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赛克特仰卧在病床上,昏昏欲睡。将近一年的反共战争,耗尽了他的精力,终因疲劳过度而积劳成疾。即使他预知自己再过一年零五个月就死去的话(他因病重于1935年3月回国,1936年春天就死了),他也还是会那样卖力地为蒋介石工作。
在冯·赛克特的日记中,写着人生四根精神支柱:“爱情、仇恨、信仰和祖国利益。”这四个支柱的集中体现,就是对菲德烈、俾斯麦、兴登堡、希特勒的强烈崇拜。
埃德加·斯诺在他的《西行漫记》中,在评述李德时说过这样一段话:
作为一个德国人(指李德),共产党也尊重他对冯·赛克特将军向蒋总司令提出的战术的分析,这件事也真有戏剧意味,两个德国将领,其中一个是彻头彻尾的法西斯,另一个是布尔什维克,却通过这两支中国军队互相厮杀!
更有戏剧意味的是冯·赛克特和李德都是街垒战专家,他们在慕尼黑的激战中,已经刀对刀枪对枪地较量过。不过那时,赛克特是久经战场的德国国防军的总司令,而李德是起义军的一个队长。因此,李德知道他面对的是他的同胞赛克特的堡垒战术,而赛克特却不知道他面对的红军中还有个李德。
这两个军事顾问不遗余力地对抗,一方面是为了他们的使命,一方面是为了他们的信仰。李德是为了推进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而赛克特则是为了消灭共产主义,为了德国的对外扩张!
“我的堡垒主义终于胜利了!”赛克特眼望着乳白色的天花板,曾反反复复地想着,“共军突围西窜,我的使命完成了!”但是这个胜利,给他带来的预期快感很快就淡化了。他忽然发现他的勃勃野心和毕生所追求的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辉煌。他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球形电灯,想到他的故乡,想到普鲁士哥特式大教堂幽暗的穹窿下,日夜燃烧着的火炬;想到他的童年;想到他为第三帝国的兴起所尽的力量……
冯·赛克特对第三帝国的概念是清晰的:第一帝国是中世纪的罗马帝国,那时被称为是神圣的。历史无情,即使神圣而又神圣,却也无法挡住它的衰落。德意志国王奥托一世征服了意大利,统治的疆域包括德意志、捷克、意大利中部和北部、勃艮第、尼德兰,帝国的统治中心是德意志。那时各地处在封建割据中,神圣的罗马帝国并没有真正地统一,在连年战争中存活了八百四十四年,便被拿破仑推翻了。第二帝国是普鲁士在1870—1871年的普法战争中击败法国后,俾斯麦所建立的德意志帝国。这位铁血宰相也只干了十九年。
冯·赛克特认为,这两次帝国都给德国带来了荣誉,而第二帝国后的魏玛共和国却是德国的耻辱。他希望1933年上台的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比第一、第二帝国带给德国更大的荣誉。获得荣誉的方法,就是希特勒在《我的奋斗》中所宣称的:“不能用和平方法取得的东西,就用拳头来取。”
冯·赛克特完全赞成希特勒的观点:“要取得新的土地,只有在东方才有可能……如果要在欧洲取得领土,只有在主要牺牲俄国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这就是说,新帝国必须再一次沿着古代条顿武士的道路向前进军,用德国的剑为德国的犁取得土地,为德国人民取得每天的面包。”
以侵略扩张为目的的军国主义者,颇具日本那种武士道的献身精神。冯·赛克特在1933年5月首次来华时,就精读了日本首相田中义一给天皇的奏折,以便处理好德、日、中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田中义一的观点就是从俾斯麦的铁血政策和希特勒《我的奋斗》的启示中得来的:“我日人为欲自保而保他人……”当冯·赛克特读到这里时,深感田中用词之精妙,不像希特勒那样露骨。你看他说得多么可怜可爱可敬可亲,侵略别人反说为了自保,践踏别人反而是保护他人,“必须以铁与血,方能拔除东亚之难局……然欲以铁血主义而保东三省……”他已经把东三省当成自己的了,把强盗逻辑说得多么策略,“则第三国之亚美利加,必受支那以夷制夷煽动而制我,斯时也,我对美之角逐,势不容辞。……惟欲征服支那,必先征服满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支那,倘支那完全被我国征服,其他如小亚细亚及印度、南洋等异域之民族必畏我敬我而降于我。使世界知东亚为我国之东亚,永不敢向我侵犯,此乃明治大帝之遗策,亦是我日本帝国之存立上必要之事也……”
冯·赛克特很敬佩田中义一的气魄。弹丸小国,竟想吞并大东亚,当它真的吞并了东亚,那么,它就要觊觎世界了。那时,德国与日本便为争夺世界统治权而拼杀。可惜我冯·赛克特已经老了!
这种追求世界霸权的欲望,在多少侵略者的头脑中日日夜夜魂系梦萦?
冯·赛克特喝了护士送来的药,那是镇静他烦躁不安的神经的。他微微闭上了双眼,在昏昏欲睡中,他觉得还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但他却无法集中思想了。
他已经陷入了暮年的疲惫之中,稀疏的白发倒垂在枕上。护士对这位外国老人毫无生气的脸凝视了半分钟。他两鬓内陷透出苦涩的凄凉,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她不理解,这个洋老头为什么不在家里颐养天年?到中国来干什么呢?
当蒋介石在参谋本部次长林蔚的陪同下,穿着白色罩衫走到冯·赛克特病榻前时,赛克特已经沉睡了两个小时了。为了他能够与蒋介石交谈,医生给他注射了兴奋剂。
蒋介石轻轻地握了握顾问宽大却干瘪的手:
“我刚刚从太原回来……怎么样?”
“没有什么病……”赛克特示意护士给他背后垫上枕头,他可以半躺半坐地跟委员长谈话了,“只是心力衰竭,肝脏有点小毛病,精神有些烦躁。”
“共军已经西窜,在途中被我截击,已经大部溃散,此次胜利,仰仗赛将军的策划,除了我个人对你病体慰问之外,还代表党国对你表示谢意。”
“为了共同的灭共大业,不必感谢,”赛克特微弱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遗憾和伤感,“只是我暂时不能帮助你制订追堵计划了……”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使蒋介石感到这个重病的军事顾问,具有一种近乎偏执狂的、畸形人格力量——为了完成他的使命,不惜榨干最后一滴生命的浆液。
“参谋部正在制订这个计划,我已经任命何健将军为追剿总司令了!”
“我原来预计共军会向湘中突围(这正是毛泽东建议的突围方向),现在看来他们是要西渡湘江,去与肖贺共军会合了。”
“是的,几种可能我们都已经估计到,并且做了准备,我想是万无一失了!你可以放心地治疗……安静地休息……”蒋介石不再指望这位已经油尽灯枯的顾问提出真知灼见,准备起身告辞。冯·赛克特却言犹未尽。他这时才意识到红军突围后引起的失落感是什么东西:红军突围,放弃了经营多年的根据地,固然可以认为是胜利,但又很难说是胜利。他毕竟没有达到消灭红军主力于苏区的目的。占领苏区,并不是他的全部目的。
“我想,无论如何不能让共军渡过湘江……”赛克特叹了口气说,“但我又担心,委员长能不能调动起各地方的异己力量。要想统一中国,必须消灭异己。”
“在德国容易,在中国难。”蒋介石苦笑了。
这位法西斯主义者对中国的了解太肤浅了,在这一点上,他不如端纳。
“只靠军事手段是不够的……愿你早日恢复健康。”蒋介石不轻不重地握了握军事顾问的手,告辞了。他在雪佛兰轿车里坐定,对林蔚说:“冯·赛克特是个好军人,但还不是一个好政治家!”
林蔚正襟危坐,目视前方,他有点所答非所问:“委座统一中国之决心,确实是任重而道远。秦始皇统一中国,也是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
蒋介石沉吟良久,忽然问林蔚:“古人言:治理国家有九经:修身也,尊贤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你以为如何?”[2]
“古人言:为政致治,在于识贤任贤,而不在于自贤。”
蒋介石感到林蔚说得有道理,但又体会出领袖只要任贤用能而自己不必有贤德之意,会不会是影射他呢?他一时很难分清这是褒还是贬,却能使他想起在上海交易所被杜月笙、张啸林、黄金荣叫作“阿伟”的那一段历史。
蒋介石宁肯将那段历史忘掉,但他实在不应该忘掉,而且也忘不掉,因为在后来的军事政治生涯中,在中国各派军阀角逐的擂台上,他能够把所有对手打翻,其拳脚运用之高妙,不正是来源于交易所里学到的投机钻营、随机应变的生意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