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天明看上去挺狼狈的, 不过看上去状态还好,比当初林霄亲眼看见的被索命厉鬼撕咬的金晟名亡魂好多了——起码没有缺胳膊缺腿。
确认彭天明没啥大事,林霄又将视线转向怨灵。
怨灵仍然“挤”在厕所里, 似乎没有出来的意思。
尽管对方似乎没有明显的攻击意图,但五米距离之内面对这玩意儿吧……压迫感依然很足,反正林霄身上的寒毛全是竖起来的, 背后的鸡皮疙瘩怎么也消不下去。
不管怎么说这怨灵昨晚上虽然偷偷绑走了跟她一起来的彭天明, 但并没有对她出手,在王梓欣死意消失、脱离附身状态后也并没有把着王梓欣不放, 林霄就当成这家伙对非因果关系的人类没有太强烈的恶意了。
“我叫林霄,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林霄定定神,努力释放善意。
怨灵湿尸苍白瞳孔幽幽注视着林霄,一言不发。
林霄发现自己这个问题好像有点蠢……怨灵是富集怨念的群体意识,这玩意儿还不知道是多少个怨念的聚合体呢, 问名字然后展开友好交流这招明显行不通。
琢磨了下, 林霄决定直入主题:“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怨灵湿尸依然一言不发,其躯干下方那团臃肿的融合躯体上, 忽然鼓出一个小小的肉瘤。
肉瘤凸出体表, 撑出一张有些模糊的、应当是属于幼童的小脸蛋儿, 嘴唇蠕动了下,轻微地叫出声:
“大姐……”
这道幼童怨念显然不如湿尸那么强大,叫出这一声“大姐”似乎已经用尽力气,又缩了臃肿聚合体内。
幼童怨念消失,头皮发麻的林霄还没反应过来,又看到一块人头大小的肉瘤从那庞大的臃肿聚合体体表另一处凸起, 撑出一张苍老的老人面孔:
“儿啊……老妈好饿啊……要饿死了……”
老人面孔“顽强”地支撑着发出一句呢喃般的呻O吟,缓缓缩了回去。
又有一张浮肿的妇人面孔从湿尸怨灵下方鼓了出来, 挣扎着发出刺耳嘶吼:“我死了——也不会放过你们!我诅咒你们肖家人断子绝孙——!!”
更多面孔从塞满整间厕所的怨灵聚合体中浮现,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多的还是妇女儿童,相继发出或痛苦、或不甘、或憎恨、或迷惘,或清晰或含糊的、宛如来自地狱般的呻O吟嘶吼:
“妈妈……爸爸……”
“哇——”
“我受不了了……这个孩子我不生了……”
“妈妈!妈妈!”
“救救我……”
“让我死了吧,我不生了……”
“妈妈——”
“陈老三,你不得好死——”
“我不生了……我想回家……”
“妈妈——!!”
林霄毛骨悚然地看着一张张脸浮现又消失,冷汗不知不觉间浸湿了她早上才换的绵背心。
从上世纪六十年代到本世纪初,这家老402医院,一直是安阳一地最大的公立医院;这四十年间,究竟有多少人不甘地在这家医院咽下最后一口气,是难以统计的事。
更别提以国人满足温饱后就会高度重视起子嗣传统的习惯、集中家庭资源去供养和追求男婴的习俗,用膝盖想都能猜得到,死得最多的不是女婴,就是产妇。
林霄僵硬地抬起头。
聚合体上方,那具形态最为明显、似乎也是这团融合怪物中神智最清醒、占据了主导意识的湿尸怨灵,全程一言不发,只静静地看着自称要帮助他们的林霄。
林霄脑中闪过一个念头……这具主导怨念群体意识的怨灵,或许也是产妇之一。
她的外表很年轻,变成人的时候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但她的胸已经被掏空了,就和林霄读书的时候在猫场乡公共澡堂里见过的那些生养过几个孩子的妇女差不多。
四十年来,大量被溺毙在厕所里的女婴,死于生产的产妇,还有被弃养的老人,以及因各种各样的悲剧殒命的病人,组成了这个……只能永远徘徊在这家废弃的医院里、哪儿也去不了的怪物。
林霄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喉咙里干涩得厉害,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无比清晰地知道自己说了大话。
医院搬迁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这么多年过去,那些把自家的亲骨肉溺死在与冲泡奶粉的热水间只有一墙之隔的厕所里的人,那些逼着娶来的女人生孩子、女人死在产床上了就换新妇的人,那些弃养老人的不孝子女,图财害命吃绝户的人,有多少还活着、还留在安阳?
活着的那些人,又有多少还记得自己做过的孽?
岁月可以抹去记忆、抹去人存在过的痕迹,却无法抹去怨恨。
这并不是她背着她奶帮这个怨灵报一下仇、弄死几个大仇人就能了结的事——就刚才她看到的那些脸,都数不清有多少张了!
难怪怨灵一言不发,难怪怨灵在王梓欣恢复求生意志摆脱附身状态后也并没有强行将王梓欣留下……没有谁能比这个怨灵更清楚,她们的怨恨根本不可能得到化解。
怨灵这种聚合灵体的诞生,从来不是因为一两个人作孽,而是一大群人、很多很多人作了孽。
要让这种怨灵消失,还真只有她奶的老办法——花一笔大钱、做一场盛大的法事,强行把她们的怨恨超度掉,送她们去往生。
但怨灵并不是李家屯的那些只求魂归故里、只求得到解脱的野鬼,法事能超度的只是她们的灵魂,并不能化解她们的怨恨。
怨灵的诞生,说到底并不是怨灵本身的过错,只是消灭怨灵根本就不能叫做解决事情,以林霄这个血还未冷的少年人朴素的善恶观,她实在不认为这也叫做帮忙。
“我……我说了大话。”林霄嘶哑着嗓子,沉痛地道,“对不起,是我自大了,我帮不了你们。”
怨灵静静地注视着林霄。
“不过我还是会想办法的。”林霄又道,“肯定会有办法的,除了把你们消灭之外的办法,肯定会有的。”
停顿了下,林霄抬起头与怨灵,真诚地道:“你能给我一些时间吗,我会努力想办法的,总会有办法来化解你们的怨恨,让你们能够真正得到超脱的——我一想到办法就来找你,可以吗?”
怨灵安安静静地盯着林霄看了会儿,也没有说相信或是不相信,只是缓缓下落,将庞大臃肿的聚合身躯缩回了暗无天日的蹲便管道内。
林霄目送怨灵一点点“挤”回地面之下,又在原地站了好会儿,才默默转过身。
因怨念而生的怨灵,大约并不憎恨她这个没有因果相关的陌生人,但显然也不会相信她。
不过这不重要,林霄也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取得这个怨灵的信任……她只是想做自己想要去做的事情而已。
畏畏缩缩躲在旁边的彭天明赶紧跟上林霄,寸步不离,生怕稍微落下点又被逮走。
林霄没走两步就有点儿受不了:“……彭叔,你身上气色(味道)挺重的,不要靠我这么近,我衣服早上刚换的。”
彭天明快憋屈死了,委委屈屈地稍稍拉开小半步距离。
这功夫时间还早,今天又是多云天气,没出太阳,但对于彭天明这个新画皮来说光天化日下出行仍然是件艰难的事儿,出了老402医院他就不跟林霄了,打了个招呼便往旁边老街上钻,准备找个没人的空房子躲到晚上再回清水湾。
林霄也没理这个对普通人来说基本无害的家伙,等彭天明走远了便拉开背包拉链,真诚地请教小猫主子:“小巴,你有没有在不吃掉怨灵的前提下帮她们化解怨气的办法?”
巴巴托斯面无表情,头都懒得抬。
这个怨灵是由纯能量构成的、能够直接干涉物质位面的低等灵体生物,其暗能量纯度在以往的灾厄陛下看来不值一提,但对于现在的巴巴托斯来说吧……毫无疑问是个大补品。
这个愚蠢自私自以为是的仆人但凡能为他多考虑一点,想办法让这个怨灵做出出格举动、让这个位面的法则之力不再排斥他进食,那么他啊呜一口就啥烦恼都没有了。
可听听仆人现在说的叫什么话?不仅不能吃,还要化解怨灵怨气?
巴巴托斯懒得喷她,纯粹是不想和这么愚蠢低能的仆人浪费口舌。
林霄盯着猫脑壳看了会儿,叹了口气拉上拉链……这废猫,果然靠不住。
一人一猫各怀心思走到公交站台,林霄的电话响了。
电话是罗小燕打来的,诚诚恳恳给林霄做扫尾工作的罗小燕这会儿还守在位于南马片区的新402医院里。
“王梓欣醒了?她说什么了吗?”林霄一听电话就紧张了起来,她昨晚可没少对着警察叔叔编瞎话,要被王梓欣拆台的话她恐怕赏金不保。
罗小燕当然晓得林霄担心的是什么,不动声色地给自己邀功:“别担心,林小姐,她醒过来我就第一时间试探过她了,她似乎因为受到的刺激过大、已经不记得失踪这几天发生的事儿了,这会儿医生在给她做检查,等她出来我会继续守着她的,如果有什么意外情况,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的。”
林霄松了口气:“好的……王梓欣身体情况还好吗?”
“比昨晚好很多了,只是虚弱了一点。”罗小燕道,“她的心理状态似乎还停留在失踪当天,背着人的时候有些消沉,我怀疑她可能有抑郁症状,等会儿她男朋友来了以后我会跟她男朋友沟通一下,让她男朋友多注意一点。”
林霄沉默了一下,罗小燕没提到王梓欣的家人,也就是说,就住在南马、和新402医院在同一片区的王家人到现在还没来看王梓欣……这个只比她大三岁的女孩子有心理疾病,真的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
林霄至少还有个奶奶呢,王梓欣只有一个自己在外面找的、靠不靠得住都还是两说的男朋友。
叹了口气,林霄对着电话道:“小燕姐,等从公安局那边拿到钱,你帮我找个借口转给王梓欣吧,没几天就要开学了,她读大学总不能连生活费都和男朋友要。”
王梓欣是有求生意志的,林霄只是提起还有人在找她,王梓欣就从附身中脱离出来了。
林霄自己也穷得要命,帮不了人家多少,政府单位拿来找她的钱,索性也用在她身上好了。
电话那头,罗小燕被林霄的这句话震得瞳孔地震。
没有人比罗小燕更清楚林家祖孙俩有多抠搜——老太太有空就去捡塑料瓶硬纸板,林霄连几块钱一瓶的饮料都舍不得买来喝。
“……好的。”罗小燕心情复杂地道,“稍后我会联系非凡传媒打尾款,到账后就转到你的账户里。”
“好的好的,麻烦你了小燕姐。”想到今天就能有一万八进账,忍痛捐出五千块赏金的林霄立时眉开眼笑起来。
八月二十四日,上午十点,在电话里联系过后,罗小燕再次来到非凡传媒工作室。
今天是工作日,但非凡传媒却很冷清,不仅看不见几个人、工位还空出来了不少,让走进来的罗小燕眉头一挑。
只是被要求停止活动一段时间而已,这么大的传媒工作室不至于这么快就垮台了吧?
心里面疑惑,罗小燕表面上倒是表现得挺职业,被员工小杨领进老板办公室以后还微笑着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老板办公室里也少了一些摆设,上次来的时候看到的大老板梁非凡不见踪影,只有胡子拉碴的摄影师胡宗呈一个人坐在办公桌后面。
没了长袖善舞的梁非凡,独个儿面对罗小燕这种精致职业女性的胡宗呈显得有些窘迫,干巴巴地让小杨去泡茶后便拘束地对罗小燕道:“呃……罗小姐,人找回来的事情我们已经晓得了,你、你等一下,我们工作室的财务来了就把尾款转给你。”
罗小燕微笑点头:“好的,胡先生,合作愉快。如果以后您再有什么棘手或麻烦的事,希望我们还能有为您排忧解难的机会。”
这只是客套话,罗小燕也没指望能这么快做人家的第二单生意——谁还能那么倒霉天天碰上事儿呢!
但奇怪的是,胡宗呈听了这种双方都应该晓得是场面话的废话,居然没有随口敷衍应和,而是面露迟疑,欲言又止。
罗小燕神色有些微妙,想了想,试探着道:“胡先生,您是有什么事儿要交代我吗?”
直肠子的胡宗呈脑子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他本来肚子里就揣着事儿,罗小燕一递话头,他便小心翼翼地道:“那个……罗小姐,你的那位姓林的师父……是不是和私家侦探一样的,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能调查?”
罗小燕:“……您也可以这么理解。”
胡宗呈精神一振,连忙道:“是这样,我昨晚上看到一件特别奇怪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