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会使得贵族制国家的社会状况和政治制度发生改变。而当革命开始波及文艺界的时候,首先受到影响的往往是戏剧,而且戏剧所受的影响总是非常明显的。
当观众进入剧院观看戏剧时,情绪往往会随着剧情的发展不由自主地起伏变化。在观剧的过程中,观众根本没有时间仔细玩味剧情,也没有时间与他人讨论剧情。他们会开始产生对文学的新兴趣,不过他们通常难以意识到这一点,所以也不会刻意压制这种兴趣。通常来说,在他们还没有弄清楚这种新兴趣之前,就已经向其俯身屈服了。
而不久以后,作家则很快会发现大众的爱好已经偏离到未知的方向了。于是,当他们进行创作时,他们会悄悄地使自己的作品转向那一方。因此,他们写出来的剧本在没有上演之前就已经到了推动革命的作用。通过研究戏剧,你可以预测民主制度国家的文学发展方向。
在贵族制国家中,剧本是文学中最富有民主精神的部分。没有哪种文艺活动能像观剧那样,轻而易举地使群众获得满足。为什么会这样呢?其中的原因并不难理解,人们在观赏戏剧时,并不需要预先进行准备或者做相关的研究。无论你持有任何观点,不管你知道多少,当戏剧开演的时候,你的注意力立刻会被剧情紧紧抓住。当人们开始喜好某种雅俗共赏的文艺活动时,他们往往会在剧院中得到满足。在贵族制国家中,那些经常出入剧院的观众,基本上都不是贵族阶级。在贵族制国家,或许只有剧院这种地方能使上层阶级与中下层阶级进行接触交流,在这里,上层阶级即使不接受中下层阶级的意见也会容许他们自由发表。也只有剧院才能让博学之士或有教养之人难以阻止群众追随他们的爱好,同样也无法阻止他们自己去追随群众的爱好。基于这个原因,上层阶级往往喜欢在剧院里订包厢。
既然贵族阶级也无力阻止人民群众出入剧院。因此,我们会发现,一旦法律和民情承认了民主的原则,那上层阶级与中下层阶级将彼此融为一体,智力和财产上的差别也将逐渐消失,上层阶级的世袭财产、权势、传统和舒适生活将成为历史,在剧院中占据统治地位的将是人民群众。
因此,在民主国家中,如果人民爱好文艺,或者出于本性有意从事文艺活动,戏剧往往会是他们的第一选择。而且,我们可以肯定地说,人民会将这种爱好和本性融入到戏剧之中。对于文艺写作,贵族制度定下种种条条框框,而这些戒律将会逐步改变,并且是通过合法的手续来改变。但是,那些限制戏剧发展的清规戒律,则会被人民毫不留情地推翻。
对于民主文艺内在的大部分优点和缺点,戏剧都能清晰地把这两者反映出来。
对于民主国家的人民来说,他们对于才学的重视程度并不高,罗马和希腊的辉煌历史在他们眼中只是过眼云烟,只欢迎作家讲他们自己,也就是说,他们要求作家只描述现在。
因此,假如舞台上经常上演那些关于古代的英雄和古代故事的戏目,并且对于古代传统,人们又表现得十分忠实的话,那我们就能够断定,民主的阶级仍然没有对戏剧造成足够的影响。
在《布里塔尼居斯》(Britannicus)的序言中,作者拉辛十分谦逊地对他把儒尼叶作为侍奉女灶神维斯塔的一名贞女进行艺术加工一事做了辩解。根据格利乌斯的记述,拉辛这样说道:“小于6岁和超过10岁的女孩都不能进入。”我敢肯定,如果他是现在写这个剧本的话,他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错误而自责或进行辩解。[3]
通过这个事实,我了解了那个时代的文艺的情况和社会情况。就像我在前面说过的,即使在贵族制度下,也可能出现民主的戏剧。但是,一旦戏剧完全受控于贵族精神,那这个社会实行的制度必然是贵族制,并且在这个社会中,作家、公民和政治事务都是受那些既有学识又有教养的阶级所掌控的。
贵族因为拥有控制戏剧创作和演出的权力,所以他们会出于自身的文雅爱好和高贵气质对人的本性进行主观性的评判。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物是最令他们感兴趣的对象,并且他们也喜欢这样的人物出现在舞台上。在他们看来,一定的善与一定的恶都值得重现于戏剧。而对于其余的一切事物,他们完全无动于衷。当他们进入剧院,也像到其他地方一样,只愿意跟大领主交谈。在戏剧中,只有主角的悲欢离合才会触动他们的内心。他们对于剧文体裁的态度也是如此。为了要符合自己的趣味和偏好,他们随意地规定剧作家要使用某些台词。
这样一来,戏剧的描写往往不完整,有时只是描绘了人的某个侧面,甚至把人性中根本不存在的东西也表现出来了。
在民主社会中,观众并没有这样的偏爱,也不像贵族那样,经常持有不屑一顾的态度。他们喜欢人间百态能真实地在舞台上上演:出身各异的人物,各种各样的感情和思想。因此,在民主社会中,戏剧变得比以前更加打动人、更通俗易懂和更真实了。
不得不承认,民主社会中的剧作家有时也会脱离人的本性,但他们有着与他们的前辈截然不同的目的。他们非常希望能尽可能真实地再现当代的小人物、小事和某些人的特点,这样一来,就往往忽略了对人类的一般特征的描写。
如果戏剧被民主阶级所控制,剧作家就能自主地决定要如何选择和处理戏剧题材了。
在民主国家中,不管何种文艺爱好都无法像戏剧一样符合人的本性。因此,在民主国家中,戏剧的作者和观众以及演出数目,都在不断增加。因为作者和观众的人数众多,而且又分散在各地,所以几乎不可能制定出相同的行事方法和规则。这其中有几个原因。首先,评论戏剧的人太多,而且他们互不认识,观点各不相同,所以可以肯定他们做出的评论是互不相同的。如果说,民主制度使得文学领域的规则和章法普遍松弛了,那对于戏剧来说,民主制度的这些规则和章法几乎毫无作用,每个作家和每个观众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在前面一章中我对民主文艺的体裁和技巧所作的论述,对于戏剧也十分适用。如果我们去看路易十四时期剧评家对当时的戏剧作品所作的评论,我们可能会发现一些让我们感到惊奇的现象。这些现象就是:观众对于情节的真实性十分看重,他们认为剧中人物角色的举止一定要与他本人的性格相符,不能有令人难于理解和无法解释的言行举止。另外,我们会对另外一种现象感到惊讶:对于语言的表达形式人们同样十分在意,只要台词上出现一点儿小差错,剧作家也会因此受到责难。
由此看来,在路易十四时期,对于那些在舞台上表现不出来但是可以通过细读剧本来进行玩味的细节,人们十分看重。[4]不过,我们需要知道的是,演出对于戏剧作品来说才是主要目的,它的目标在于感动观众。但是,在路易十四时期,戏剧的观众和剧本的读者基本是同一批人,他们观赏完演出,便会把剧作家邀请到家里,当面评论所看的戏剧。
但是,在民主时代,人们基本不看剧本,可以说他们是在听戏。大部分经常去剧院看戏的人,追求的不是精神上的享乐,而是情感的刺激。华丽的辞藻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只希望看一场表演。只要剧作家能够让大家都理解戏剧的含义,剧中的人物能够引起观众的兴趣,唤起人们的共鸣,对于大家来说,这就足够了。对于戏剧是否真实,观众其实并不关心,因为他们看完戏后马上又回到现实生活中来了。这样一来,戏剧的文体的重要性就降低了,因为在舞台上你很难发现它是否遵守了这方面的规则。
假如剧情与事实完全相符,那戏剧的过程与结局就变得平淡无奇了。因此,观众也能理解和接受剧作家对其作品的真实性的忽略。不管你使用了什么方法,只要作品能打动他们就足够了。即使违背了某些戏剧规则,但只要能感动观众,剧作家就不会受到观众的责难。
如果你观察美国人进入剧院时的情形,你就能轻易地发现我在上面提到的这些现象。[5]但是我们必须知道,至今去剧院看戏的人其实是极少的。尽管在过去的四十年中,戏剧在美国越来越受欢迎,剧目的数量也不断增加,但人们对这种娱乐方式也还是有所保留。读者可以在上文中了解到造成这种情况的特殊原因。不过,为了大家不会太快忘记,我还是要补充几句。
美国最初几个州是由清教徒创立的,但是这些清教徒不仅对娱乐抱有仇视的态度,尤其害怕戏剧。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令人憎恶的消遣方式。因此,不管在什么地方,只要是占统治地位的是清教徒的精神,那里就不会存在戏剧。
初期移民的这种观点深深地影响了他们的后代。直到今天,美国戏剧的发展仍然受制于美国人死板守旧的生活习惯和严肃的民风。这种生活习惯和民风至今都没有对戏剧艺术的成长起到任何积极作用。在相对安稳[6]并且爱情都自然而然转变为婚姻的国家中,可供戏剧创作的题材几乎没有。人们整天为了生计而奔波劳累,而周日还要去教堂礼拜,根本没有时间和兴致去观看戏剧。
只用一个事实就能够证明美国人并不那么喜欢戏剧。
对于公民的言论自由,美国的法律基本不加限制,但戏剧作家们却要接受审查。[7]一部戏剧只有经过市政机构的审批才能上演。这也让我们看到了,社会和个人在对待戏剧的态度上实际上是一致的。对于自己关心的事物,人们往往充满热忱,而对于他们不喜欢的对象则会强烈反对。
戏剧与其他任何一种文学不同,它与社会现实紧密结合,两者之间的联系错综复杂。在时代交替的时候,如果一个国家的民情和法律因为一场重大的革命而发生变化的话,那对于后一个时代来说,前一个时代的戏剧已经变得不合时宜了。
对于人们来说,前一个时代的伟大剧作家的作品也许还值得一读,但是如果一段文字描述的是另一个不同的公众对象,人们就不会去关注。上一个时代的戏剧作者,只存活在书中。在民主时代,人们出于传统爱好、好奇心或虚荣心,以及某位演员的天才,可能会暂时喜欢或复兴贵族时代的戏剧,但是过不了多久,这种贵族时代的戏剧就会因为被人们所抛弃而自行消亡了。
[1]1. 政治革命对文学的影响最先是体现在戏剧界中的。观众们在自己的隐秘喜好中得意忘形,连承认它的存在的时间都没有。
2. 在戏剧界中产生的文学的革命要比其他地方更加突然。即便在贵族社会中,人们在戏剧界中都是有着发言权的。当社会状况开始变得民主时,人民变成了自己的统治者,并通过暴动推翻了贵族社会关于文学的法律。
3. 文学革命在戏剧界中几乎总是可见的。戏剧将民主文学中继承而来的大部分特质和所有的缺点释放出来。
(1)对学识和古代事物的蔑视。
(2)由现今社会而来的主题和对其矛盾的表现。
(3)少数固定的规则。
(4)风格(无法辨认)的不严谨。
(5)荒谬的事物。
4. 美国人在戏剧界中显示了所有的这些本能,但是他们却少有进入戏剧界。为什么?(YTC,CVf,第20页)
[2]手稿的文件袋上写着:
我刚一向CH. 读了这一章(1838年12月22日),他就立刻发现1. 这与《文学之相》非常相似。2. 考虑到主题来说,这过于庄重了。3. 运用更多的印证并减少论证是可取的。
缺乏趣味性,有点乏味,难道你不觉得这一章太过于像《文学之相》的进一步发展了吗?
多考量读过这一章的人的意见。
我认为,综合所有考虑,应该删掉这一章。
CH. 可能指的是查尔斯·斯托菲尔斯或者是欧内斯特·德·夏布洛尔。托克维尔向夏多布里昂读了他的一部分手稿,但是一封给博蒙的信迫使我们将这次阅读放到了1839年1月。如果涉及M,托克维尔的妻子,玛丽·莫特利也是必须被考虑到的。
在这一章的手稿的活页上这样写着:
或许这一章应当被精简为它所包含的新观点。
这些新观点是:
1. 文学革命最早是出现在戏剧界中的。
2. 在戏剧界中的革命是最突然的。
3. 在戏剧界中的革命总是可见的。
[3]在草稿中这一章的第一个版本的边上写着:“莎士比亚、阿狄森:在戏剧界有着不会屈尊于外界干预的权威。”(草稿,卷1)
[4]“让生活在路易十四时代的人只希望看到王子和国王的角色出现在悲剧中的因素是一种类似于当亚历山大被要求出席奥林匹克运动会时所表达的情感,他说:只有国王出现在赛场上,我才会愿意去参加。”(草稿,卷1)托克维尔在这里使用了这样一个著名的片段,摘自普鲁塔克的《亚历山大的人生》。
[5]此外,我还不得不承认,这样做是非常恰当的,那就是在这件事情上是无法用美国来作为一个例子的。想要通过在美国发生的事情来判定美国民主对戏剧艺术发展的方向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美国民主可以说是没有戏剧界的。四十年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们会在新世界中的戏剧界有着一席之地。从那时开始,大剧院就在美国联邦的两三个城市中建立了起来,但是这些娱乐设施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中是关闭着的,而开放的时间中,本地人都很少光顾。(草稿,卷1)参阅博蒙的《玛丽》,I,第394—396页。
[6]在手稿上写的是“没有社会灾祸”。
[7]草稿上有句这样的注释:“向奈尔斯询问新的澄清说明。”(草稿,卷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