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雄雌毒

纪初苓再一次醒来, 依旧是晨雾刚散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没有躺在床上, 而是被谢远琮抱在怀里。身子摇摇晃晃的,一抬眼皮就能看到时不时被风撩起的车窗帘。

竟然是在马车上,这么说他们是要回京了么?

谢远琮从纪初苓昏睡时起,就一直守着她,且同时在查那镇槐门人跟粉剂。

还有皇帝派来的亲卫, 以及那匪寨善后之事需他定夺。

几乎没有怎么合过眼。

这会正在给她换凉巾,见她醒来,忙撑着她坐起来。

听她询问, 声音都较之前弱了很多, 整颗心都揪在一起。他告诉她事情办完了, 他们正赶着要回京。因她睡着, 所以没来得及告诉她。

纪初苓刚醒还弄不清状况,谢远琮没机会说。她一边想去理解自己的情况,同时还想跟他说说话,却发现自己说几个字就喘不过气,需要停下。

身子似乎比之前更烫了, 且这回即便是睡着也觉得难受。

同上一次一样,她依旧只醒了一会就继续昏睡过去。谢远琮摸了摸她的手,竟开始转凉了。

想来症状更甚,他忍不住命人将马车再加快。

之后纪初苓每日晨时都会醒来一次, 短短一刻钟则会再次睡去。每醒一回, 所发症状便会多上一层。

纪初苓醒了两回后,自己也估摸出来了。谢远琮眼中红丝一日多过一日, 马车驾驰的一日快过一日。

看来她病得还挺厉害的。只是她没想明白自己怎么突然就病了,觉得因此害他那么担心,真是过意不去。醒来的时候她想跟他道个歉的,但没说成,因为喉间开始疼了。

但好似听见他说,杨大夫正在往他们这个方向赶来了。

纪初苓醒过来的时间短,近几日根本就没吃什么东西,只能喂进一些水。

后来谢远琮让人煮出一些极稀的粥,总算也能勉强喂一些进去。

谢远琮看着她整个人都消瘦了下去,只好每天抱着她替她捂手,给她额间去热,时不时就唤她一声。并不比她好受到哪里去。

他的人已先一步赶回了京城,并接出了杨轲。

在离开县城第四天的时候,他们终于在半途碰上了被带来杨轲。

一行人转去最近的城镇住下。杨轲只看了纪初苓一眼,就强忍下车马兼程引起的头晕眼眩,赶紧上前按上她的腕脉。

他只是更爱医道,不喜毒道,但却不是不擅长。或者说,他打小对毒一点就通,若是全心钻研,到今时今日他用毒之精甚将远高于他医人的本事。

所以他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也知道。纪初苓的这副情形他看上一眼就在心里列出了十之七八,脉象再一摸就更断定了他之前所想。

在来之前,杨轲就听来接他的人说了一二,只是这事转述说不大清楚。但他也知道小侯爷有找到了什么毒粉。

谢远琮站在一旁,等着杨轲诊脉,见他神情少有的凝重,连一双稳握刀枪的手都不由自主微微发起颤。

是以杨轲开口的第一句话他都差点没听清。

“什么?”

“粉,你们说不是有那个什么粉吗?赶紧拿来!”

如意匆匆忙去找了回来。

只见杨轲将其倒在手里看了眼,二话没说就启开纪初苓的嘴倒了进去。

如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魂都快没了。

谢远琮震惊之下手都伸出去了,出于对杨轲的信任又生生止住,攥成拳收了回来。

杨轲将那毒粉喂下后,又要来了水喂下,等了一刻钟后才起身。长吁一口气,才有空缓缓自己的眼冒金星。

谢远琮在床边坐下,拉过她的手一摸,竟已开始转温了。

镇槐门人身上搜出的粉剂竟能缓和症状,难道皇帝这特地让人带来鬼鬼祟祟要用在纪初苓身上的还是什么解药不成?

杨轲说让纪初苓好好歇息,请了小侯爷外头说话。

喂下去的那瓶当然不是解药,还是毒。说完这话的杨轲险些被谢远琮的眼刀杀死。

他让小侯爷稍安勿躁,道——这毒他以前初学时便曾听过,所以也算是半诊半猜。若没估错,这应当就是一种宫中秘毒。

宫中秘毒,前朝便有之。籍上所记多是存于后宫,用于阴私之事,也有用来惩治犯过大错的嫔妃。

这毒所显之症,十有八.九是那分作雄雌的毒。雄毒一旦种下,难以拔除,隐在体中,平常身体行动脉象皆与常人无二,难以察觉。

但需每月定期喂以雌毒,一旦到了时候却缺少雌毒,雄毒便会发作。徐徐垒之,就如纪初苓那样,一日重过一日。最终熬到油尽灯枯,实在毒辣。

听说雄雌类的秘毒前朝是仿着西疆的蛊所制的,用这种毒的,大多是为了掌控。只要雄毒未解,性命就被永远拿捏在拥有雌毒人的手里。

所以那镇槐门人要给少夫人用的,是雌毒。是未免雄毒发作而暴露了少夫人身中剧毒之事。至于少夫人身上的雄毒,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入体了。

从脉象上看,许已有一年半余了。

杨轲说着也十分羞愧。雄毒未发作时,确与常人无异,是以他虽前后给少夫人把过几次平安脉,但确实没能诊出来。

但其实还是他医术不精吧。

杨轲说完便去备药了。因此回雌毒入体晚,雄毒发作起来伤到了元气,就算这会再被压制回去,他也还需给少夫人开些药物调养。

杨轲离开后,谢远琮只身而立,良久都未发一言。明暗近远的守卫护卫们无一敢去靠近。

天色渐暗,余晖将檐树石窗等死物的影子都拉扯的很长。

出京一趟再回时,竟快入夏了,可他却觉得四周都凉飕飕的。

胸膛似也被风穿透而过,凉凉的,怎么也暖不起来。

一年半有余。他与苓苓成婚半年,皇帝赐婚时隔一年。算一算,苓苓身上的毒是在赐婚之后就下了。

皇帝突然下旨赐婚,然后在不知觉间暗中给纪初苓下了秘毒。并逐渐对他设防,新提镇槐门副统,移转他部分职权。

皇帝忌惮他。皇帝不再需要苓苓入宫为妃,教养小皇子,于是他便将苓苓当作了拿捏制控他的筹码。

因为皇帝摸准了纪初苓在他心里的分量。

纪初苓身在京城的时候,他只要令人定月给她下雌毒,雄毒便不会发作。镇安侯府他们进不了,那么或是她外出时用的某个糕点,或是某人跟她擦身而过时,涂抹在身上所作之香气。每月只消一回。

那镇槐门人说了,各种方式皆可,神不知鬼不觉。

今后但凡发生什么时,皇帝只要有心,将那雌毒一断,他便是措手不及,束手任为。

皇帝这次给他派来的亲卫只不过是个幌子,他一直派人盯着纪初苓,得知她离京,担心时日过久,雌毒不继而引发了雄毒会暴露,所以才让那镇槐门人携雌毒混在亲卫中,所以才令他十日之内定要下手。

没想恰好到时他们已找到了山匪总寨,苓苓待在宅中一步未出,而送入的函报又被如意给截下了。

若此次苓苓没有跟他同去,还不知要到何年月才会发现。

谢远琮闭上眼深深吸了几口气,却仍是怎样也按捺不下心中狂躁翻腾的杀怒之气。

双拳攥的指节皆泛了白。

直到如意出来喊他。

说少夫人醒了。

他脑内心中缠结而起的风声凉意怒火澎湃沸声才瞬间全部远去。

他转身奔入屋中。

谢远琮进来时,纪初苓已在床上坐起,散乱乌黑的头发一半披挂在胸前,一半柔软的垂在身后,正睁着一双亮漆漆的眼眸在四处打量。

比之前每一回醒来都要精神许多。

看见他时,自然便弯起唇笑了笑,唤了他一声。

“这是哪啊?”纪初苓记得之前她还在马车上,一直都在,仿佛坐了很久很久一样。

“一个小地方,离京城没有多远了。”谢远琮在床沿坐下,见被子滑下了,便替她掖了回去。

“还难受么,还有哪里不舒服?”他柔声问。

听他这么一问,纪初苓发现身子确实轻爽了许多。好似没再烤得那么厉害了,喉间也是,之前连话都很难说出来。

她拈了指道:“还有一点点,不过好多了。是不是杨大夫来了啊?”

她之前隐约听见了的。

见谢远琮点头,又问:“我这是得什么病了?”

“风寒,重了些。”

“那他是不是给我扎针了?”

谢远琮笑笑:“嗯,扎了一身,看得我心疼坏了。”

纪初苓抿了抿有些干的唇,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新冒出来的胡渣都没有打理,很是刺手,而且脸上干干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没睡好。

“瞧你这样子,我也心疼坏了。”

谢远琮按着她的手背拿下,在她手心里亲了亲:“心疼可算不得数,等你好了再罚你。”

纪初苓默叹口气认了,谁让她没照顾好自己呢。

她正想着,忽然揉着肚子唉了一声。

谢远琮吓了一跳:“怎么了?”

纪初苓看着他眨巴了两下:“饿了……”

她这刚醒的娇憨模样,谢远琮好笑出声。

很快,他便让人备了好下口的饭菜端来。

舀了勺粥都递到纪初苓嘴边了,她却唔了声摇摇头别开了。

“睡了好久,还没漱口呢。”

看来那毒是真压下去了,都有力气要干净了。谢远琮便伺候着她漱口。

漱完又说自己脸不舒服,他又给拧了毛巾替她仔仔细细擦了。纪初苓仰着脸由着他伺候,还挺享受的。

擦完脸了,纪初苓又道:“我还想沐浴呢……”

“先吃了,你能否沐浴我得一会问问杨轲才行。”谢远琮道,“再说我每日都有替你擦身,莫需这么嫌弃自己。”

纪初苓听了脸一红,不再说这个了,只好低头咬住了勺子。

谢远琮喂得很仔细,上一口都吞下去了再喂下一口,凉了些便拿去重热,吃完粥菜就已花了大半时辰。

刚吃完,如意就将杨轲煎好的药给端来了。

纪初苓闻到那味就拧起了秀眉,嘴里不住的犯苦,往后缩了缩冲谢远琮摇头。

谢远琮只得哄道:“苓苓乖,过来把药喝了。”

“我都好了,不喝药成不成?宁愿多扎两针。”纪初苓好声跟他商量着。

她毒未褪尽,杨轲又说她伤了元气,谢远琮没法子心软。

纪初苓见他板脸摇头,便拉起被子蒙了半张脸,堵着气:“我不喝,苦死了!”

谢远琮无奈,之前她说她来喝避子药的勇气都哪去了。

“不苦的。”谢远琮哄诱着。

“胡说……”

“我保证!真的一点都不苦。我知道你不爱喝药,特地叮嘱过杨轲了。”

纪初苓半信半疑:“药怎么可能会不苦呢。”

“带甜的,娘子不信我?”谢远琮道。

纪初苓盯着他看了半晌,见他眼神真挚,最后挪了半个身子过去。

兴许真是甜的?

谢远琮喂了她一勺。

纪初苓顿时苦的整张脸都拧起来了:“你胡说,明明是苦……唔。”

正控诉着,谢远琮却冷不防吻了下来。药汁盈漫在两人交缠的唇舌之间,被谢远琮一点点缓缓推入。

等回了神,药汁都不知是何时吞下去的。

“我可有胡说?是不是甜的?”

“……”

于是这一整碗药,就这么一口一口的见了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