍若被勒住了咽喉,无法呼吸,周围像是有滔天的潮水向他席卷而来,霎时将他淹没。
再后来……
岁月绵长,仿若被缩短成一个个惊鸿一瞥的画面……
他看到。
他升官进爵,傲立朝堂,溜须拍马阿谀奉承之音尽在耳畔。
他看到。
祖母去了。世间恍若就只剩下一个他。
他看到。
他另行建宅,孤苦一人,此生无依无靠。无数个午夜梦回,都在后悔让那个此心所系的女子嫁与了旁人!
然后,他醒了。
房内一片漆黑。
男子蓦然睁开双眸,凉飕飕的冷汗浸入四肢百骸。
凉意透骨。
半晌,屋内冷冷地洒入些许月光。
他起身喝了一口茶,冷的,还有些涩。
朦胧若梦间。
胸腔内似乎还能感受到当时的孤苦与压抑。
……
长街上廖静无人。
只余打更人的敲竹梆的更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那人打了一个哈欠,将尾音拖得老长……
悠长的声调在寂静的夜里似乎是要蔓向远方。
冷冷的月光倾洒在地,像是镀上一层银霜。
突然。
马的嘶鸣划破寂静,更夫一个激灵,只见不远处,高头大马上,掠过一片白色身影。
而后,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
寥寥夜半。
正是寂然入梦时。
周南竹正享受着人生中最为爽快的时刻,他功成名就,聚福楼的名声响彻大江南北。
无数英雄好汉慕名前来。
圣上连连夸赞,当着老头子的面说他天纵奇才,是经商的好料子。
他所到之处,香腮粉雪尽如是。名门淑女,江湖侠女,抢破了头都想入他周家。
他躺在一堆银子上,笑得合不拢嘴!
只是突然,手中把玩的银子突然咧嘴一笑。
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指上。
但是他的手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因为疼的是头。
他正诧异……
然后脑门儿又疼了一下——
再不醒就是神人了,周南竹眯着眼睛,向着虚空中的人影一脚蹬去。
却瞪了个空。
他一个翻身,五指成抓,却再次落空。
来人反扣着他的手,这才开口,“是我!”
声音莫名地低沉,好像还有些熟悉,借着月光,周南竹扭头一看。
诶呀,是他赵兄!
等等——
大半夜的,赵兄摸到我房里作甚?
事出反常必有妖。
周南竹默默地扒拉开赵谨的手,站开一个远远的距离。
赵谨取出火折子,将蜡烛点亮。
周南竹看了看他的神色,压下心里翻腾的被扰了睡意的气性,强颜含笑道,“赵兄啊,这大半夜的,你找我有事儿?”
赵谨不置可否,大爷似地坐在了桌旁。
习惯性地轻叩,“找你喝酒!”
疯了吧,大半夜的,连个鬼影都没有。
从怀远侯府到他周家,横跨大半个天齐,就为了找他喝酒?
周南竹心里憋了一股子气,却也不想再争论了,梗着脖子推开了自家地板上的暗格,扒拉出了两个坛子。
“喏,女儿红!”
赵谨闷不做声地给自个儿满上一杯,面无表情地一口饮下。
俊脸上迅速升腾起一抹红。
这副有心事的样子迅速就将周南竹的哈欠憋了回去。
周南竹叹了一口气,认命地也给自己满上了一杯。
“说说吧,发生了何事?”
赵老将军去世后,九岁的少年恍若一朝之间失去了依仗,憋在自个儿房里怎么也不出来。
后来是赵家的老夫人亲自叩开了周家的门,寻了他来。
他大喇喇地坐在地上。
靠着门,唠唠叨叨地与那痛失亲人的少年说着他最近遇见的事儿。
屋内的少年起初不理他,像是被他碎碎念的烦了,这才开了门。
后来,两人你一杯我一杯,满地都是空空的酒坛子。
他不知道他是怎么回的家。
但听父亲说,赵家的那孩子,睡上了两天两夜,醒来后便恢复了原状,习武读书,再未让人担心。
后来更是凭借自己的本事做了官,得了圣上的赏识,名正言顺地坐稳了爵位。
明明赵谨已经不是那个孤苦的小少年。
刚才恍惚间,他却像是仿佛看到了那同样的倔强,那同样的孤苦。
周南竹试探地道,“可是因为小嫂子要与你和离?”
赵谨冷厉地扫了他一眼,“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原来是因为这事啊,周南竹心里骤然一松。
“你别管我怎么知道的,是谁让你当初对人间家冷眼的,现在报应来了吧?”
周南竹继续道,“我告诉你,你这么整日端着,别说小嫂子要和离,就是我,我也要和离。”
赫然对上赵谨冷冷投来的一眼。
啊呸,他都说的什么鬼话,周南竹讪讪道,“我……就是举个例子。”
赵谨将第三杯一口饮下,“你继续说……”
哪能真的和离呢。
当初苏妙寻死觅活非要嫁与你一事天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你赵大公子如今已然是上了心。若是心意相通最好不过,若是小嫂子伤了心,哄哄便是了。
但总而言之。
折腾来,折腾去,不过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自扰之。
周南竹拍了拍赵谨的肩膀,“赵兄,听我一句劝,别端着了啊。”
说罢伸了一个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一口吹熄了桌旁的蜡烛。
“我睡觉了,你走的时候轻点啊。”
直愣愣地就往床上扑。
随手摸来了被子就往自己身上卷,也不知道那美梦还不能续上……
刚闭上眼睛。
“嗦”的一声,小火焰重新亮起。
并着火烛燃烧的细碎声响,给他光与声的双重体验。
周南竹:……
无奈地抱着被子死死兜住自己的脑袋就闭上了眼睛。
睡意重新袭来。
耳旁,青玉瓷杯在桌上一磕,然后是倒酒的声音,再然后是酒液蔓入喉咙的咕咚声,再然后,又是青玉瓷杯在桌上一磕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赵谨,你别仗着我们是兄弟你就如此!”周南竹突然炸毛,气咻咻地将被子丢到一边。
那人充耳不闻,誓将无理取闹,借酒浇愁进行到底。
周南竹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再次打了一个哈欠,无奈地道,“你到底要做什么?”
赵谨道,“你陪我喝酒。”
“不,我要睡觉,你看看,我眼睛都红了。”周南竹扒拉开自己的眼皮。
对面没了声音,只有青玉杯在桌子上磕下的声音。
周南竹无语地看了对面的大爷一眼,好声好气道,“小嫂子是不是要与你和离,还说喜欢陆宁阳?”
赵谨没说话。
他也不知道为何他好不容易喜欢上了苏妙,她就闹着要和离了,还喜欢上了旁人。
他心里甚至有了不管不顾,拆散他们,将苏妙留在自己身边的疯狂念头。
时间那么长,苏妙总会忘记陆宁阳,重新喜欢上他的。
周南竹再次叹了一口气,“小嫂子诓你的,我不经意间听到苏淮说的。”
“你说什么?”
青玉杯子重重地磕上桌子,里面的酒不断地回旋,再回旋。
周南竹无奈地将苏淮的原话重复一遍,一回头,屋内已然没了人影。
“咻”地一声,烛灭,屋内重回寂静。
只有桌上已经空了的酒坛子,以及泛着光的青玉杯。
早知道,赵谨一来我就直接说了这事。
这是周南竹趴在床上闭上眼睛前的最后一个想法。
……
纵马飞驰。浮光掠影。
耳旁是呼啸的风声,冷飕飕地灌进他的耳膜。
却好像没有来时冷了。
眼前是过往苏妙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上心的,只知道,他稍稍察觉到了时,就已经割舍不开了。
他要去问她。
她为何要和离?
是拉了不相关的人,逼迫他表露心迹?
还是对他已然死心,不想多做纠缠?
他还想问她。
假若他心里从今以后只有她,可不可以不要和离?
就算对他已然死心,还有没有可能重新喜欢上他?
年轻的男子,任风萧萧。
一腔孤勇。
只想将自己的一颗心捧到女子面前,自此以往,看山高水远,还有无可能。
但是——
当他到了院子里。
到了苏妙的门口时。
院内的花香阵阵,他突然就有些害怕听到的答案与他的期盼事与愿违。
还有一个月。
若还些喜欢他,最好不过,若是真的死了心,他就让苏妙重新爱上她。
总归,无耻也好,说话不算话也罢,他是不可能放手了。
赵谨推门而入,嘎吱一声。
惊动树上的鸟儿。
雅雀们扑扑索索地飞入高空。
抖落满树的槐花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