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报刊及其社会对应物——例如辩论学会与咖啡屋——并不仅仅是讨论的工具,它们的实践同时也改变了辩论的术语。这种新的交流类型创造出一种新的道德思维方式。此即新媒体影响性情感的第二种方式。
首先,较之从前更为多元的观点不断付诸剞劂。通过鼓励通信以及在爱情与性欲问题上答疑解惑,早期的报刊对于创造这种开放的环境贡献良多。行为指南与释疑文献由来自古,但过去没有的是,各个阶层成千上万的男男女女匿名写信向报纸求助,并且其疑问和解答会一并登载出来,公之于世。
这种开创之举来自出版家约翰·邓顿的头脑,他主办的问答类双周刊《雅典信报》是第一份受到大众欢迎的英语期刊。从一开始,其读者最常提出的问题就是关于爱情、婚姻与性伦理。未婚同居的正当性何在?那些衣着猥亵的女人有何种道德?男人与女人之间能否有纯洁友谊?为什么妓女一般不育?手淫有错吗?第一次性交就可能怀孕吗?通奸有无正当之处?这些都不是新问题,但此前从未如此广泛与公开地辩论过。这类信件的数量如此之多,以至于每月得推出一期特刊专门处理这些累积的问题,此后又衍生出一本独立的出版物《女士信报》。邓顿之出版物的形式与视角,反过来又启发了很多著名的后继者,其中包括笛福的《评论》《英国阿波罗》《闲谈者》以及创办于1731年的《绅士杂志》。
除了发表并试图解决读者提出的道德困境外,18世纪的期刊还决心在更普遍的意义上成为社会规范的仲裁者与传播者,它们通过随笔、诗歌以及普遍的反思来投身于其中。到了这个世纪的中叶,这种理想已经成为了通俗报刊的一个共同特征。报刊的大众化趋势由此创造出一种受众极广的新权威,指导人们如何行事。在当时人们的眼中,这与传统的教化并不一定矛盾。正如一个人所言,《圣经》仍然是所有道德知识的源泉,而《旁观者》只不过“教导了一种更加简易与称心的实践美德”。事实上,正如有人曾正确指出的,18世纪早期教化文献的道德哲学与此前颇有差异,其目的既在于劝诫,更在于娱乐。它的根基亦有所不同。虽然它往往借助《圣经》以支持其论述,但神法已不再必然是首要的标准。相反,道德行为如今更倾向于采取世俗化的表述:它遵从的是理性、礼仪与人性的指令。最后,通俗报刊的形式有可能促成了一种观念,即道德判断实质上是主观的。造成观点之多元与歧异的因素不仅仅在于报纸、杂志与小册子的大量涌现,同时还在于这些媒体的生存完全有赖于煽动性的讨论、刺激性的问题与评论、彼此的辩驳以及吸引公众眼球。
这些新环境所造成的另一个后果是,在18世纪出现了我们所谓的“媒体事件”:某些事例引起了如此热烈的公共讨论,以至于这种讨论本身就成为了事件发展的一种重要推力。这类事件很多都是由某种性争议引发的。反过来,它们也不可避免地进一步强化了各种针锋相对的性观点。早在17世纪,某些丑闻就曾引发大量议论。在1610年代,“奥弗伯里事件”催生出源源不断的檄文、小册子与诗歌,更不用说一大堆抄本。同样的公共热情也出现于1631年卡斯尔哈文伯爵的审判上,他被控教唆强奸以及实施鸡奸,还出现于17世纪90年代诺福克公爵夫妇的离婚诉讼,以及一系列其他涉及性乱的事例上。18世纪中叶的新情况不仅在于这类事件更多,抑或印刷品上的评论数量及其传播范围显著提升;更在于公众通过报刊的普遍介入,使得其自身成为了事件进程中的一部分。层出不穷且相互竞争的新闻报道,以及数不胜数的公众介入方式,这两者的合力意味着,公共丑闻如今几乎总会在报刊上引起评论者与当事人无休无止的争论,即便事件仍在演进之中。
对那些欢场名媛而言,即便是最微末的琐事也可能被放大一百倍。1759年,基蒂·费舍尔在圣詹姆斯公园骑马时从马背上摔下,此事引发了延续数月之久的公共评论、诗歌、绘画、小册子以及专著(见插图47至49)。不过,最吸引人的焦点还是审判。毕竟,一场诉讼包含了一次公共争论的所有必要元素:对立双方所陈述的矛盾故事、人格剖析、隐藏的丑闻、最后的一锤定音,以及败诉一方可能面临的惩罚、毁灭,甚至死亡。正是在18世纪60年代,“轰动案件”(cause célèbre)这一名词首次在英文中出现,其最初的一些案例如今仍被人津津乐道。例如1753年至1754年伊丽莎白·坎宁小姐的案件,她声称自己被人拐骗,并在一家妓院中被监禁数周之久,但如伏尔泰所言,她的毁谤者们相信,她只是“一个骗子”,自己怀了孩子就销声匿迹以图掩盖事实。而在1775年,重婚者金斯顿公爵夫人伊丽莎白·恰德莱与高级妓女玛丽·拉德——她是丹尼尔·佩洛及其胞弟罗伯特的情人——的案子引发了更大的公众热情。四年之后,桑威奇伯爵的情妇玛莎·雷被一名痴情的年轻牧师杀害,此事同样引起了持久的议论与猜测。这类案件引发的公众讨论如此众声喧哗,以至于在印刷媒体之中,法律诉讼本身及其确立真相与正义的能力似乎已居于次要地位。
同样的动力也构造了无数其他发生于18世纪而今又被人忽略与遗忘的性丑闻。例如安·夏普又名贝尔的案件。在1760年10月,伦敦报纸都在报道近期一位年轻的淑女被诱骗到一家地点神秘的妓院,受到了性侵犯,并重伤致死。这些传言的真实性模糊不清。即便当尸体被特意掘出并接受检查时,验尸的结论也显示并非谋杀,但这个故事仍然拒绝结束,因为它看上去已然囊括了一切诱奸情节的构成要素:一个出自体面家庭的幸福女孩,首先被某个军官糟蹋,然后徙至伦敦,逐渐沦落风尘,随后又不幸地被一个没有丝毫人性或良心的上层浪子纠缠、凌辱、抛弃与毁灭。其结果则是,关于安·夏普与威廉·萨顿——那个所谓的侵犯者——的生活、“奇遇”与性格之激烈而持续的争论不断见诸出版物:它们出自新闻记者笔下,见于社论、诗歌以及来自当局者与旁观者之源源不断的真实与虚构的记述。公共议论是如此的激烈,以至于验尸官与总裁判官约翰·菲尔丁被迫在报纸上发布公告,为他们的行为进行辩护。由此,人们对于此案的一般观点日益取决于辩论方的立场与成就,而非证据本身。四个半月以后,当萨顿被带到庭上并被宣告无罪之时,这一司法判决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许多评论者早有了盖棺定论。“让公众来审判”,正如贝尔小姐的一位支持者所倡,这似乎已变得比司法审判更为正当。
47.基蒂·费舍尔之“快乐奇遇”的印刷品(1759年3月)。
开启民智的印刷文化之最后一个特征,即是它提供了一种操纵民意的全新条件。这看上去似乎是一种讽刺性的发展。事实上,研究此一问题最有影响的当代理论家于尔根·哈贝马斯教授告诉我们,情况正好相反。他认为,18世纪早期英国一种新型公共领域的出现,使得受教育阶层首次能够参与文学与政治话题的“公共论辩”之中,免于审查、商业压力或党派之争。只有到了19世纪与20世纪,这种独立的批判精神才被大众传媒的商业化、广告业的兴起、公关及其他现代的操纵手段所破坏。
然而,即使在18世纪,精心安排与制造舆论的做法也并不罕见。那些出版物中的新闻报道与八卦信息,往往是由职业的雇佣文人生产出来并卖给媒体的。那些出自所谓普通读者的文字与评论多数经过改写,有时完全是捏造。有些编辑会收取费用,以决定发表或掩盖某些新闻,其他人则完全受雇于某些政客,正如今日不少著名的写手。
48.这份传单是1759年3月涌现的以基蒂·费舍尔之“堕落”为卖点的诸多出版物之一。
49.这幅保罗·桑德比的纪实印刷品,展示了1760年一个售卖歌谣的家庭正在兜售关于基蒂·费舍尔的出版物(已佚)。为了引人注意,并为向她的名字致敬,这个男人把它们系在随身携带的钓竿上,喊着:“谁来我的鱼塘中钓鱼?”
也是在这一时期,广告与书评首次成为了重要与普遍的营销手段。两者都被秘密地用来推销书籍、商品、表演、人物以及社会运动。广告会伪装成新闻或通信,以这种虚假的方式吸引读者关注某些事件与出版物,而公告与书评则不过是华而不实的推销,只是套上了一层公正的外衣。在1744年春季的一份伦敦报纸中,出现了大量有偿的“新闻”,其登载的频率与普通的广告相类,其中包括“一家草地球场、一出戏剧、一个临湖垂钓胜地,以及肯特郡托马斯·莱德先生的授爵”,全都是虚假的荐辞。为了描述这种新的伎俩,“puff”一词在18世纪下半叶获得了一种新的意思:吹捧。1732年,《伦敦杂志》将此词描述为“一种黑话,指的是文人与书商赞扬自己的书籍,以提高销量”。切斯特菲尔德同样认为这是一个“低贱的”词,但他自己还是不断使用。不久,它就成为了一个流行的虚构绰号。一封来自“约翰·普夫先生”的书信被置于亨利·菲尔丁之戏作《邪梅拉》的前言。在塞缪尔·富特的喜剧《品味》(Taste)中,一位“普夫先生”把一堆废物说成是珍贵的艺术品,而在他的《赞助人》(The Patron)中,一个唯利是图的书商也叫这个名字。同样地,普夫先生也出现于苏珊娜·桑利弗尔作于1749年的《选举》(一名印刷工)以及R.B.谢里丹作于1779年的戏剧《批评家》(“一位戏剧界的知名绅士”)之中。
事实上,用以传播与放大舆论的工具,同样被普遍用以欺骗与操控舆论。19和20世纪大众传媒的突飞猛进,极大强化了此类技术对于受众之影响。无论如何,从一开始,操纵舆论就是印刷时代新闻与观点之商品化与影响的一个自然而内在的副产品。即使在今天,18世纪的种种伎俩之无耻仍能使我们大吃一惊。通俗报纸有时会发现自己的竞争对手在昨晚采取了同样的标题、时间以及刊数,以此欺骗公众。匿名或化名的出版物与评论之习惯做法,允许作者在一本小册子或一张报纸中偷偷插入对于自己的书的预告与推荐。文人们可以暗中宣传自己的书,也可以请朋友为自己摇旗呐喊。乔纳斯·汉韦撰写了一篇关于其三卷本《诫女文》的热情公告,并请求伊丽莎白·蒙塔古署上她的名字。约翰·克莱兰偷偷地评论了自己的作品,其他作家亦复如此。玛丽·拉德有一次匿名将自己一部作品描述为近代以来“最有勇气,同时文字也最为优雅与适度的作品之一”。虽然“这可能被视为一种自我吹捧”,她论述道,“但这完全有别于其他的吹捧之举——这是名副其实的”。博斯韦尔则不仅反复且大量地评论其公众形象与文学作品(“一部真正的天才之作”、“绝世才子的产物”等等),他甚至在给自己一本小册子作序的时候为本人献上了题辞。
要展现媒体在影响观念、联系人群以及促进行动等方面日益强大的潜能,我们只需比较一下托马斯·布雷与乔纳斯·汉韦这两位当时最活跃的社会改革家所采取的方法。当布雷在17世纪90年代计划建立一座妓女忏悔院的时候,他只是让自己计划的抄本在一小群祝福者中间传阅,以及私底下向熟人游说,以获取他们的支持。当时还没有定期的报纸抑或杂志,可以让他很方便地向广大公众发表自己的观念,他也没有通过出版小册子来让任何人都可以审视其主张。相反,他亲自接触某些关键的人物,试图获得他们的助力。即使在17世纪晚期,这仍然是一种极为常规的程序。正是以此种方式,布雷在不久之后即成立了基督教知识促进会——可能是当时最成功的慈善机构——以及福音推广公会,这个机构的成立也几乎没有借助任何公众的资源。
对于半个世纪后的乔纳斯·汉韦而言,这样的沉默行事是不可想象的。他同样非常擅长私人交往与个人筹款。他非常关注此类细节,例如当潜在的捐赠者收到有关抹大拉之家的书籍时,此书的封面即描绘出忏悔者在呼喊,“噢,救救我,救救我”,以此来确保本书的信息在展卷之前就已经传达出来。尽管如此,汉韦仍然坚信有必要诉诸更为广泛的受众,并且充分利用印刷的力量。他认为,出版比公众集会更有效。因为其使得一个人的信息可以不受阻碍、干扰或抵触地传播,并且使民众有时间领会与思考其是非曲直。不止于此,尽管“很多人没有时间,还有更多人认为自己没有时间来阅读……然而,即使这种情形也使得他们非常信赖那些书评人的报道”,因此那些具有诱导性的评介同样十分关键。所以,他的方法就是在媒体上连篇累牍地制造正面形象,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自己的话,为的是让信息尽可能广泛而持续地传播:经常以匿名形式反复发表同样的语句与情感,见诸图表、书信、议论、批评、宣传、预告与广告之中。他始终尽力地保持着一个中立、公正的旁观者形象。事实上,正如弗朗西丝·伯尼所言,他“沉溺于”报章。可是面对读者,汉韦伪装成一位超然的观察者,只有在事情出现意外时才被卷入争论。“因为我没什么时间来阅读,”他在一篇吹捧抹大拉之家的文中虚伪地说道,“我自己写下的可都是肺腑之言。”
汉韦的手段说明了此前五十年所发生的大众传播之变迁。从今往后,即使是任何辩论中的次要言论,也往往立刻在城市中被放大、重复与传播,制造出一种广泛而深远的公众议论,这在此前无法想象。小册子、报纸、文学刊物以及普通读者,都在争相评论一切流行的话题。不过,这种讨论并非如表面所示,完全是自发与自由的。正如汉韦这类宣传家展现出的高超伎俩,其中任何一个层面,他都可以按照自己的目的煽动、刺激、驱动、影响、利用以及指挥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