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1919年10月26日生于德黑兰。他的父亲于1925年成为波斯的沙赫(伊朗国王的称号),和德国纳粹保持友好的关系。1941年,同盟国迫使其父亲流亡国外,并说服穆罕默德·礼萨成为沙赫。几年中,他掌握了所有的权力,推行一项有利于美国的经济政策,允许多国公司开发国家的资源,引起人民的强烈不满。他们不堪忍受他的专制制度和秘密警察的镇压。1978年末,爆发了反抗运动。1963年因谋反而被流放到国外的霍梅尼[1]回到了波斯,军队站到了他的一边。1979年,沙赫被迫离开国家,逃往美国,吉米·卡特给予了他政治避难权。为了解决追随霍梅尼的伊斯兰学生绑架在德黑兰使馆的美国人质的问题,穆罕默德·礼萨接受了埃及总统萨达特的接待。1980年7月27日,他在开罗去世。
国王站在他用来做办公室的华丽的大厅中央等我。我对他接受采访表示感谢,但他置之不理,只是默默地、非常冷淡地向我伸出了右手。他握手时是失礼的、刻板的,向我让座时显得更为刻板。在这个过程中,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他的嘴唇紧闭,像一扇关着的大门,他的眼神冷淡,像冬天的寒风。也许您会说他一定有什么我所意料不到的事情要责备我,或者他这种拘谨仅仅是出于羞怯或由于担心失去国王的仪表。当我坐下来时他也坐下了。他两腿并拢,双臂交叉,上身挺直(我猜想这是由于他像塞拉西皇帝一样总是穿着防弹背心的缘故)。当我向他叙述我在大门口遭到保镖们的阻拦,几乎没能进来时,他仍然这样直挺挺地、冷漠地凝视着我。我好不容易才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他对此深感遗憾,但某些偏差的产生是由于过分的忠心。他的声音既忧郁又显得疲劳,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声音。此外,他的表情也是既忧郁又疲劳的。在稠密得像戴了一顶皮帽子似的白发下面,最显眼的是他的大鼻子。至于他那裹在灰色的双排扣上衣里面的身躯,看来是十分虚弱和单薄的。我禁不住问他,是否身体欠佳。他回答说,很好,从来没有这样好过。他说,关于他的健康受到威胁的消息是没有根据的。至于体重下降是他本人的愿望,因为前一个时期他有点儿发胖。
由于开始时的尝试失败了,为了活跃谈话的气氛,我当时不得不花很大的力气。现在我想起来了,直到我问他我能否吸烟,并说明我对此已经渴望了半小时的时候,我的努力才算奏效。“您早就可以提出来。我不抽烟,但是喜欢烟草的气味,烟的气味。”茶送来了,用的是金杯和金匙。室内的一切几乎都是金制的:使人担心把它弄脏的金烟灰缸,镶有翡翠的金盒子,镶满了红宝石和蓝宝石的金制小摆设,还有四角包金的小桌子。在这个既荒唐又令人难以忍受的,充斥着金子、翡翠、红宝石和蓝宝石的光彩夺目的环境中,我待了将近两小时,试图去了解国王。后来,当我怀疑自己可能一无所获时,我要求同他再谈一次。他同意了。第二次会见是在四天以后。这一次他对待我比前一次亲切些。我猜想是为了使我高兴,他系着一条使人难以忍受的意大利领带。谈话进行得很顺利。只是当他担心在他的警察局的黑名单上有我的名字时,他才表现出局促不安来。我在提问时说到,在尼克松访问期间,我写的关于越南的书被德黑兰的书店列为禁书,引起了他的担心。刹那间,他被这个消息震动了,就好像他的防弹背心被匕首捅穿了一样。他的目光变得不安和含有敌意。天哪,难道是一个危险分子吗?过了几分钟,他才决定以唯一可行的办法来摆脱他的这种窘态。他那过分的威严收敛了,露出了笑容。在微笑中,我们谈到了他所信奉的专制政权,他同美国和苏联的关系,以及他的石油政策。是的,我们什么问题都谈到了。我只是在回去以后才发现,我们唯一没有谈到的是他的狂妄。人们认为是这种狂妄使他产生了苦恼,而他内心的残忍似乎也是由这种狂妄产生的。
我还发现我对他这个人了解甚少,也许比以前了解得更少了。尽管经历了三小时的问答,此人对我仍然是个谜。例如,他到底是白痴呢,还是个聪明人?也许像布托一样,他是一个集中了各种自相矛盾因素的人物,是一个可供你探究的谜。例如,他相信梦是一种预兆,相信幻象和一种既幼稚又神秘的谬论,可是一讨论到石油问题又像一位专家(他确是一位石油专家)。又例如,他像专制君主那样统治他的国家,但在向他的臣民讲话时,却又使用相信人民和热爱人民一类的字眼。他领导了一场白色革命,似乎为扫除文盲和反封建制度做了若干努力。他认为衡量女人的标准应该是她们动人的美貌,认为女人不会像男人那样思维,然而他却在一个女人还戴着面纱的社会里命令姑娘们去服兵役。那么这位32年来一直稳固地坐在世界上最发烫的宝座上的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究竟是何许人?他属于飞毯时代,还是计算机时代?是先知穆罕默德的后裔,还是阿巴丹[2]油井的附属品?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会厚颜无耻地撒谎:当我的采访记发表后,礼萨·巴列维让伊朗驻意大利的大使出面,否认他曾向我讲过要提高石油价格的话,而在几星期后,他却又提高了石油价格。我还知道他是一个阴险的独裁者,受到人民对一切阴险的独裁者必然怀有的憎恨。伊朗的监狱里挤满了政治犯,为了解决拥挤的问题,他不得不每隔一个时期就枪毙一大批人。
奥里亚娜·法拉奇(以下简称“法”):陛下,首先我想谈谈关于您和您的国王职业。现在世界上剩下的国王已寥寥无几,而我总是不能忘却您在一次谈话中说过的话:“如果我能够从头做起,我愿当小提琴手或外科医生、考古学家、水球选手……什么都可以当,就是不当国王。”
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以下简称“巴”):我不记得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如果我说了这样的话,那是为了说明国王是一种令人头疼的职业,因此往往身为国王而讨厌当国王。我也是这样。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退位,因为我对自己是一个负有什么使命的人和我所做的事情充满信心。请注意……当您说当今只剩下寥寥无几的国王时,您暗示了一个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复只有一个,即:没有君主政体就会有无政府主义、寡头政治或独裁政权。无论如何,君主政体是唯一可能治理伊朗的方式。我所以能够为伊朗做点事,甚至做很多事,应归功于我是国王这一事实。干事情需要权力,但使用权力时不必征得任何人的同意,不必向任何人征求意见,决定问题也不必与任何人讨论……当然,我可能犯错误,我同样是凡人。但是我知道我肩负着需要我去彻底完成的使命,我打算在不放弃我的王位的情况下完成我的这个使命。很明显,我不能预卜未来,但是我深信伊朗的君主政权将比你们的政权更持久。或者,我应该说,你们的政权长不了,而我们的政权将能持久。
法:陛下,有多少次他们企图杀害您?
巴:正式的有两次。再说……只有真主才知道。那又怎么样呢?我并不为可能被谋害而忧心忡忡。真的,我不去想它。过去曾经想过,那是15年或20年前的事。我曾警告自己说:“啊,为什么要去那个地方?也许有人要谋害我,要暗杀我。啊,为什么乘那架飞机?也许有人放了炸弹,在飞行途中把我炸死。”现在我不再这样想了。我再也没有怕死的念头,这与勇气无关,也不是为了挑战。这种平静来自一种宿命论,来自盲目的信念。我相信在我没有完成我的使命以前不会发生任何不幸的事情。是的,我将一直活到完成了我应该完成的使命的那一天。那一天将由真主来决定,而不是由那些要杀害我的人来安排。
法:陛下,那么您为什么如此忧郁?也许我错了,但是您看来总是那样忧伤和闷闷不乐。
巴:也许您观察对了。在内心深处,我也许是一个忧伤的人,但我认为我的忧伤是神秘的,这种忧伤是由我的神秘的一面决定的。鉴于不存在任何会使我忧伤的理由,对此我没有别的办法解释。作为一个人,或作为一个国王,我得到了我想得到的一切。我确实得到了一切。我的生活简直美极了。世界上不会有人比我更加幸福,然而……
法:然而,在您脸上露出一丝欢乐的微笑要比在天上出现一颗流星更为难得。陛下,您从来不笑吗?
巴:只有当我遇到可笑的事,而且确实是十分可笑的事、真正可笑的事时,我才笑。这样的事是不会经常遇到的。不,我不是对任何微不足道的小事都会发笑的人,您要知道,我的生活始终是那么艰难,那么劳累。您只要想一想我最初执政的12年忍受的一切就行了。1953年罗马……摩萨台[3]……您记得吗?我这里并未涉及我个人的痛苦,我指的只是作为国王的痛苦。当然我也不能把个人和国王分开。但在考虑个人以前,首先应该考虑到我是一个国王。而作为国王,他的命运是受他所要去完成的使命所支配的。其他的一切都无关紧要。
法:天哪!这肯定是一件极为令人烦恼的事。我的意思是说,当国王一定会感到十分孤独。
巴:我不否认我的孤独。十分孤独。作为一个国王,不能向别人倾吐他的肺腑之言或道出他胸中的谋划,他必然会感到十分孤独。但是我也不完全孤独,因为陪伴我的有其他人看不见的力量,我的神秘的力量。我从中得到启示,宗教的启示。我非常虔诚。我相信真主,而且我一向认为,如果不存在真主,那么就应该创造一个真主。啊!我为那些可怜的不信真主的人感到惋惜。人活着不能没有真主。从我5岁那年起,也就是从真主向我显圣那时起,我就和真主共存。
法:陛下,显圣?
巴:显圣,是的。显圣。
法:是什么东西?是谁?
巴:是穆罕默德。啊,您竟不知道这件事?这使我感到很惊讶。关于我遇到了真主显圣的事,尽人皆知,而且在我的自传中也有所记载。在我幼年时,我遇见过真主显圣,共两次。第一次在我5岁的时候,另一次在我6岁的时候。第一次我见到了我们的阿里·穆罕默德。根据我们的宗教,他已经死去,但他要在拯救世界的那天重返人间。一天,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我摔倒了,快要撞在一块岩石上,这时,他挡住了岩石,使我得救。我知道我为什么能见到他。那不是在梦中,而是在现实中,是在现实生活里。我说明白了吗?当时陪同我的人什么也没有看见。除了我以外,谁也不应该看见,因为……啊,我担心您不明白我所讲的。
法:事实是,陛下,我一点也不明白。我们一开始谈得很好,而现在……这个关于显圣的故事……我不明白就是了。
巴:那是因为您不相信。您既不相信真主也不相信我。很多人不相信这件事。我的父亲也不相信。他从来就没有相信过,他总是讥笑这件事。许多人还毕恭毕敬地问我是否怀疑过这可能是幻觉,是孩子的幻觉。我回答说:不,不是幻觉,因为我相信真主,相信我是被真主选择来完成某项使命的人。我看见的真主显圣,是拯救国家的奇迹。我实行君主政体拯救了国家,之所以能这样,是因为我身边有真主。我的意思是,不应该说我为伊朗做的好事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尽管我可以这样说,但是我不愿意这样说,因为我的背后还有别的人,有真主。我说清楚了吗?
法:陛下,没有。因为……总之,您只是在童年时遇到过真主显圣吗?成年后是否也遇到过?
巴:只是在童年,我已经说过了。成年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真主,只是梦见过。每隔一年或两年梦见一次,有时七八年梦见一次。比如我曾经在15年中做过两次这样的梦。
法:陛下,什么梦?
巴:宗教的梦,是根据我的神秘主义做的梦。梦中,我见到了要在两三个月以后发生的事。后来,事情真的如期发生了。至于是什么样的梦,我不能告诉您。不是关于我个人的梦,而是涉及伊朗国内问题的梦,因此是国家机密。要是把梦改称为预感也许您更能明白。我也相信预感。有些人相信转生,我相信预感。我不断产生预感,它像我的直觉一样强烈。那一次,当有人在距我只有两米的地方向我开枪时,也是直觉救了我。当凶手开枪时,我本能地做了一个拳击动作。由于在枪口就要对准我的胸膛的一刹那我移动了一下身子,子弹只打中了我的肩膀。这是一个奇迹。我也相信奇迹。您再想一想另外一次,我被五颗子弹打伤,一颗打在脸上,一颗打在头部,两颗打在身上,而最后一颗子弹由于扳机失灵而留在枪管中……应该相信奇迹。我多次遭遇过飞机失事,但我总是安然无恙:那是真主和穆罕默德创造的奇迹。看来您不相信。
法:不仅不相信,而且简直把我弄糊涂了,把我弄得非常糊涂。陛下,这是因为……坐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出乎我预料的人物。我对这些奇迹和显圣一无所知……我到这里来是为了谈论石油、伊朗和您……还有您的婚姻,有关您离婚的问题……这不只是为了换换话题,而是因为那些离婚的经历都是非常戏剧性的。陛下,是吗?
巴:很难这样说,因为我的生活是由命运支配的。当我不得不伤害我个人的感情时,我总是以命中注定要痛苦的想法来自我安慰。当一个人要去完成所肩负的使命时,他不能违抗命运。对一个国王来说,他的个人感情算不了什么。一个国王从来不为自己哭泣,他没有这个权利。国王首先考虑的是责任,而这种责任感在我身上是如此强烈,以致当我的父亲叫我“去娶埃及的法齐娅公主为妻”时,我根本没有打算提出异议或者托词“并不认识她”。我马上表示同意,因为立即加以接受是我的责任。决定这一点的因素是,你是否处于国王的地位。如果是,那就应该承担国王的一切责任和重担,而不能屈从于遗憾和奢望以及凡人的痛苦。
法:陛下,我们且不谈法齐娅公主,我们来说说索拉娅公主。是您自己选中她为妻子,难道遗弃她对您不痛苦吗?
巴:嗯……是的……在一段时间内,是痛苦的。我甚至可以说,在一段时间内它是我生命中最不愉快的事情之一。但是理智很快占了上风,我问我自己:为了我的国家我应该做什么?回答是:再寻找一位能与我休戚与共并能使王位继承人得到保证的新娘,也就是说我的情感从来不放在个人的事情上,而只倾注在王室公务上。我一向教育自己做一个不关心自己,只关心国家和王位的人。我们不要再谈论那些事,比如有关我的离婚。对那些事我不感兴趣,根本不感兴趣。
法:陛下,当然是这样。可是为了澄清问题,有一件事我不得不向您提出。陛下,您又娶了一位妻子,是真的吗?自从德国报纸刊登这条消息以来……
巴:是诬蔑,不是消息。某巴勒斯坦报纸出于明显的政治目的首先刊登了这个诬蔑性报导,接着法国报刊也广为报导。这是愚蠢、卑鄙和可憎的诬蔑。我只告诉您一点,那张被说成是我第四个妻子的照片是我外甥女的照片,也就是我孪生妹妹的女儿的照片。我的外甥女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儿子。是的,一些报刊为了诋毁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它们这样做得到了一些肆无忌惮、毫无道德的人的支持。是我要求在法律上规定男人只允许娶一个妻子,他们有什么理由说我又娶了妻子,并且是秘密地娶了妻子呢?简直不可思议,不能容忍,太不光彩了。
法:陛下,可是您是伊斯兰教徒。您的宗教允许您在不废黜法拉赫·迪巴王后的情况下,再娶一个妻子。
巴:是的,是这样。根据我的宗教,只要王后同意,我可以这样做。老实说,应该承认存在某些情况……比如妻子病了,或者她不愿尽妻子的义务,给丈夫带来不愉快……只有伪君子或者幼稚的人才相信这是丈夫所能忍受的。在你们的社会里,如发生此类情况,难道丈夫不去找一个或几个情妇吗?而在我们的社会里,只要取得第一个妻子和法院的同意,丈夫就可以再娶一个妻子。需要这两方面的同意,这是我的法律的规定,否则,丈夫是不能再结婚的。为什么我,偏偏是我要违反法律的规定而偷偷地去结婚?跟谁结婚?跟我的外甥女?跟我妹妹的女儿?听我说,如此庸俗的事,我连谈都不愿谈。我不同意再谈论这件事。
法:好吧,我们不再谈论这件事。我们就说您否认这一切,陛下……
巴:我什么也没有否认。我都懒得否认。我不愿在一项辟谣声明中提及我。
法:什么?如果您不否认,人们会继续说这确有其事。
巴:我已经通过我的使馆否认了。
法:没有人会相信。陛下,必须由您自己来否认。
巴:可是亲自否认这件事对我来说有失身份,将冒犯我的尊严,因为这件事对我一点也不重要。您认为像我这样处于万人之尊的君主,像我这样一个日理万机的君主,不顾自己的身份亲自去否认与他外甥女结婚的事合适吗?讨厌!讨厌!您认为一个国王,一位波斯的皇帝,把时间浪费在谈论某些事情上,浪费在谈论妻子、女人问题上合适吗?
法:奇怪,陛下,如果说,人们常常把他与女人联系在一起的那位君主恰恰就是您,那么我现在产生了这样的疑问:女人在您的生活中是否丝毫没有地位?
巴:在这个问题上恐怕您的观察是正确的。因为在我生活中占重要地位的事情,在我身上留下痕迹的事情,不是我的婚姻或女人,而是与此迥异的其他事情。女人,您知道……好吧,我们就这样说吧,我不低估她们,实际上她们在我的白色革命中受益最多。为了使她们在社会中平等地享受权利和承担义务,我进行了英勇顽强的斗争。我甚至让她们服役,在军队里受训六个月,然后把她们送到农村去从事扫盲工作。请不要忘记,我是在伊朗摘掉妇女面纱的人的儿子。但是,如果我说我受她们中间某一个人的影响,那么我是不真诚的。没有人能影响我,没有人,女人更不能影响我。在男人的生活中,只有美丽、可爱和保持女性美的女人才有她们的地位……拿争取女权运动来说,这些女权主义者想要什么?你们要什么?你说要平等。啊!我不想显得无礼,但是……在法律上你们得到了平等,但是对不起,在能力方面同男人仍然不一样。
法:陛下,不一样吗?
巴:不一样。你们中间从来没有产生过米开朗琪罗或巴赫,甚至没有出过名厨师。如果你们对我说这需要机遇,我就回答你们:开什么玩笑?难道在历史上缺少产生一个名厨师的机遇吗?你们成不了大事,成不了!请告诉我:在您的采访过程中,您认识了几个善于统治的女人?
法:陛下,至少是两位:果尔达·梅厄和英迪拉·甘地。
巴:嗯……我能说的唯一的一点是,一旦女人当政,她们就比男人强硬得多,残酷得多,更加嗜血成性。我说的是事实而不是看法。当你们手中有权时就丧失良心。您想想卡特琳·美第奇[4],俄国的叶卡捷琳娜,英国的伊丽莎白。更不用说你们的卢克雷齐娅·博尔贾[5]和她的毒药、阴谋。你们诡计多端,一肚子的坏水。你们都是这样。
法:陛下,我感到很惊讶。记得您做过这样的决定:如果王储在成年前登基,那将由法拉赫·迪巴王后摄政。
巴:嗯……是这样……是的,如果我的儿子在达到规定的年龄以前就当国王,那么法拉赫·迪巴王后将成为摄政者。但是她应同一个顾问机构商议事情,而我就没有义务需要与任何人进行这种商议,我也不和任何人商议。您看到了两者的区别了吗?
法:看到了。但是您的妻子有可能摄政,这是事实。陛下,您既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就意味着您认为她有能力摄政。
巴:嗯……不管怎样,这是我在作出决定时的看法……我们在这里不是仅仅为了谈论这件事,是吗?
法:当然不是,陛下。何况我还没有开始向您提出我最迫切需要知道的事。例如:当我试图在这里——德黑兰谈论您时,人们惊恐万状,默不做声。他们甚至不敢提您的名字,陛下,这是为什么?
巴:我想是由于过分的崇敬。事实上,他们见到我时并不这样。那次我从美国回来,乘坐了一辆敞篷汽车穿过德黑兰城,从机场到皇宫,至少有50万狂热的群众夹道欢迎我。他们高喊万岁,高呼爱国主义的口号,一点儿也不像您所说的那样默不做声。自从我担任国王以来,也就是从我的汽车被人们抬了五公里的那一天以来,情况没有发生任何变化。是的,从我的住处到我去宣誓忠于宪法的大厦之间有五公里的路程。我坐在那辆汽车里,汽车开动了几米以后,人们就像抬轿子那样把汽车抬了起来,一直抬了五公里。您提出这样的问题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想说大家都反对我?
法:上帝不允许,陛下。我想说的也就是已经说过的:在这里,德黑兰,人们是那么害怕您,以至不敢提您的名字。
巴:他们为什么要同一个外国人谈论我?我不清楚您讲这话的意思是什么。
法:陛下,我讲的是事实。很多人把您看做独裁者。
巴:那是《世界报》说的。这种说法对我有什么关系?我为我的人民工作,而不是为《世界报》工作。
法:是的,是的,但是您否认您是一位专横的国王吗?
巴:不,我不否认,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专横的。但为了实行改革,你不得不专横。特别是在一个像伊朗这样只有25%的人能看书写字的国家里进行改革更是如此。不要忘记这里文盲多得骇人听闻,至少需要十年的时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我说的还不是彻底扫除一切文盲,我说的只是在50岁以下的人中间扫除文盲。请相信我以下的见解:当一个国家有四分之三的人民既不会看书也不会写字时,那么改革只能在最严厉的专横方式中进行,不然就会一事无成。如果我不严厉,那么我甚至无法进行土地改革,而且我的整个改革计划将无法实施。而一旦计划落空,极左派就会在几小时内消灭极右派,不仅如此,白色革命也将宣告破产。我这样做事情都是不得已的。比如命令我的军队向反对分配土地的人开枪。为此有人说在伊朗没有民主……
法:陛下,有民主吗?
巴:我向您保证有民主,我向您保证从很多方面来说,伊朗要比你们这些欧洲国家民主得多。除了农民是土地的主人,工人参加管理工厂,大的企业属于国家所有而不是私人所有以外,您应该知道,这里的选举从村庄开始,并且在地方、城市和省的各级机构中进行着。是的,在议会里只有两个党。但是这两个党都接受我的白色革命的12条,那么还需要有多少党来代表我的白色革命的思想?此外,这里仅仅两个党就掌握了足够的选票:少数派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如此的可笑,以至不可能选出一个代表来。不管怎样,我不愿意少数派选举代表,就像我不愿意共产党存在一样。在伊朗,共产党员是非法的。他们一心想搞破坏,破坏,破坏。他们向其他人表忠心,而不向他们的国家和国王表忠心。他们是叛徒,如果我允许他们存在,那我简直是疯了。
法:陛下,也许我没有说清楚。我指的是我们西方人所说的民主,也就是指我们的那个政权,它允许人们自由地思考问题,并且建立在少数派也有其代表参加的议会的基础上……
巴:我不要这样的民主!您还不明白吗?我不知道这样的民主对我有什么用!我把它赠送给你们好了。你们可以把它珍藏起来,明白了吗?你们的绝妙的民主!再过几年你们将发现你们那绝妙的民主会走到哪里。
法:是的,也许有点混乱。但是,这是尊重人和人的思想自由的唯一可行的办法。
巴:思想自由,思想自由!民主,民主!让5岁的娃娃去罢工,去游行,这是民主?这是自由?
法:是的,陛下。
巴:我看不是。我再请问您:最近几年来,在你们的大学里究竟念了多少书?如果你们的大学里继续不念书,那么你们怎么能跟上技术发展的步伐?由于缺少知识,你们不会成为美国的奴仆吗?你们不会变成三等,甚至四等国家吗?民主,自由,民主!这些词意味着什么?
法:陛下,请原谅,如果您允许我解释的话,我认为这些词意味着:当尼克松来德黑兰访问时,不从书店里拿走某些书籍。我知道我写的关于越南的书在尼克松来访时被从书店里拿走,在他走后又被放回去。
巴:什么?
法:是这样,是这样。
巴:但您不是黑名单上的人吧?
法:在德黑兰?我不知道。也许是的。我的名字被列入了所有的黑名单。
巴:嗯……因为我在王宫接见您,就在这里,坐在我的身边……
法:陛下,您这样做是非常客气的。
巴:嗯……当然,这证明这里有民主、自由……
法:是的。但我想问您一件事,陛下。我的问题是:如果我不是意大利人而是伊朗人,如果我在这里生活,按我现在想问题的方式去想问题,按我现在写文章的方式去写文章,也就是说批评您,那么您会把我投进监狱吗?
巴:有可能。如果您所想的和您所写的东西不符合我们的法律的话,您就要受审。
法:是吗?还要被判刑?
巴:我想是的,这很自然。就我们之间来说,我认为您要在伊朗批评我和攻击我是不容易的。您为什么要攻击我,批评我?因为我的对外政策?因为我的石油政策?因为我把土地分给了农民?因为我允许工人可以得到20%的红利?允许他们可以购买49%的股份?因为我对文盲和疾病进行了斗争?因为我使一个一穷二白的国家前进了?
法:不,不。陛下,不是因为这些。我要攻击您的是……让我想一想,对了,是因为在伊朗,学生和知识分子受到镇压。有人告诉我,由于监狱里拥挤不堪,不得不把抓来的人关在兵营里。是真的吗?目前在伊朗有多少政治犯?
巴:确切的数字我不知道。这要看您指的政治犯的含义是什么。如果您指的是共产党员,那么我并不把他们看做政治犯,因为根据法律,共产党员是非法的。因此,对我来说,共产党员不是政治犯而是普通罪犯。如果您指的政治犯是那些因搞暗杀,从而使无辜的老人、妇女和儿童受到伤害的人,那更明显,我也不把他们看做政治犯。实际上我对他们没有丝毫怜悯之心。我一向宽恕企图谋害我的人,但是我对你们称之为游击队员的罪犯或卖国贼不发任何慈悲。他们是一些既会杀死我的儿子,又会阴谋破坏国家安全的人。这样的人应该被消灭。
法:您把他们枪毙了,是真的吗?
巴:那些杀了人的家伙,当然要枪毙。但枪毙他们不是因为他们是共产党员,而是因为他们是恐怖分子。共产党员只是被判几年到很多年的徒刑。哦,我能想象你们是怎样看待死刑这类事的。但是请注意,怎样看待事物取决于人们所受的教育、他们的文化程度和所处的环境。不能认为在一个国家行得通的事在所有的国家都行得通。把一颗苹果的种子种在德黑兰,然后再把同一个苹果中的另一颗种子种在罗马,在德黑兰长出来的苹果树同在罗马长出来的苹果树绝对不会一样。在这里枪毙一些人是对的,是必要的。在这里发慈悲是荒唐的。
法:陛下,在听您谈话的过程中,我一直有个疑问:您对阿连德的死是怎么看的?
巴:我认为他的死给我们上了一课。如果谁想真的干点事情并希望取得成功,那就必须明确地站在这一边或者那一边,采取中间路线和妥协是不可能的。换句话说,要么当革命者,要么寻求秩序和法律。想要保存秩序和法律就不能成为革命者,容忍更不行。如果阿连德要以他的马克思主义思想来治理国家,那么他为什么不重建社会秩序?当卡斯特罗上台时,至少杀了一万人。而你们却对他说:“好样的,好样的,好样的!”是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真是好样的,因为他还在台上。但是,我也在台上,我想继续留在台上以说明依靠强力是可以干很多事的,甚至可以证明你们的社会主义完蛋了。陈旧,过时,完蛋了。100年前人们谈论社会主义,是100年前写下的东西。今天它已不符合现代技术的要求。我在这方面干的事要比瑞典人多。难到您没有看见,在瑞典,社会党人也在丧失地盘吗?啊,瑞典的社会主义……在那里,森林和水源还没有国有化,而我已经做到了。
法:陛下,我又不明白了。您是说,从某种意义上讲您是社会主义者,而且您的社会主义要比斯堪的纳维亚的社会主义更先进、更现代化?
巴:肯定是这样。因为他们的社会主义是保障那些不劳动的人到月底照样跟劳动的人一起领取工资的制度。而我的白色革命的社会主义是刺激劳动的。这是新颖的、有独到见解的社会主义……请相信我:我们伊朗要比你们先进得多,我们确定没有什么东西需要向你们学习。关于这些事,你们欧洲人从来不予报道。国际新闻界渗透了如此之多的左派,所谓的左派。啊,这些左派!他们甚至腐蚀了神职人员,甚至腐蚀了神甫们!连神甫们也成了只搞破坏的捣乱分子。他们除了破坏,还是破坏!甚至在拉丁美洲国家,在西班牙也是如此!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他们滥用自己的教会,自己的教会!他们谈论不公正、平等……啊,这样的左派!等着瞧吧,看他们会把你们引向哪里。
法:陛下,我们再来谈谈您吧。在那忧伤的面孔背后,您是那样寸步不让,那样强硬,甚至无情。说到底,您与您的父亲是如此的相像。不知您父亲对您的影响有多大。
巴:没有任何影响。我的父亲也不能影响我。我已经对您说过,没有任何人能影响我!是的,我与我父亲在感情上联系很密切。是的,我很钦佩他,仅此而已。我从来没有企图抄袭他的经验,模仿他的做法。即使我想这样去做也是不可能的。我们两人的个性截然不同,而且我们所面临的历史条件也很不相同。我的父亲是从零开始的。他上台时,国家一无所有,甚至不存在我们今天所面临的边界问题,特别是与俄国人之间的边界问题。我的父亲能与各国都保持睦邻关系。说到底,当时唯一的威胁是英国人,他们于1907年同俄国人瓜分了伊朗,希望伊朗成为介于俄国和属于英国的印度帝国之间的一块不属于任何人的领地。后来英国人放弃了这个计划,这对我父亲来说事情就好办得多了。我,而我……我不是从零开始的,我有王位。但是,我刚登基便发现我得去领导一个被外国人占领的国家。我那时只有21岁。21岁很年轻,很年轻!此外,我不仅要留神外国人,而且要对付一个由极右派和极左派组成的第六纵队。为了向我们施加更大的影响,外国人制造了极右派和极左派……不,对我来说是很不容易的。也许我比我的父亲遇到的困难更多,这还不包括一直持续到几年前的冷战时期。
法:陛下,您刚才提到了边界问题。如今谁是您最糟糕的邻居?
巴:很难说,因为谁也说不准谁是我最糟糕的邻居。但是我可以回答您,目前是伊拉克。
法:陛下,您把伊拉克当做最糟糕的邻居使我很吃惊,我本以为您会提出苏联。
巴:苏联……我们与苏联保持着良好的外交和贸易关系。我们与苏联之间铺设了一条天然气管道。总之,我们卖给苏联天然气,苏联向我们提供技术人员。冷战已经结束。但是与苏联之间存在的还是老问题。与俄国人打交道,伊朗必须记住,最根本的问题是要不要成为共产党国家。没有人会疯狂和天真到否认俄国帝国主义的存在。尽管在俄国很早以来就存在着帝国主义政策,今天,它比过去具有更大的威胁性,因为今天它与共产主义的教条联系在一起。我的意思是说,对付单纯的帝国主义国家要比对付既是帝国主义又是共产主义的国家容易。在苏联存在着被我称为钳子形的策略。通过波斯湾到达印度洋是他们的梦想。而伊朗则是捍卫我们的文明和尊严的最后堡垒。如果他们要攻打这个堡垒,那么我们的生存将取决于我们的抵抗能力和决心。抵抗的问题今天就已经摆在面前。
法:今天,伊朗在军事上已很强大,是吗?
巴:很强大,但是还没有强大到足以顶住俄国人的进攻。这一点很明显。比如说,我们没有原子弹。但是如果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我觉得我有足够的力量来对付它。是的,我说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很多人认为第三次世界大战只可能因地中海而爆发,我却认为更可能因伊朗而爆发。啊,更可能是这样!事实上是我们控制了世界能源。石油不是通过地中海而是通过波斯湾和印度洋被运往世界各地的。因此,如果苏联攻打我们,我们就抵抗。我们很可能被打得无法招架,于是那些非共产党国家绝不会袖手旁观,他们会进行干预。这样就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显然,非共产党世界不能同意伊朗的消失,因为他们明白,丢了伊朗意味着丢失一切。我讲清楚了吗?
法:非常清楚,陛下,也非常可怕。因为您谈到第三次世界大战时,似乎在谈一件即将发生的事情。
巴:我像谈论一件很可能发生的事情那样谈论它,但希望它不发生。我认为即将发生的不测事件倒是一场与某邻国之间的小型战争。归根结底,我们在边境上有不少敌人,不仅仅伊拉克在扰乱我们。
法:陛下,您的好朋友,也就是美国,却与你们相隔万里。
巴:如果您问我谁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我的回答是:美国是其中之一。因为美国不是我们唯一的朋友,很多国家对我们表示友好和信任,他们深信伊朗的重要性。但是美国最理解我们。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在这里有很多利益。经济利益是直接的,政治利益是间接的……我刚才说过,伊朗是关键,或者说是世界的关键之一。此外,美国不能闭关自守,不能回到门罗主义[6]。它不得不承担起对世界的责任,因而不得不关心我们。可是这丝毫没有损害我们的独立,因为众所周知,我们与美国的友谊没有使我们成为美国的奴隶。决定都是在德黑兰作出的,不是在别的地方,比如说不在华盛顿。我与尼克松关系融洽,就像我过去与美国历届总统关系融洽一样。如果我确信他把我当做朋友,当做一个在几年内将成为世界列强之一的朋友,那么我将继续与他保持融洽的关系。
法:美国也是以色列的好朋友。近来您对耶路撒冷表现得很强硬,而对阿拉伯国家就不太强硬,您似乎想与他们改善关系。
巴:我们的政策是建立在下述基本原则的基础上的。我们不能同意任何国家——这里说的是以色列——使用武力来吞并别国的领土。我们不能同意,因为如果对阿拉伯人采用了这个原则,有一天这个原则也可能被应用到我们头上来。您会说边界线的改变往往靠使用武力和发动战争。我同意这样说,但这不能当做有效原则来应用。此外,伊朗接受了联合国1967年通过的决议,如果阿拉伯人对联合国失去了信任,那么怎么能使他们信服是失败了呢?怎么能阻止他们进行报复,甚至使用石油武器呢?石油会使他们冲昏头脑。石油已经开始在冲昏他们的头脑。
法:陛下,您站在阿拉伯人一边,却又向以色列人出售石油。
巴:石油由石油公司向所有的人出售。我们的石油哪里都去,为什么就不能去以色列?如果去了以色列与我又有什么相干?该去哪里就去哪里。至于说我们与以色列的关系,众所周知,我们在耶路撒冷没有大使馆,但是在伊朗有以色列的技术人员。我们是穆斯林,但不是阿拉伯人。在对外政策上,我们的立场是非常独立的。
法:这样的立场是否预示着不久伊朗和以色列将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
巴:不。更确切地说,在以色列军队从它占领的土地上撤离的问题没有解决以前,我们是不会建交的。关于解决这个问题的可能性,我只能说如果以色列人想与阿拉伯人和平相处,他们就没有其他选择。不只是阿拉伯人为了军火花费了大量钱财,以色列人也一样。我不认为阿拉伯人和以色列人会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此外,在以色列也出现了新的现象,比如说罢工。以色列在刚刚建立时所抱有的那种惊人和可怕的精神能持续多久呢?我指的主要是以色列新的一代人和那些为寻求不同待遇而从东欧移居以色列的人。
法:陛下,您刚才说的一句话给了我深刻的印象。您说伊朗很快会成为世界列强之一。您指的是不是经济学家们关于伊朗将在36年内成为世界上最富裕国家的预言?
巴:说将成为世界上最富裕的国家也许夸大了。但是,如果说将跻身于世界五大强国之列,就一点也不夸大。伊朗将处在与美国、苏联、日本和德国一个水平上。我没有提到中国,因为中国不是个富国,如果25年后她的人口将达到预计的14亿,那么她不可能成为富国。而25年后,我们的人口最多达到7千万。啊,是的,等待我们的是财富和力量,不管共产党人怎么说。我打算实行计划生育,这不是偶然的。这是我要达到的目的。我们不能把经济同其他方面分开。如果一个国家经济上富裕的话,它的其他方面也会富起来,在世界上也有力量。说到经济,我指的不是石油。我指的是包括从工业到农业、从手工业到电子工业的综合经济。我们从生产地毯转为生产计算机,结果是我们既保留了地毯又增加了计算机。我们仍然用手工生产地毯,但是也用机器生产。另外我们还生产割绒地毯。我们每年把生产翻一番。还有很多数字说明我们将成为世界强国。例如十年前,当我的白色革命刚开始时,学校里只有一百万学生,而现在有三百万,十年后将增加到五百万、六百万。
法:陛下,您刚才说不仅仅指石油。但是大家都知道你们所以有计算机是因为你们有石油,你们所以能用机器织地毯是因为你们有石油,你们明天将得到财富也是因为你们有石油。我们最后来谈谈您在石油问题上采取的政策以及与西方的关系好吗?
巴:很简单。我有石油,但是我不能喝石油。然而我知道我能在不对别国进行讹诈的情况下最大限度地利用它,而且我也试图阻止其他人利用石油在世界上进行讹诈。因为我选择了一视同仁地向所有人出售石油的政策。作出这样的选择并不困难,因为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要站在向西方进行讹诈的阿拉伯国家一边。我已经说过,我的国家是独立的。大家都知道我的国家是伊斯兰国家而不是阿拉伯国家。因此,我不能服从阿拉伯人的利益,而要做有利于伊朗的事。此外,伊朗需要钱,用石油可以换来很多钱。我与阿拉伯人的不同点就在这里。因为那些声称“不再向西方出售石油”的国家,已经不知道怎样才能花完自己的钱,他们不为将来担忧。他们往往只有六七十万人口,而在银行里却有无数的存款,以至于不从油井里抽一滴油、不出售一滴油也能活上三四年。我可不一样。我有3150万人口,并且要发展经济,要完成改革计划,为此我需要钱。我知道钱的用处,我不能不开发石油,我不能不把石油出售给一切人。
法:而卡扎菲称您为叛徒。
巴:叛徒?我这样一个掌握了伊朗石油的命运,已控制以前完全属于外国石油公司的51%的石油产品的人是叛徒?我不在乎卡扎菲先生对我的污蔑……要知道,对那位卡扎菲先生不能认真。我只能祝愿他能像我为我的国家效劳那样为他的国家效劳,我只能提醒他不要大喊大叫地声称利比亚的石油只能开采10年了。我们的石油倒是至少还可以延续30到40年,也许50年、60年,这取决于能否再发现新的油田。即使没有发现新的油田,我们照样能很体面地活下去。我们的产量眼看在往上升。到1976年,我们每天能开采800万桶。800万桶是很多很多的了。
法:陛下,可是您结了很多仇人。
巴:这个我不知道。石油输出国组织还没有作出不向西方出售石油的决定,我的不讹诈西方的决定很可能会使阿拉伯国家仿效我。如果不是所有阿拉伯国家,至少也会有一部分阿拉伯国家,他们如果不是马上,也会在不久的将来仿效我。有些国家不像伊朗那么独立,他们没有伊朗所拥有的那种专家,他们背后没有像支持我那样支持他们的人民。我能发号施令,他们却不能。要摆脱几十年来一直垄断一切的公司而直接出售石油是不容易的。如果阿拉伯国家也按照我的决定去做……啊!要是西方国家只是买方,而我们是直接的卖方那就简单多了,也更有把握了!那就不再存在不满、讹诈、怨恨和敌视……是的,完全有可能让我来做个好榜样。不管怎样,我将继续走我的路。我们的大门对所有愿意与我们签订合同的人敞开着,很多人已经向我们提出要求,他们中间有英国人、美国人、日本人、荷兰人和德国人。他们本来很胆怯,现在越来越大胆了。
法:意大利人怎么样?
巴:目前我们没有向意大利人出售很多石油,但是我们却可能与意大利碳化氢公司签订一项重要协定,我想这是不久的将来的事。是的,我们能成为意大利碳化氢公司的极好伙伴,而且我们与意大利的关系一向很好,从马泰[7]时代开始。不就是我在1957年与马泰签订的合同第一次打破了外国石油公司开采石油的老框框吗?我不知道别人怎样谈论马泰,但是我知道,只要说到他我就不能客观。我太喜欢他了。他是一个伟大的好人,是一个有远见的人。的确是一位非凡的人物。
法:所以有人杀害了他。
巴:也许是这样,但是他不应该在天气那样坏的情况下乘坐飞机,米兰的雾在冬天是很重的。而石油真可能是祸根。也许不是天气的原因。不管怎么说是一件憾事,对我们也一样。好了,我不是说马泰的死造成了我们与意大利碳化氢公司关系的中断。不,不,现在我们正准备签订重要协定。即使马泰在,他也不可能做得更多,因为我们目前打算做的已经达到了最高限度。但是,如果马泰还活着,这个合同几年前就会签订。
法:陛下,我想结束并弄清楚前面谈到的那个问题。您是否认为阿拉伯国家最后会把他们中止向西方出售石油的威胁变成事实?
巴:这很难说。做肯定或否定的回答都可能是轻率的举动,都存在估计错误的危险。但是我倾向于作否定的回答。中止向西方出售石油,放弃这方面的财源,要作这样的决定对他们来说是很艰难的。不是所有的阿拉伯国家都奉行卡扎菲的政策。如果说有人不需要钱,那么也有人很需要钱。
法:石油价格会上涨吗?
巴:当然要上涨。啊,当然!当然!您可以公布这个坏消息,并且说明这是来自可靠方面的消息。关于石油我了解一切,一切。真的,这是我的特长。作为专家我可以告诉您:石油价格必须上涨,没有其他解决办法。但是,这是你们西方国家所希望的解决办法,如你们更乐意的话,也可说是你们高度文明的工业社会所要求的解决办法。你们把小麦的价格提高了300%,还有糖和水泥也一样。石油化工产品的价格涨到了天上。你们从我们这里购买石油制成石油化工产品,然后再以你们所付油价的100倍将它们卖给我们。你们让我们付多得多的钱,付多得惊人的钱。所以今后你们多付点钱买石油是应该的。譬如说……增加10倍。
法:增加10倍?
巴:但是,我再说一遍,是你们迫使我们提高价格的!当然你们有你们的理由。但是对不起,我也有我的理由。再说,我们的争吵也不会是永远持续下去的。在100年内,关于石油的故事将会结束。对石油的需要与日俱增,而油田将会枯竭。你们很快就得去寻找新的能源。原子能,太阳能,谁知道。解决的办法将会有很多,一个办法不够。例如:应该采用由海浪启动的涡轮机,甚至连我都打算建造用来淡化海水的原子装置。或者再往深处开采,到一万米深的海底下面去寻找石油,到北极去寻找石油……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已经到了寻找补救办法的时候了,不应该再像过去那样浪费石油了。现在像我们这样使用石油,也就是消耗原油,简直是犯罪。要是我们设想一下,不久就要没有石油了,要是我们能把它制造成上万种石油制品,也就是石油化工产品,那么……每当我看到不顾一切地用原油发电从而糟蹋了它的价值时,就会感到十分震惊。啊,当我们谈论石油时,最重要的不是谈其价格,不是谈卡扎菲的禁运,而是应该懂得石油并不是取之不尽这个事实,在其耗尽以前,应该发掘新的能源。
法:这个该诅咒的石油。
巴:有时我觉得并不尽然。关于该诅咒的石油,人们已经写过很多文章,请相信这一点:当你有了石油,一方面是好事,另一方面又是很麻烦的事,因为它代表一种危险。世界会因为这个该诅咒的石油而发生爆炸性的事件,即使像我这样与威胁作斗争……我看见您笑了,笑什么?
法:陛下,我笑是因为您一讲起石油就完全变了。变得兴奋、激动、全神贯注,变成了另一个人,陛下。而我……在离开这里的时候,还是不理解您。从某一方面看来,您是这样古老,而从另一方面看,您又是这样现代化……也许东方和西方两方面的因素都集中在您身上……
巴:不,我们伊朗人与你们欧洲人没有什么不同。我们的妇女戴面纱,你们也有你们的面纱,是天主教会的面纱。我们的男人有很多妻子,你们也一样,男人有被你们称为情妇的妻子。我们相信显圣,你们信奉教义。你们以为自己高人一等,我们并不觉得低人一头。别忘了你们所有的一切是我们3000年前教给你们的……
法:3000年前……陛下,我看见您现在也笑了,不再那么忧郁了。啊,真遗憾,关于黑名单的事我们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见。
巴:您的名字真的在黑名单上吗?
法:陛下!如果连您这样一个洞悉一切的王中之王都不知道,那该怎么说呢!但是我已经告诉您,也许是这样,我的名字上了所有的黑名单。
巴:遗憾。但是没有关系,即使您的名字上了我的当局的黑名单,我把它列在我心中的白名单里。
法:陛下,您使我害怕。谢谢,陛下。
1973年10月于德黑兰
[1]阿亚图拉·鲁霍拉·穆萨维·霍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Mussavi Khomeini, 1902—1989),伊朗什叶派宗教学者,1979年伊朗革命的政治和精神领袖。该革命推翻了伊朗国王穆罕默德·礼萨·巴列维。1980年经过全民公投成为国家政治和宗教最高领袖。
[2]伊朗西南部港口城市,伊朗石油输出的集散地,伊朗国营石油公司总部所在地,世界最大炼油中心之一。
[3]穆罕默德·摩萨台(Mohammad Mosaddeq, 1882—1967),伊朗政治家。1951—1953年任伊朗首相,任内实现了伊朗石油的国有化。1953年8月,伊朗国王巴列维在美国中央情报局的压力下将其免职,但拥护摩萨台的群众走上街头,迫使国王出走罗马。几天后,美国策动的政变推翻了摩萨台内阁。摩萨台以叛国罪入狱三年,刑满后一直被软禁。
[4]卡特琳·美第奇(Caterina de’Medici, 1519—1589),出生于著名的意大利美第奇家族,法国王后,三个国王的母亲。
[5]卢克雷齐娅·博尔贾(Lucrezia Borgia, 1480—1519),教皇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女,切萨雷·博尔贾之妹。以美貌著称,先后出嫁三次,又三次被父兄从她的丈夫们手中夺走。传说与兄长切萨雷有不伦之恋,而且是用毒的高手,成为“红颜祸水”的代名词。
[6]门罗主义发表于1823年,表明美国当时的观点:欧洲各国不应再殖民美洲,或涉足美国与墨西哥等美洲国家之间的主权相关事务。而对于欧洲各国之间的争端,或各国与其美洲殖民地之间的战事,美国保持中立。相关战事若发生于美洲,美国将视之为敌意行为。
[7]恩里科·马泰(Enrico Mattei, 1906—1962),意大利企业家、政治家。意大利碳化氢公司创始人。1962年死于可疑的飞机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