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18世纪50年代起,解救与改造妓女成为了一项重要的社会关怀。人们付出了大量的努力,为堕落的女人、面临引诱危险的女孩,以及男人欲望的其他现实的或潜在的受害者,建设经营避难所、救济院及其他慈善机构。
我们已经提到了一些与此相关的重要发展。至18世纪中叶,作为男性性自由之发展的一个副产品,卖淫现象的范围与程度都大幅度地增加了。容忍卖淫的观点也开始得到广泛的接受,认为妓女往往是被男人诱奸与抛弃的受害者之观点同样流行于世。过去那种主张妓女应当因其邪恶行径而被立即惩罚的主张也逐渐失去市场,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原则,即实际上,卖淫行为本身是不应受到法律制裁的。接下来需要解释的是,针对卖淫的公共慈善事业的兴起与形成。为何它变得如此流行?
认为卖淫是一种必要的罪恶,以及忏悔者值得救助的基本观念,最早出现时乃作为中世纪天主教教义的一部分。在宗教改革之前的教会中,对于抹大拉的玛丽的信仰极为流行,而在新教英国,她的故事一直作为一种关于道德堕落与救赎之强有力的寓言长期存在着。“我毫不怀疑我们都像忏悔的妓女那样堕入罪恶,”约翰·福克斯在16世纪60年代写道,“但我们不像她们那样能认识自我并超越罪恶。”早期宗教改革者的戏剧艺术吸收了中世纪对于玛丽生平的戏剧化,用以宣传加尔文宗的教义;而她的纪念日也是少数仍然被英国国教保留的圣徒纪念日之一。在17世纪早期,她的形象依然广为人识,常常装饰路标,并一再启发骚人词客。事实上,描写抹大拉的玛丽之哭泣成为了一个在当时诗坛上如此流行的主题,以至于从中产生了一个新的形容词“maudlin”,用以描述伤心的情感。在17世纪后期,由于欧洲大陆范例的影响,美丽的忏悔者之形象在绘画品与印刷品中盛极一时。查理二世的有些情妇就被绘成忏悔之妓女的样子。在18世纪40年代,这种表现样式可谓俯拾皆是,以至于成为了一种乏味而陈腐的套路,荷加斯在讽刺作品《绘画之战》(Battle of the Pictures)中即对其进行了攻击(见插图10-12)。
与这种对于忏悔者的新热潮相伴,人们对于惩罚手段的功效之不满也日益增强。在传统观念中,惩罚乃是促使性犯罪者改过自新的最佳途径。他们被告知,通过“惩罚让你们返归上帝”,才真正是“救济你们灵魂的做法”。“矫正其懒惰之习的救济行为”,一位牧师阐述道,“要比缓解他们一时之需的做法更好。”因为倘若她们不知悔改的话,她们不仅会毁掉自身,也会毁掉他人。“因此,你们的怜悯是最大的残忍”,另一位牧师在1698年这样劝告治安法官,真正想对妓女与嫖客施以救济,他们就得“抛弃所有的同情心”,并待之以“最大的严苛”。“尽管很少有人支持教养院”,但传统上相信,“这样她们最后会变得更好”。
10.克利夫兰公爵夫人,查理二世的情妇,“英国之抹大拉的玛丽”。
11.17世纪60年代晚期,彼得·莱利爵士画的玛丽·戴维斯,查理二世的另一个情妇,也画成抹大拉的玛丽之模样,批量销售的刻版画则是一些年后制作的。
12.《抹大拉的玛丽》,简·格里菲尔作,一幅打着宗教题材之幌子的典型的网线铜版色情画。
无论如何,至18世纪中期,这种假设变得可疑。商人乔纳斯·汉韦认为它不过是“立法者与治安法官们”过时的逻辑,那些人相信,“强制劳动或肉体惩罚既可以震慑恶人、防止不公,也可以通过那些现实的严酷折磨,来矫正一切的邪行”。同时,都市司法之不堪重负与肮脏丑陋的现实,也越来越难以与那种观念协调。把一个女人剥得全裸并公开鞭笞,“据我所知,有可能促使她走上正道,返于真诚”,伯纳德·曼德维尔假惺惺地沉思道,然而在现实中,“鞭刑的效果却与之截然相反”。《伦敦间谍》的主角亦持此观点,若说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就是“它创造出许多妓女……但它全然不能挽救改造她们”。
这种对于惩罚之功效的冷嘲热讽由来已久。不过如今,正如我们在第一、二章之所见,它获得了一种新的认可。早在17世纪90年代,甚至某些宗教改革团体的支持者就承认,与传统观点相反,妓女被送入教养院,“最后普遍变得比进来时还要邪恶与无耻十倍”。同样的结论亦逐渐见于立法者与治安法官的言论中。1751年一个下议院委员会认定,“教养院存在大量的缺陷与弊端”。亨利·菲尔丁也同意,他们这些治安法官更倾向于“改良而非矫正不道德之习”。简言之,正如他的一位下属的沮丧之语,经过多年的严刑峻法,惩罚妓女最终只是一种“无用的苛政”,因为“惩罚只能在其执行的当时起到阻止作用,然而却难收一丝改造之效”。
其他基于宗教力量的建议最早在世纪之交的时候被人提出。福音传播协会与基督教知识宣传协会的创立者托马斯·布雷坚定地认为,如果妓女被送入“一所忏悔院……其由一些开明而正派的女士与年长而圣洁的牧师管理”,她们自然就会“恢复对于上帝应有的恐惧,以及对于她们罪行的惊怖”。仅仅外在的惩罚是不宜的,她们应当被要求忏悔、问答要理,“通过告解与禁欲的手段……直到她们在道德上醒悟并整体焕然一新”。其传教士同事与慈善家托马斯·纳尔逊也确信,有必要“建立一所机构,收容这样的年轻女子,让她们可以确知自己的恶行”,在此,她们会“通过真正的基督教准则”而恢复道德的健康状态。然而,在18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人们对于妓女之罪恶的态度变得温和以前,这样的慈善观并不常见。
事实上,多个世纪以来,英国在这一点上的态度,比起其他的基督教国家要显得更为严厉。在中世纪,因为教皇的纷纷提倡,许多面向忏悔之妓女的修道院和其他机构在欧洲大陆纷纷建立,在拜占庭、意大利、德国、法国及其他地方。但在英国则阒无声息。更多机构建立于16和17世纪天主教的反宗教改革运动中。但对英国评论者而言,这一直就是罗马天主教性堕落的体现,而非严肃的社会计划。
只是从18世纪中叶起,随着其观念的缓慢传播,此种天主教国家的做法才逐渐得到了认可而非反感。在18世纪50年代,不少英国忏悔院的支持者们毫不掩饰地表达了他们对于外国榜样的钦慕。汉韦认为,英国人就整体而言,不像意大利人那么“淫乱”,但在处理淫乱的后果方面,意大利人有许多值得学习的东西。“虽然我们认为自己比很多其他的民族要聪明得多,但就这一问题而言,我们已经落后某些民族很多年。”这样的言语不单出自某个见识广泛的旅行家,而且是更具有世界视野之一代人的共见。半个世纪以来,英国人越来越深入地参与欧洲的事务,通过贸易、旅行与战争,这直接或间接地促进了他们对于其他国家行事方式的认可。
忏悔院的观念也变得越来越具有可行性。在18世纪初,布雷与纳尔逊提出的全新建议,只不过是少数虔诚者的追求而已,他们倡导的做法面临着广泛的敌意。正如光荣革命后任何一个公共生活领域,新的慈善事业都逐渐变成了一个战场,不同的利益在此角逐,辉格党与托利党、高教会人士、持异议者。此时期任何一种重要的慈善创举——穷人社团、济贫院及慈善学校——都遭受着政治与教派斗争的内耗。
相比之下,从18世纪30年代开始,出现了一种新的不那么有政治性的公共慈善组织方式,其来自商业投机的世界:一种私人合资公司,经费则来自募捐,旨在处理一个特定的问题,而非整体性地济贫。此种组织方式的代表伦敦育婴堂(1739年得到特许,1741年开始运行)获得了巨大成功,立刻使得社会问题的实践干预之道变得比本世纪早期容易得多。随着18世纪30年代末(18世纪50年代中期复燃)战火的爆发,合资慈善事业也益加风行,特别是在首都不断成长的工商业界之中。因为政治算术被建构为公共政策的核心基础,所以拯救生命成为了一项长期紧迫的国家要务。
育婴堂之后紧接着建立的,是伦敦(1740)与米德尔塞克斯(1745)的医院,它们致力于处理疾病与伤害,此后各种专门机构纷纷建立:其中包括所谓的洛克医院(1747),专门治疗性病;两家专门治疗天花的医院;至少五家致力于“分娩”的慈善机构,以减轻贫困产妇的痛苦。“抹大拉之家”收容忏悔的妓女,兰贝斯收容所则旨在保护贫穷的女孩免受诱奸的伤害,它们都在1758年创设于伦敦,同样遵循上述宗旨。建于1767年的都柏林妓女收容所亦如此,其后此类机构都概莫能外。
在18世纪中期,人们对于这些创新的社会计划之态度已极大改观。公共慈善从最初的少数人之主张与特殊宗教热情之产物,已变成了社会及商业地位的一种重要表征。在抹大拉之家与兰贝斯收容所的创立者中没有一个教会人士。相反,慈善如今是一项由大量形形色色的有产男女所投身其中的事业,并且还被广泛视为英国之文教开明的一个标志。“对于几乎每一种顽疾或病痛,”一位城市牧师在1762年感叹道,“都迅速建立了收容所,以帮助那些不幸……贫困的患者。”“慈善事业幸福地遍布于这片国土之上”,人们对此欢欣鼓舞,伦敦作为一个整体,“尤其因其慈善事业,堪称人性之光,基督教之光”。
13.伦敦抹大拉之家,英语世界中最早建立的忏悔妓女收容所。
因此,拯救贫困女子于性苦难的慈善之举只是作为一个部分,从属于提升劳动阶级的健康与人口之更为广泛的运动,由此也增进了国家的实力与繁荣。尽管如此,极具针对性的慈善事业的日益突显,同样展现出人们对于女性之纯洁与罪过的全新感情。过去的观点认为,给养私生子与性罪犯会鼓励偷情。笛福在1728年对于育婴堂大唱反调,这会“为淫荡提供温床,还会鼓励偷情……如果人们可以如此轻松地摆脱其私生子,他们犯罪时又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很快就会因为弃婴而不堪重负,如果为卖淫提供这样的方便之门”。然而到了18世纪中期,相反的观念第一次居于主流。的确,有一些情况比别的更容易诉诸人的同情心。例如,论证性病患者是应受到关怀的受害者而非恶人与罪犯的言论,就见于性病医院早期宣传者的一些富有启发性的辩护话语中。不,她们身不由己,染病的妓女(而其他人“心甘情愿染上此疾”)不是“下流的玩意”;不,她们不应“自生自灭”;不,她们继续交易,传播疾病,并非出自意愿,仅仅是“迫不得已”。性病医院在争取舆论支持方面遇到的主要问题是,其实际的益处似乎相当有限。对纯粹厌恶的问题亦没有帮助。牧师在任何慈善机构都不会像在这儿一样,毫不急于拯救灵魂,而是跟他的病人坦承,他没办法在病房里待太久,或“私下进行交谈”,因为她们的病状实在令人反感。
14.兰贝斯收容所,人们把可能面临诱奸风险的贫穷女孩送至此处,培养为用人与学徒。
更具吸引力的是这一前景,即通过救助悔过的妓女“让坏女人变成好女人”。在18世纪50年代,倡导这一观念乃成为了上流社会的风习。报纸与小册子竞相讨论着它的原则与实践。国会议员们对其赞不绝口,坎特伯雷大主教对其饶有兴趣。霍勒斯·沃波尔打趣说,把草莓山改造成“一所收容悔过女孩的医院”。时事诗人约翰·洛克曼“在读到了拯救被抛弃与卖淫的女孩之提议后”,草就了《堕落女子玛格丽塔在德鲁里巷阁楼的独白》,后来在沃克斯霍尔配乐演出。不那么时髦的公众则可以购买一便士的小册子,里面阐述了忏悔院之功用。萨默塞特公爵遗孀在1729年就是一所育婴堂最早的“请愿女士”,她同时也是发动募捐的先行者。许多彼此竞争的计划被设计出炉。《伦敦纪事报》将支付任何一种提议的出版费用,为了帮助寻找最具可行性的计划。一个由杰出人士组成的大型委员会也着意于此,其成员包括了怕老婆的演员大卫·加里克,他的婚姻幸福得很,以至于他从来不曾离开他老婆一天,还包括声名狼藉的浪荡子约翰·威尔克斯,此人乃纵情声色之辈。这一时期没有其他的实践方案,可以如此成功地吸引大量情怀各异的男人与女人。
其普遍的吸引力也显著体现在当时重要作家的看法之中。在18世纪50年代塞缪尔·约翰逊结识了大量妓女,尽管他强调,主要是“为了聆听她们的故事”。“他的年轻朋友们有时假装指责他不太正经”,一位早期传记作者记录道,“但他回答道,‘不,先生,我们从未有鱼水之欢’。”约翰逊博士自己一度解救了“一位堕落的女子”。他把她背回家,照顾她治好性病,并给她找了个体面工作:正好在慈善机构,是一所公立医院,这自不在话下。
塞缪尔·理查森则相反,他吹嘘自己这辈子从没逛过妓院,甚至从未“与一个淫妇相处”,但他同样持有上述那种慈善观。早在18世纪40年代,他就倡导建立“从良妓女的学校”,并与其红颜知己布拉德肖女士讨论如何最好地帮助那些堕落的女人。1751年当他修订《克拉丽莎》之时,特意强调了女主角对自己被迫失贞的忏悔。书中一个人物哈洛小姐说道:“既然她能最终忏悔,那么她最初失足也不算什么大事。”三年之后,其笔下的查尔斯·格兰迪森爵士的敏感心灵之体现,正在于他听闻其父亲的旧情人——“可怜的从良妓女”奥尔德姆夫人——之“忧郁故事”后,投之以怜悯的态度,那个妇人“像个忏悔者那样……流涕”,感激着他的善良。在小说后面,理查森让查尔斯爵士发表了一场动人讲演,以支持“一座收容女性忏悔者的院所”,在其中,误入歧途的女性可以“重拾道德”。而在抹大拉之家建立之初,理查森就成为了一位慷慨的捐助者,并为其积极奔走。
更重要的是两类人群的参与。第一类是城市的治安法官。“他们不会乐见这种美好的变化,”盲法官约翰·菲尔丁慨叹道,“悲惨的妓女转变为正派、端庄、幸福的女人,并成为自食其力的家庭用人。”他的同事桑德斯·韦尔奇在1753年写道,他有好几年时间都在痛苦地期盼着,“在这个医院林立以治疗几乎一切人类病痛的时代”,应该有一家“面向不幸的底层民众,把他们从疾病与厄运中拯救出来,不使其成为公众的麻烦,而变成对公众有用的社会成员”。18世纪50年代晚期,他们两人都向公众详尽地提出了相关方案,并积极地着手筹款。
更重要的是,此种计划得到了工商业慈善家团体的支持,其中就包括汉韦这个18世纪最活跃与最古怪的人道主义者,以及他的商业伙伴罗伯特·丁利。这些人有广泛的人脉,擅长鼓动公众舆论,而且作为其他合资慈善机构的创建者与管理者,他们已经拥有了大量的经验。一旦他们全身心投入创建忏悔院,则势在必行。“这似乎是我们唯一漏掉的东西”,1758年,汉韦在信中兴奋地对丁利写道,而当时忏悔院的建设已指日可待了。多么光辉的前景,他欣悦不已,“顺乎天道”,把邪恶的妓女转变成幸福的妻子与母亲——“这既是一项创造的工作,也是一项救赎的工作”。
一旦通过这些方式得到了仔细阐述与大力倡导,忏悔院之观念就比18世纪任何其他的慈善机构更迅速、更确定地攫住了民众的内心。第一次募捐的时候,仅仅数周之内就募集了三千英镑——这比别的慈善机构数年募得的经费都多。数月之内,管理者们就租下并装修了一座建筑,而在1758年8月10日,白教堂的抹大拉之家即接受了第一批忏悔者。在1760年,其收容者的数量已从最初五十人的限额增加至一百三十人,而到了1769年,当它开始在黑修士建设新的宿舍之时,已经送出了一千五百名以上的女性。接下来的数十年间,大量捐款从英语世界的各个地方源源注入。“从白金汉郡到巴巴多斯,从米德尔塞克斯到马德拉斯,从切普斯托到加尔各答”,男男女女们热情地支持着这一新的慈善机构。
它的成功是一个例子,体现出人们对于性乱行为的处理方式发生了深远而持久的变迁。从此以后,非官方的慈善组织就一直在针对卖淫的社会政策中发挥着关键的作用,补充甚至取代了教会与国家的传统监管与惩罚手段。这乃是集体慈善事业之规模与目标的一次明显扩展。不止于此,如今公共政策的预设是,女性并不总是要为她们自己的性行为承担全部责任,相反,她们需要从无法自主的环境中得到解救。因此,慈善事业既重新审视了卖淫问题,又指出了一种全新而激进的解决之道。“古老的应对手段收效甚微,”汉韦主张道,“让我们尝试一种不同的处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