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马蹄

最近纹身倒是再合适不过。天气不冷不热,不用穿厚厚的裤子勒着腿,两周不能洗澡,也不至于每天汗流浃背地难受。

倪芝都在盥洗室,弯着腰在脸盆儿里洗头,身上用湿毛巾天天擦。

九月开题答辩过后,宿舍楼旁边的活动中心,每天少说有五场企业宣讲会。滨大作为全国理工科前排的院校,来了不少大厂,效率极高,现场笔试,最快一天内出Offer。可惜对于社会学这样的专业,只能是捎带的了,收了简历说等统一安排面试。

倪芝也陆陆续续去了几场,投不完的简历,做不完的网测,和杀得暗无天日的群面。

她现在觉得出来暑假实习的幸运了,门槛虽高,却没有过于要求她在人群中讲话厮杀能力,对她做的报告更为看重。

原本还想努力多拿几个Offer在手头选,面试了几场发觉是件难事。她又重新投了之前实习的那家公司,正式秋招对实习生有些优待,而且在北京有分公司,如果真去了也不错,离家还近。

钱媛也不尽如意,她想找体育裁判或者培训班教练的工作,她父母觉得她好不容易滨大研究生毕业,不该再靠体力吃饭。

每天在宿舍和活动中心两头跑,都是喧嚣嘈杂的环境。

以至于九月二十日这天,倪芝起了个大早,迎着朝阳,沿着铁道口走到桥南街,又进了铁路小区,进了幽暗安静的楼道里。

以为是白云苍狗、换了人间,与她近日所处全然是两个世界。

那头儿激进而紧张,这头儿沉寂而缓慢。

进了楼道,是这几日以来,倪芝心里最平和的时刻。

她忍不住靠着在楼道粗糙的水泥墙面上歇了会儿,看了眼旁边贴满的各种开锁、贷款、重金求子的小广告,才走过去敲陈烟桥的家门儿。

陈烟桥听到家门儿被敲响,反应了一阵儿。

他苦笑一声,他已经失眠快一周了。虽然本来睡眠就不见得多好,总是醒得快。

到九月二十日那天,她起了个早,就去敲陈烟桥家门儿。

他开门那刻,她几乎没认出来他。

跟现在相比,他原来的样子根本不叫胡子拉碴。

不止胡子连鬓,他头发也长了,被胡乱撇到一边,三七分变成一九分,好像白发又多出来几根儿。加上他的眼圈跟熬完鹰一样黑,像欧美那波儿颓废系的烟熏妆地铁口流浪艺人,只差一个破吉他和装钱的吉他盒子搁面前就可以开嗓。

身上倒照旧是件灰色的汗衫,倪芝极其怀疑他买了许多件一样的汗衫,起码她是分不出有什么区别的。

陈烟桥给她开门后,没有让开门儿,反倒是两人对视半晌。

倪芝打破沉默,“不让我进?”

陈烟桥不是不让她进,是他最近越接近余婉湄生日越失眠,整宿整宿地抽烟。睡不着就起来接着拿笔拿刻刀,刚入夜时候脑子里还会走马灯一样闪现过往种种,后来夜深了,脑子里已经是一片空白了,手里雕刻的全靠本能。

明明已经困倦至极,却睡不着,只能越发凶狠地抽烟,后遗症自然是后脑勺的神经一跳一跳地疼痛。

倪芝敲门时候,陈烟桥还在床上躺着,他印象中自己是破晓时分终于有了一丝真正的困意,和衣平躺,总觉得不过睡了几十分钟。

看见门外站的倪芝有些恍惚,不知道现在究竟什么时刻。

陈烟桥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挂的钟,不是错觉,现在不过七点不到。

他苦笑一声,把门打开,“进来吧。”

倪芝凑近他又是吓了一跳,尤其是越走进屋内,缭绕着一股难以散去的烟味。

她忍不住皱了眉,小巧的鼻翼都翕动一下。

以她曾经短暂的烟龄来判断,这也起码是连抽了一个星期且没怎么开窗通风,感觉烟味都已经渗进去墙壁里了。

陈烟桥用指尖顶了顶两侧太阳穴。

倪芝眼睁睁看着他一言不发地进了中间卧室,把她一个人晾在烟味呛鼻的客厅,她忍不住追到卧室门口。

“你干嘛去?”

倪芝这回知道自己想错了。

卧室内的烟味并不比客厅好。

陈烟桥半边肩膀上搭了件黑色的衣服,“让开。”

他往浴室方向走,才跟她说,“洗澡。不是嫌我有烟味儿么?”

显然是注意到她的表情了。

倪芝耸肩,“我要是不嫌,你是不是就不洗了?”

她没等到回答,自顾自去开了阳台上的窗户透气,把陈旧的风扇开了,铁门也一同开了。果然有了空气对流,烟味在慢慢地逸散。

陈烟桥洗完澡出来,倪芝觉得自己今天受了不少惊吓。

如果不是亲眼见陈烟桥进去浴室,又穿着他肩头搭着的那件黑T恤出来,她几乎以为是换了个人。

他竟然把胡子刮得一干二净,除了黑眼圈还跟之前一般无二,整个人年轻了好几岁。

陈烟桥没理会她惊讶的神情,低头拿那条脱了线的毛巾擦头发,他把胡子刮了以后,下巴棱角更分明,连鼻梁都挺了,比原本还像欧美立体五官。

虽然仍是少白头,但他头发在短发里算长的,刚洗完的头发又不蓬乱,倒像是刻意挑染成灰色的湿发效果。

倪芝愣了一会儿,几乎笑倒在沙发上。

她认识他起,他就是胡子拉碴的模样,讲究点儿的时候是把胡子修成漂亮的扇形,乍然变成这般清爽的模样,好似把沧桑一同刮掉了。

或许初次见面,就觉得他是个不算很年轻的男人,后来他的古板、沉默寡言和郁郁寡欢让她对他的印象更往中年人身上靠。

见了他把胡子刮掉的模样,才反应过来,原来男人三十多岁,不过是风华正茂的年龄,本该是年轻的。

这回要是说她是他侄女,怕是无人会信了。

“你怎么把胡子刮了?”

陈烟桥理由充分,“她还年轻,我就这么老了。”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平时的扮相十分显老,倪芝这回更是笑得止不住。

陈烟桥冷眼瞥她,耐心缺缺地把擦头发的湿毛巾扔回左边肩头挂着。

终于开始审问她,“为什么来这么早?”

“怕你一大早就去给湄姐扫墓了。”

陈烟桥那天还没问她,“为什么非要去?”

倪芝反诘,“那你为什么同意我去?”

陈烟桥又是那句招牌答案,“随你,你可以选择不去。”

他心里叹不知自己如何混成这般模样,他和余婉湄当年在一起,人尽皆知,因为都等着看他们笑话,等着看他何时甩了小青梅再次投入莺莺燕燕,等着看余婉湄何时结束上当受骗。那时候他巴不得每天骑摩托车带余婉湄在校园里溜一圈,好堵了悠悠众口。

如今过去十年,知道他们那场生离死别真相的人,竟然只有倪芝一个小丫头片子。

以前不觉得,现在忽然意识到,多了个知情人,好似就少了份罪恶包袱。

他并不抗拒她一同去。

倪芝回答他第一个问题,“我只是觉得,湄姐值得我祭拜,况且她还是我同校师姐。”

余婉湄值得祭拜,那他当是值得唾弃了。

“那我呢?”

倪芝眉眼弯弯,“你还没死呢。”

她心里和面上一样痛快,两个人都明知对方问的是什么,较量一番。

却偏偏,你瞧,谁也没答了谁的问题。

陈烟桥坐下来,倪芝看见他侧面的下巴上还有一道不深不浅的伤痕,看起来像刮胡子时候刮到的。

他把肩上搭的毛巾扔沙发上,窸窸窣窣地解开塑料袋。

两样黑乎乎的东西被搁在倪芝面前。

倪芝伸手拿起来,“这是什么?”

原来是墨汁和一方长相普通的砚台。

陈烟桥手里拎的是一捆捆纸钱,茶几上还有支毛笔,“既然来早了,就帮忙干活儿吧。”

“哦。”

要说倪芝还算是个兴趣广泛,且做事有持续耐心的人。唯一不开窍的,便是书法,还是每家每户都会让孩子学的。

她知道陈烟桥要做什么,五月那回她跟着他去烧纸时候,就看见他一手漂亮草书,给烧的纸钱写的袱包。

她看陈烟桥这方砚台,猜他大概没有什么讲究,或许字好看,也便无所谓这些锦上添花的东西。陈烟桥一年到头,确实写不上两回字,都说书画是一家,儿时抓阄抓了画笔后全都练了,还算他有天赋,这些年手腕不行了,练得最不走心的软笔书法却勉强还能一看。

倪芝还是本着对写得一手好字人的敬重,问得毕恭毕敬,“要怎么研墨?”

陈烟桥看她一眼,倪芝自己接了话,“随我,对吧?”

黄纸上落了阴影,陈烟桥知道是她凑过来看。

知道她看不懂,把字迹写工整了些。

从右起笔,由上到下。

“具备信袱冥财共…,…冥寿寄钱…,故…正魂启用…陈烟桥敬奉…天运戊戌年八月十一火化。”

倪芝表面上不动声色,她在书上见过这样的格式,上次还见到陈烟桥烧纸,可跟亲眼见一个个字带着墨汁味儿印在泛黄的纸上完全不一样,读着就觉得下一秒黄纸会无风自动飞起来。

到底是离这些生死大事过于遥远,她的胳膊上起了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脖子后面汗毛也都起来了。

只不过她倔,仍梗着脖子保持凑近看的姿势。

陈烟桥笑了笑,他刮了胡子,笑的时候少了分暮气,“害怕了?”

倪芝摇头不承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他揉了揉悬腕久了导致发酸的手腕,往沙发旁边的盆子看去,“帮我给蓬莱的盆子里换水吧。”

倪芝想了想,已经亲眼见了他怎么写烧纸的袱包,便接了这个台阶。

老老实实去端起盆子,小心地捏着蓬莱的壳儿,还顺道把蓬莱的盆子用手刷了两下。蹲在旁边看蓬莱,蓬莱察觉到无危险,惬意地舒展了四肢,黑亮的眼睛对倪芝眨了眨。

倪芝没了刚才的惧意。

直到陈烟桥写完了,自己收拾塑料袋,把毛笔和砚台丢给她去清洗。

倪芝细致地洗完毛笔砚台,又把他水池里的墨水污渍拿刷子刷了,可能是他的洗手池脏久了,洗不出颜色,倪芝刷了两下就放弃。

甩干手出来,看陈烟桥已经背了个黑色的旅游包,最普通那种旅行社发的模样,还拎了一袋儿塑料袋,放着捆好袱包的纸钱。

陈烟桥到底念及她是个小姑娘,刚才是真害怕了,出门前问她一句。

“还敢去吗?”

倪芝神色轻松,“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且不说倪芝原本是不怎么怕这些的,去了也发现是真的一点儿不可怖。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公墓是爬山的一层层向上,半山腰位置的墓前竟然有人放了不知多少响的鞭炮,一串接一串,爆竹红色的纸屑炸得满天飞。

震得人耳膜生疼,两人一路什么都没说,无言地往上爬。

陈烟桥在一座墓碑前停下来,把东西也搁下来了。

这是附近唯一一座没有刻名字的碑。

上面只有一行字。

“冷眼一瞥,生与死。骑者,且前行。”

墓碑前下方竟然还有一束带着露水的花,用浅淡的蓝色纸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