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红胭眨了眨眼, 像是也没料到这种发展似的,有些惊讶的各看了荆纮和荆纭一眼,脚底下却仿佛生了根, 一动不动。

荆缙一下子背负着两位哥哥期待的目光,又面对着大嫂质疑的眼神,偏他也说过和浮云山庄没了联系,更不能在这时候和红胭表现出一点熟知来。

他喉结滚动,咽了一口口水。

“啊、是, 是缙请红胭姑娘进宫表演的。”这话一出口, 剩下的就顺畅很多了,“红胭姑娘舞艺双绝, 缙擅自做主请她进宫确实缺些考虑,想着问问皇兄合不合礼法——”

荆缙此时正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 身上有着皇族没有的朴素与平凡,也没有傲慢骄矜的神色,但又因背负与繁杂的心事而显露出一丝与他气质相悖的复杂来,犹如滴入墨汁的清水,比单纯的清水或者纯粹的墨汁都要吸引人注意。

可以想见, 等他及冠之后,绝对会更加的引人目光。

卫姲小姐的目光本不自觉的被他吸引, 却在听到是他邀请来红胭之后,流露出一丝失望。

本以为他会与其他男子有所不同, 却原来也是迷恋女子美色的俗人。

“确实不合礼法。”宏王妃轻飘飘的瞥他一眼, 目光转而落在红胭身上,“这等青楼女子, 还是早些送出宫去的好, 免得惹出事端。六弟你回宫不久, 这些事情,多上心注意些的好。”

说完,她微扬下巴,拉着卫姲告辞,称是湖边站着太冷,就不和他们几个大男人站在这吹冷风,要回亭子里去暖和暖和。

二皇子的目光追逐着卫姲的背影,在她们消失的方向停了两眼,才回过头看向红胭。

荆纮亦是如此。

他们出声安慰,红胭有些凄苦的笑了笑:“宏王殿下与二殿下不用担心奴家,奴家的身份,自己是省得的。”

“方才瞧着王妃应是生气了,宏王殿下还是去哄哄王妃,而二殿下想来也是心有所属。既然是六殿下邀请的奴家,那奴家就先不打扰二位殿下了。”

荆纮荆纭两人犹豫一瞬,还是朝着亭子的方向离开,只是还许诺了回去会送她东西赔礼,红胭也不拒绝,强装坚强的模样点头同意。

那边亭子大,四周用席子纱帘围挡起来,中间燃着火炉,有贵妇也有大家小姐,还有几位妃子,因本朝民风开放,也有带了自家儿孙的在,分坐两旁,说说笑笑、吟诗作对,好不热闹。

剩下荆缙和红胭站在湖边吹冷风。

荆缙回忆着刚才的过程,不明白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还是红胭先出了声:“殿下在想,为什么奴家会进宫?还是怕搅乱了奴家的计划?”

荆缙面露歉意:“如果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大嫂恶语相向,而且你本来是进宫表演的,现在……”也演不成了。

红胭轻笑,反问他:“谁说奴家是表演来的?”

荆缙不解:“不是——”

他一顿,猛地发现她从始至终没说过为什么会进宫,都是荆纮和荆纭两人在针锋相对自说自话。

“而且……”红胭微微贴近荆缙,“若是奴家一舞惊鸿,叫皇帝看上奴家可怎么办?奴家志在四海,对这小小的皇宫可没什么兴趣。”

荆缙被她动作一惊,后退一步差点没栽进湖里,还是红胭拉了他一把。

“好了,不逗你了。”红胭松开手,不再调笑,姿势也端正起来:“奴家进宫自然是有事要做,殿下不用担心,万事已经做好安排,不会危及到您的安全。”

荆缙除了点头还能做什么呢?

此时此刻,他真的有一种前路已经被完全铺好,只要按部就班的走下去,就能坐上皇位的感觉。

他们就不怕他生出逆反之心?可天下间,谁能拒绝皇位?怕不是只有他们这群浮云山庄的奇葩千方百计的叫别人当皇帝了吧。

以至于他都生出一丝怀疑,当皇帝是不是完全没有想象中那么好?

没走出几步,红胭就站住了。

荆缙还没问出为什么不走了,就看到前面一行人说说笑笑的靠近,顿时也生出了几分避让的心思。

不是他怕,而是实在麻烦。

然而湖边这就两条路,一条通向亭子,另一条,就是这三皇子荆纪和大公主荆彩蕊走过来的这条,他们身边还跟了两个青年,荆纪曾在国子监见过,只是没什么交集。

见到荆缙,荆纪的双眼明显一亮,充满了“找到好玩了的”的欣喜。

荆缙无奈的摇摇头,迎了上去。

“见过三皇兄、大皇姐。”

荆纪目光在他身上绕了一圈,发出一声嗤笑,接着落在沉静垂眸的红胭身上,他显然也是知道她的。

“六弟的本事不小,竟然能将这位名动京城的大美人请来,想必是费了不少功夫罢。”

荆缙暗自警惕:“三皇兄说笑,缙也不过是沾了二皇兄的光而已。”

“二皇兄?”荆纪怀疑的瞥他两眼,“你每日跟在他屁股后面不会是跟傻了吧,还将个青楼女子领进宫里来,你就不怕父皇知道了罚你?”

荆彩蕊双手抱臂,补充道:“皇兄可是忘了,父皇前几日还罚他抄书呢。”

“哦对,吾还真是忘了。”荆纪一拍脑门,恍然大悟,“看样子皇弟是抄书没抄够,想要再禁闭一段时间。稍后见到父皇了,吾会将你和二皇兄的‘孝心’好好提一提,说不定父皇高兴了,能让你们一起紧闭呢,也省的你离了二皇兄孤单。”

他话音一落,身后几人立时发出一串笑声,荆彩蕊也抬袖遮掩唇角,眼尾弯弯:“皇弟还不快谢过皇兄,这几个兄长里,可没人比你三皇兄对你更好了。”

那两个青年也附和道:“就是啊,六殿下若是不谢谢三殿下,难免叫兄弟寒心啊。”

“没想到三殿下竟然如此体恤兄弟,实是为我等学习之人啊。”

荆缙神色渐冷,原本抱拳的手放下,眼神上抬,露出大片眼白,无端填了几分凶相:“缙倒是没想到三皇兄是这么个体恤兄弟法,既然如此,三皇兄何不这便与缙去见父皇,想来父皇也会为皇兄皇姐的手足之情感动不已。”

荆纪脸上的笑一僵,他怎么没想到,这野小子嘴还是这么厉来。

他说什么禀报父皇的话自然是吓唬荆缙的,没想到现在更是他自己被吓住了,荆纪顿觉被下了面子,可碍于有外人在,他又不能动手。

而荆彩蕊就不讲究那么多,她从小到大都是被人捧着的,可自从荆缙进了宫,不仅没有对她毕恭毕敬,还时不时怼的她说不出话来,平白叫她受了不少气。

荆彩蕊眼珠一瞪,扫见荆缙手里的扇子,就想夺过来扔进湖里,谁知这小子长得瘦,力气却不小,她愣是没夺过来。

荆纪眼神在背握得死紧的扇子上扫了两眼,忽的一笑:“蕊儿,咱们先走,母妃还在前面等着咱们。”

荆彩蕊顺势松手,低哼一声:“不过是一把破扇子,也就你这野种当个宝贝。”

那两个青年特意从荆缙身边走过,叫他清晰的听见嘲笑声。

红胭自始至终未发一言,只静静看着他们的背影,而她身侧的荆缙握着扇子的手逐渐捏紧,乃至于青筋突起。

“别用力了,这扇子就是普通扇子,会坏的。”

他一怔,下意识松开了手。

红胭若有所指的对他道:“这点事,可不值得你失态。”

荆缙抿了抿唇,重新抬起头转面向她:“那我该怎么办?”

红胭纤长浓密的眼睫快速的眨了两下:“这应该是先生教你的,奴家可不管这个。”

荆缙满头问号:“先生?”

随即他想起千面曾说过的,等他出宫建府会有一个人来教他,只是这几天他都没再见到千面。

红胭掰着手指算了算:“如果不出什么意外,大约在年前先生就会到京城——先生博学多识,等见到他,你可要尊重些,有他教你,我们就不用再担心了。”

荆缙越发好奇起来,以他现在的恭谨态度,为什么会被特意叮嘱要“对先生尊重些”?

他点点头,表示记住。

另一边,赵翠翠与福德带着锦盒入宫,还未找到荆缙所在,就先遇到了当今四皇子荆纡。

荆纡身边围了一圈宫女太监,有手端果盘的,有提着手炉的,走到哪都是一片人。

赵翠翠与福德一撇见他就想绕道,谁知反倒被他抓住了把柄。

荆纡伸手一拦:“见到本殿下不仅不行礼还想装作视而不见,你们还真是好大的胆子!”

福德一把扯住赵翠翠,两人扑通跪下,前者扯着笑脸,满脸讨好:“见过殿下,殿下万福。奴才哪敢见到您还不行礼啊,实在是奴才眼神不好,该打、该打。”

说着,他一巴掌就要扇在自己脸上,谁知荆纡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微弯腰靠近,眼底阴沉:“眼神不好?那不如就将这双眼睛挖了去,免得放在脸上占地方。”

福德额角霎时溢出汗来:“哈、哈哈,殿下真会说笑,眼睛怎么会占地方呢。”

赵翠翠低着头,牙齿咬住嘴唇,心中慌乱异常。

她听福德说过,这皇宫之中,属四皇子最肆无忌惮,平日对宫人动辄打骂杖刑,每过几日就要抬出去一具尸体,偏没人管他,也没人将宫人的命当命,今日他们两个落在四皇子手里,只怕是凶多吉少。

就在此时,一只手从眼下伸过,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了头。

“你的眼神也不好吗?”

荆纡与她距离极近,几乎呼吸都要喷到她的脸上,眼底汹涌的杀欲几近真实,以至于曾近距离接触生死的赵翠翠也产生出恐惧,声音微带颤抖:“回禀殿下,奴婢——”

荆纡声音略微拔高,忽而起了兴趣:“哎,你是那个……跟在六皇弟身边的宫女,叫什么来着?”

福德心道不妙,就在此时,一道女声传了过来:“四皇兄又在这欺压宫人了?”

荆纡啧了一声,甩开赵翠翠下巴,直起身来,回睨来人。

“这不是二皇妹嘛,怎么不好好待着抄你的书,倒有心情来管吾的闲事来了?”

二公主荆彩歆独自一人,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两人,只与荆纡视线相撞:“平日皇兄怎么胡来都无所谓,今日乃是父皇寿宴,皇兄还是收敛一二的好。”

荆纡气性上来,还真忘了今日是皇帝寿宴,可他放过这两个人,却不代表他能咽下这口气,当下狞笑起来,骤然出手夺走赵翠翠怀中锦盒,照着树顶扔了上去。

锦盒上的勾带一扬,挂住了树梢,摇晃两下,没掉下来。

荆纡拍灰似的拍拍手,得意的一扬眉毛:“怎么样,本殿下的技艺还不错吧。”

围在他身边的宫人一顿夸赞,荆彩歆依旧没什么表情,冷冰冰的木头人似的,语气平淡:“皇祖母那还有事,皇妹就先告退了。”

荆纡也没什么意思,越过跪地的两人,施施然的走了。

福德扶着赵翠翠站起身,两人望着高挂在枝头的锦盒,满脸焦急。

“喵。”

轻细的猫叫伴随着一条黑影在两人眼前晃过,赵翠翠一喜,伸手指向那三两下就窜上树的黑猫:“福德你快看,那只猫!”

只见黑猫用爪子轻轻一勾,就将锦盒吊在了爪尖上,锦盒晃动着要掉不掉,赵翠翠急忙张开手快走几步到树下,声音透着几分紧张:“乖猫猫,快把盒子给姐姐——”

然而那黑猫咪的叫了一声,将锦盒带子叼在嘴里,步履轻盈的踩在纤细的树枝上,一跃上了临近的墙头,还特意回头瞅一眼急得满头是汗的两人,尾尖一闪,几下就消失在琉璃瓦间。

阳光之下,一只黑影在宫墙上惬意游走,墙檐下侍卫照常换班巡逻,没有一人发现异常。

浅紫色衣衫的男子接过锦盒,打开看了看,没忍住笑出了声。

“荆缙这手字,与其送给皇帝,还不如就叫它这么被猫叼走呢。”

猫咪顿时不满的咪咪两声,尖利的指甲勾在他的衣摆上,只要它轻轻一拽,准能拉出丝来。

千面顿时讨饶的抱起它,瞰睨下方:“不如我们来想想,荆纡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