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豇豆

手机随着被扔地上的衣服一起躺着,嗡嗡地震。

30块三小时的钟点房,床吱呀吱呀响。

等一切都安静了,倪芝倦得不行,陈烟桥倒有精力起来洗了个澡。

因为倪芝路上说他,身上一股烟味,凑近了隔着口罩都能闻见。

陈烟桥解释说,不是他抽了这么多,是进了吸烟室。

春运时期的绿皮火车,是熙熙攘攘的年味儿,到身上就成了五味陈杂,莫名有种大团圆的滋味儿。

连卧铺都是没叠过的被子,陈烟桥睡了一夜,他这般糙惯了的人都觉得脏。

等他洗完澡出来,找不到吹风筒,胡乱拿粗糙的毛巾擦得半干。

屋子里暖气还行,倪芝睡着了,还保持着本来背后被陈烟桥搂着的姿势,曲线暴露在空气中,陈烟桥给她盖上被子,凑近她。

他还没用胡子扎醒她,半湿的头发已经让她一个激灵。

倪芝看见是他,伸出光\裸的胳膊去揽他,闻见一股宾馆里劣质洗发水的味道。

她环着他,又快要睡着的模样。

陈烟桥逗她,“不说话了?”

刚才两人跟着举红白牌子的大婶儿走,倪芝这般一向话少的人,都忍不住有些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你怎么来了?”

“讨生日礼物。”

“呆几天?”

“跟你一起回去。”

“火锅店呢?”

本来也没几步路,倪芝一直问他到进房间。

陈烟桥连灯都没开,把她抵墙上,堵了她的唇,一边含糊不清地咬她唇瓣,“这么多话?”

倪芝把剩下的话吞肚子里,轻笑起来,勾着他脖子,甩了鞋,光脚站他鞋面上。

……

倪芝没理他。

地上的手机又嗡嗡地震起来,陈烟桥给她捡起来。

是倪母。

自然是跟她说,晚上家庭聚餐。倪芝拒绝以后,两人语气不善地争吵几句,她挂了电话。

倪芝再无睡意。

坐起来,陈烟桥帮她披上外套。

她语气歉意,“对不起,今晚我得回家。”

陈烟桥理解,“没事,我自己转转。”

他想起来,“你怎么说的,跟我出来?”

今天都是年二十九了。

陈烟桥想起来,跟余婉湄一起过了四个春节,第一年是爷爷大病一场,要求回老家常住,跟余婉湄十几年没见重逢又惊艳。第二年两人在一起了,她脸皮薄家教严,两人瞒着家长,陈烟桥就喜欢逗她,看她害怕父母发现的模样。到年前那几天,两人偷偷出去约会,每次余婉湄被父母说,都过年了还出去什么,陈烟桥父母是不管他的,只是安慰性说一句,我们家这个还不是,整天说骑车兜风,就不知道回家。

他俩会意地笑。

倪芝不过是跟余婉湄当年一个年龄,姑娘家里都管得严。

陈烟桥体味到久违的熟悉又陌生的,青春气息和家庭氛围。

不由得有些好笑。

倪芝回答他,“跟我妈说,找冯淼。”

她正好一并问他,“对了,你这回想见她吗?不想也没关系。”

倪芝完完全全是询问口吻,她怕陈烟桥不喜这些活动,他一直对于向她室友公开,跟大伟承认有所避讳。

没想到陈烟桥答得干脆,“好。”

倪芝反倒疑胡了,“你是不是要跟谢老板通风报信。”

陈烟桥否认,“我不帮他祸害小姑娘。”

这话意有所指,倪芝听了,静静地看他,眼波流转。

陈烟桥知道她听明白了,轻笑,“不过你,就留着给我祸害了。”

他笃定地问,“愿意吗?”

倪芝低头把前扣扣上,“不愿意。”

陈烟桥难得有耐心,同她多说几句情话,帮她把夹带子里的头发撩出来,指腹有意无意地磨她,“不愿意也晚了。”

火车站旁边的小宾馆,不过是两人见面着急。

收拾了东西,倪芝挑了间离她家近的快捷酒店,放了东西去找地方吃饭。

许多路边的小店都关门了,跟老灶火锅一样,倒着贴个福字儿,再贴张告示。

平时里,因为陈烟桥也不怎么逛街,两人极少去商业综合体里吃饭,到今天这样的年关,似乎只得被逼了去。

商场里跟商场外迥然不同,到处是春节火红的装饰,挂着各色恭贺新年、春节促销的条幅。

连吃饭的地方都排了挺长的队伍。

两人找了个队伍相对较短的烤鱼店,拿了两人桌的A号。

整个河北的栗子都格外好吃,倪芝让他坐着等号,她下去买栗子和饮品。好不容易拉陈烟桥进商场,总能享受一下,同龄人的正常恋爱。

陈烟桥皱着眉,“不用了吧。”

倪芝把排号单给他,“我很快回来。”

他看她袅袅地走远,背影窈窕。似乎没见过她这件外套,是件蓝灰色的绒面羽绒服,短款掐了腰,下面穿了个黑色纱裙。

倪芝拎着纸袋回来,到烤鱼店门口,发现几人争吵起来,陈烟桥还似乎是漩涡中心。

几人说话声音大,语气又凶。

倪芝想都没想,气势汹汹地走过去挽着他,语气警告,“吵什么?”

几人看出来倪芝和陈烟桥什么关系,看她下巴挑着,凤眼瞪着,一副不像好惹的样儿,安静几秒。

又开始吵吵,“你管好你男人。”

倪芝不觉得陈烟桥能惹是生非,看他一眼,似乎没多生气,就是眉头锁得紧,隐隐有些暴躁。

放下心来。

听他们东一句西一句,搞明白怎么回事。

陈烟桥分不清AB号,A号是二人桌,B号四人桌,他不知道自己排到几号,起身问了趟服务员。

再回来以后,坐陈烟桥旁边的女人,就极热情地要教他,怎么开微信关注公众号,再扫码看排队进程。

陈烟桥是头一回这样排号,老灶店里是常年有排队的人,熟客为主,进来都自觉坐着先后有序,人多极了顶多撕张白纸写个1234。

他不愿意别人碰他手机。

那个女人便用她自己手机贴旁边,脑袋凑过去,一步步教他。

她男人,跟倪芝差不多,去旁边买了东西回来,看见自己女人跟别人一副加微信的模样,自然极其不悦。

她解释一番,是教他怎么看排队进程。

这不解释还好,解释了以后她男人就炸了,“你他吗骗谁呢,要你教,教成这样,恨不得手塞他手里吧。”

看了眼陈烟桥这种女文青最爱的脸,更生气,说得指桑骂槐,“这种人,一看就是骗你的,你麻了个痹的猪脑子是不是。这年头有人不会用这个吗,装一下你就信,我看你也是贱得很。”

陈烟桥把手机收了,坐远些,两腿重新岔开。

“抱歉,我真的不会用。”

那男人见陈烟桥坐远了,隔着那女人喷,“你咋不说,你连微信都不会用呢,让我媳妇儿教你怎么加好友怎么样?”

年前人们的火气都旺,好似压抑了一年的浊气,遇上年终奖单薄,都攒到一起发泄,尤其是听了这种事情。

前前后后的人开始添油加醋,“兄弟你这样不地道啊。”

“大过年的兴戴红不兴戴绿啊。”

倒没有多恶意,只是无形中都形成一种讥讽。

连服务员都过来,“先生,我教您吧。”

陈烟桥这回是真不想学了,“不用,谢谢。”

不是多大的事情,倪芝却烧起来火。

她没法接受陈烟桥被人嘲讽一通,只是因为他不会用微信排号。

她挽着他的手用了些力道,“烟叔,我们走吧,换一家吃。”

陈烟桥没什么所谓,“丫头,没事。”

那男人不知为何,看了倪芝更来劲,这回打量清楚了,嫉妒心更燃。

“老牛吃嫩草,姑娘我跟你说,你可长点儿心,别一口一个叔叔,回头给人骗得啥都不剩。”

倪芝都拉陈烟桥走出了两步,又退回去。

那双丹凤眼里盛满了怒意,语气是礼貌的,却搂不住腔调。

“您倒是知道,”她唇角勾出个讽刺的笑意,“我是嫩草,那您看看我男人还有什么必要加你老婆?”

那男人气势蔫儿下来,嘴硬,“这种人……”

倪芝看了眼周围的人,打断他,“还有,我男人就是不会用微信,所有的事儿,我都替他办了。”

两人牵着手出了商场,站在冷风里,把身上积攒的暖气儿都吹散了。

商场周围都是较为空旷的马路,一时间倒也不知道去哪里觅食。

陈烟桥问她,“生这么大气儿?”

倪芝这回说话,跟他极像,挤了几个字出来,表达得一清二楚。

“说我可以,说你不行。”

两人顺着街道走,一路都是等在路边的的士,问他们走不走。

漫无目的地走,走完这趟街,在转角口,两人走过去了又回头,似乎是有家餐馆。招牌是块红布粘在铁架子上,已经被刮丝刮了一半儿,但底下找招牌的射灯还是亮的。

老杨焖面馆。

杨字和焖字都掉了一半儿。

玻璃擦得模模糊糊,里面看不见有人在吃饭。

两人抱着试试的心理,推门进去,喊了声,“老板,还有的吃吗?”

“有。”

出来个穿白色围裙的男人,头发微卷,油乎乎地粘额头上,肚子把围裙顶出来。但看着就是个憨厚老实的面馆老板样。

大概是客人少,招呼起来格外热情,“坐,吃点儿什么?”

他们随便点了个招牌,加了几样配菜。

等面的功夫,倪芝在那儿剥糖炒栗子。

快过年了她做了个酒红色的指甲,给陈烟桥剥栗子,也不心疼她的指甲,翘着手指划开,从中间捏一下,从容地剥出一颗完整的栗子。

黄澄澄地躺在她手心,指腹沾了点儿栗子表面的灰。

送到陈烟桥嘴边。

大锅焖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

老板老杨走出来,给他俩拿了俩小玻璃杯和一壶热水。

这种店是去多了,陈烟桥在旁边,她就不由自主地想,她第一次见他他是什么模样,似乎也是这样,自己一个人在店里忙乎。

但他就是同别人很不一样。

老杨又转了个身,端了个小碟子,一边啰嗦,“我这本来生意就不咋地,快过年了人更少,你俩进来就是缘分,给你俩送碟儿小菜,这豇豆我自己腌的,特好吃。”

倪芝夹一粒放嘴里。

又酸又辣。

跟她见陈烟桥时候一样,他骨子里其实是以前风流少年的影子,糙都是这十年磨出来。穿个围裙比别人好看,他的刘海看着文艺,丝毫没有小商小贩的愁苦情绪。人家写在脸上,愁生意,老杨还在絮絮叨叨,说今年留在这儿,是为了把铺子转出去,一直在联系下家,好几个人来看了又走了。

陈烟桥是不同的,他的苦都在眼底在心里,是要打破了才能看见的,不小心看他拎着锅铲都能拎出一丝落寞寂寥的滋味儿,却同情不得,你同情他,好似是他同意施舍你。

倪芝勾唇笑。

陈烟桥问,“笑什么呢?”

“没什么,”她顿了顿,“我们来的时候,我说找个不用排队的地方,没想到正好。”

“嗯。”

陈烟桥知道,她笑的不是这个。

但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她在他眼前,给他剥栗子,给他夹豇豆,同吃一碗面,不需要他世事洞察人情练达。

他同样说得文不对题,“商场里那样,回头床上也对我凶一回。”

倪芝以为他在开玩笑,风情地瞟他一眼。

陈烟桥正儿八经地胡说,“我凶惯了,倒真想看你凶。”

二人世界很快又被打破。

冯淼这几天都没怎么回她微信,倪芝不知道她忙什么去了,没想到这会儿给她打电话求助。

“小芝,来解救解救我。”

“怎么了?”

“我那个打游戏的网友弟弟,原来是我们高中的。这几天我都他妈的陪他在网吧打游戏,他今晚还说通宵,你快来解救我。”

冯淼那头吵吵嚷嚷,倪芝听得断断续续,云里雾里。

冯淼放弃了,她捂了单侧耳朵,提高嗓门儿,“一句两句说不清楚,你过来找我吧,咱们吃个宵夜。”

她发了个网吧定位。

倪芝看了眼陈烟桥,俩人在床上才说过可以见见冯淼,这就说曹操曹操到。

“去吗?”

“嗯,”陈烟桥拿现金结账,“陪你去。”

网吧里乌烟瘴气,那小男孩儿倒长得清秀,格格不入的,白净骨感,一双手砸在键盘上操作行云流水。

冯淼歪了吧唧坐他椅子扶手上,给他瞎指挥,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哪里需要倪芝解救。

倪芝跟她打个招呼要走,被冯淼拉住了。

倪芝问她,“成年了吗?”

“刚成年。”

“行,过年他不回家?”

“他父母在国外,所以那天不是家长会吗?我才碰到他,他自己代表家长开会。”

那天倪芝跟沈柯聊几句话的功夫,冯淼猫腰钻进会场,体验体验氛围,最后几排坐得不满,有个空位,她挤了挤,低声让人给她让个通道。

就被人扯住,“三水娘娘?”

冯淼哽住。

辨认了一下,坐斜后面那个男生,长相清秀可人,跟视频里没什么两样。

“三清道长?”

她看了眼他地上放的名字牌儿。

“哟,肖清啊。”

肖清没什么怯意,给她指了指他旁边的空位,还替她搬开了过道凳子。

“你呢?”

“凭什么告诉你?”

“今晚帮你上分?”

冯淼:“……”

俩人之前就视频聊,开黑聊,知道都是河北人,没想到竟然是一个城市的。

更没想到,是一个高中,还能这样狭路相逢。

肖清自己住,因为是美术生,文化课压力小点儿,又是放假时间,俩人干脆省了那条网线,天天拖拽冯淼出来打游戏。

熬了几个通宵她受不了,又不接受肖清说的,换个地方打,明显是给他拐回家了。

冯淼说,她倒是不怕,是怕祸害人家祖国的花朵儿。

倪芝听她这话,忍不住笑了。

“亏你还有点儿良心。”

她也算是听明白了,肖清其实是对这个姐姐没什么安全感,借机想见冯淼的朋友。

果然回了网吧里面,肖清又在逗她。

“淼淼跟我开个情侣空间呗。”

“叫淼姐。”

“开了才叫。”

“现在谁玩儿QQ啊,再说我俩就是打游戏基友,开什么开,你好好学习。”

肖清环顾四周,示意她人都在网吧了,讲这些马后炮。

“不是整天嘲笑我们00后吗,我们00后就是这样,情侣空间不就开着玩儿嘛,这么认真干嘛,淼姐姐你真落伍。”

冯淼烦躁地甩了甩她那一头海藻发,“姐姐我当年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

肖清露出得逞的笑意,“那跟我开个,有什么所谓?反正你QQ也不用。”

冯淼:“……”

倪芝倒是半晌没说话。

她想起来陈烟桥的空间,还跟余婉湄绑着呢,余婉湄的号也是他上。

这一会儿工夫,他人也不知道去哪儿了。

只留她一个人看冯淼和肖清打情骂俏。

倪芝垂眸。

余光中又瞥见陈烟桥回来了,“抽烟去了”

“不是,”陈烟桥拖开肖清旁边的位置,按了开机,“我要用一下电脑。”

事实上,陈烟桥刚才点开谢别巷给他的,余婉央电话,手指挪开又点住,反复犹豫。

总算打了个电话过去。

这么多年,他头一回打电话给余婉央。

余婉央第一遍,听他自报家门,就挂了。

第二遍,陈烟桥开门见山,说了把她姐姐的Q号密码给她。

余婉央冷笑,“姐夫,你留着吧,好让我姐陪着你。”

陈烟桥沉默一会儿,“你要是不要,我就删号了。”

过了许久,余婉央就挤了两个字,“发来。”

电话那头已经是嘟嘟声了。

陈烟桥还是沉默着开机,输身份证,点开QQ。

看倪芝一副避嫌的模样站得老远,他咳了一声,“丫头,过来。”

倪芝看见“在水之湄”的账号,微颤了一下。

显然两人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陈烟桥搂着她的腰,鼠标一边操作。

他语气低沉,又有些隐忍的歉意,“丫头,有件事我之前没跟你说,她的号,之前没人打理我就一直留着,现在我把密码改成最基础的,给她妹妹保留。”

倪芝没说话,背梗直着僵硬着。

陈烟桥继续说,自嘲一笑,“我就是习惯,以前有时候看看空间,心里找个地方呆一呆,好像还有点痕迹似的。其实我早该删了,从跟你在一起,就该删了。”

倪芝看他要删这几年里发的缅怀动态,按住他手腕,总算开口了。

“其实,”她嘴里发涩,“别删了,这些我看见过。”

陈烟桥心头一颤,除了揽她进怀里,摸一摸她的头发,也做不了什么事情安慰她。说实话,他歉意都是淡淡的,因为倪芝纵容他理解他,笃定她能原谅他。

但倪芝说了这句话,他便格外心疼。

原来在他浑浑噩噩的时候,倪芝已经包容了他这么多。

陈烟桥没说话,把情侣空间解除了。

退出账号,给余婉央发过去密码。

倪芝手机一震,是他发来的开通邀请。

她摇头,“算了吧,现在也没人玩了。”

有什么能取代余婉湄跟他开了那么多年呢,在以前还流行的时候,他没什么耐心,都是余婉湄经营的。在她去世后,还保留了十年。

她取代不了的,不如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