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了山路。在黎明时分,晨露打湿的茅草刷刷分开,一支三十多人的队伍向山里开进,踏倒的草秆又慢慢挺起,遮住了这支队伍的足迹。
他们无人说话,似有万钧的重负。前面是黑黝黝的山林,所有人都不知道前面是什么命运等待着他们。说不定迎面突然扫来一排子弹,他们之中,又有三分之一的人倒地死亡。从死尸堆里爬出来的人,面对死神,已经无所谓了。
带队的是万世松,他绝不放慢脚步,身上散发出酸臭汗味,挂满汗珠的脸颊拂着晨风的清凉。他们在四小时前从敌人包围中突围了出来,必须在天亮前摆脱敌人。再让敌人粘上,就完了。
这些天来,他们不断地在突围被围,再突围再被围的遭遇之中。战争的磨盘一圈一圈地转着,碾碎了多少生命?熹微的曙色揭开了夜的帷幕,宝界岭的莽莽苍苍的弧形的岗峦渐渐浮现出来。
在宝界岭的活动中,万世松带领的六个人的游击队,在山林里收容了三五成群的五军团、八军团、九军团和中央纵队的失散人员,部队时聚时散,时多时少,一度曾经陡增到一百二十多人,可是,几经转战,又变成三十九人了。
为了使这些各有主张、各行其是、谁也管不了谁的散乱的部队,在统一领导下统一行动,必须有严密的组织系统,于是组成了一支暂名“山林游击大队”的游击队。
以二营突围者为主组成的山林游击队,推举营长万世松担任大队长是理所当然的,其他领导成员,主要是游击队的政委,因为大家互不了解,必须自我介绍,而后由大家推选。
九军团的一个连指导员是突围者中唯一的政工人员,他的自我介绍虽然讲得并不顺畅,有些地方疙里疙瘩,却真切感人,革命的坚定性也使游击队员们产生了良好的印象:
“我的家历代都是雇农……”王振华第一句话就有千钧重量,那时,阶级成分本身,就是革命与反革命的象征,“我在十五岁那一年,到山林里去捡蘑菇,爸爸扛着镢头,去给地主老财家挖橡树,好给他老娘打棺材。这个地主老财叫王九堂,是本族出了五服的一个长辈,是个活剥皮吸血鬼。
“我刚刚捡了几个草蘑,就听见王九堂和爸爸发生了争吵,只见那个狗崽子左手提着镢把,右手提着半截镢头,气势汹汹地大叫大嚷。
“我爸爸身材高大,一拳头就可以把那个瘦瘦巴巴的干瘪老家伙打倒。可是,我爸爸不敢,只是声音抖抖地申辩,还一口一个九堂叔。”说到这里,王振华认为有必要替爸爸解释几句,不然会损伤贫雇农的形象,“那时候还没有打土豪分田地,人们还不觉悟,所以没有革命精神。
“爸爸说那个镢头本来就是断的,只是在边上连着一点碴,挖在树根上,往上一掀……还没有使上劲哩,就断了。
“王九堂质问爸爸,一个断镢头,你怎么没有看出来?
“爸爸愣住了,对啊,怎么没有看出来?当时爸爸就是想不起来,后来才记起来,那条断缝是用泥巴糊着的!”
“他娘的,天下老财没有一个好东西!”战士们激动起来。
“对,我们家乡也出过这样的事,”有的战士证明王振华说话的真实性,“我二哥给老财挑木炭,一上肩,扁担就折了,硬是要我二哥赔……”
“可是老财硬说是爸爸搞坏的,爸爸咽不下这口气,一把夺过那个断镢头,指着生了锈的断碴说,你看,这还不知道是哪一年断的哩……这下可摸了老虎须,王九堂不由分说,一镢把打在爸爸的肩膀上……
“开头,爸爸不敢还手,只是捂着头任他打,后来老财不光打,还边打边骂,爸爸忍不住了,一脚把那个坏蛋踢了个脸朝天,这下可真的翻了天了!老财在地上打了几滚,然后站起来,指着爸爸说:狗杂种,你敢动武,你等着。
“我爸爸气疯了,也豁出去了,话也有点出格,他指着王九堂那瘦骨嶙嶙的胸口,全身抖抖地说,没有良心的才是狗杂种呢,你的良心叫狗吃了!”
“真是好样的,比我二哥强,他只能乖乖地白挑了两天木炭,抵了那根扁担。”
“可我爸爸就为这句话赔上了一条命……可惨了……”王振华心中又翻腾起仇恨的浪头,“王九堂就带着那满身土,到县大堂告我爸爸通共产党,那时候,国民党正像疯狗一样伸着鼻子到处找共产党,还不一告一个准?”
“我们村,在那一年,就抓走了十三个!”插话的是王振华小同乡,“一个也没有回来,在村西头的大苇塘里一下就杀了一百多,也许你家大爷就在里头,狗吃死人吃红了眼,见了活人就扑……那时候,天一黑,人们都不敢出门,夜里老做噩梦……”
所有人都沉浸在恐怖年代的大屠杀中,觉得眼前的苦并不十分难忍了。
“我爸爸没有死在刑场上,”王振华越说越动情,越说越逼真,也越说越顺畅,“是死在我们王家祠堂里,那时候,王九堂请来了本族的老族长,把全村人都召集到祠堂前的打谷场上,我和妈妈也都在场,开头,妈妈跟我说:华,王九堂打你爸爸时,你可要忍住,可不要再闯祸了!我说:他们歹毒着呢,不会打得很狠吧?妈妈宽慰我说:都是本族人,你爸爸年轻时,就帮他王九堂打过冤家,他不会忘的,庄稼人受点皮肉之苦,也算不了大祸,妈妈嘴里这么说,泪水却沿着腮帮子往下流。
“我和妈站在人群里,乡亲们都不敢紧靠着我们,只有我扶着妈妈……我不记得那天是阴还是晴,也不记得是什么时辰,只觉得天旋地转像在梦里。爸爸被五花大绑着,跪在乡亲们面前。
“‘咱们家族遭孽!’王九堂站在那个又聋又瞎满头找不见一根黑头发的老族长旁边,他矬人高声,喊得很响,好像要让历代祖先听到似的,‘出了个大逆不道的不肖子孙王大年,’这是我爸爸的大号,‘现在,各乡各村都杀共产党,他们说,共产党的心是黑的,杀人放火共产共妻……咱们家二爷,’他指的是那个老古董,‘发话了,别村杀共产党是用国法,咱村是用家法,国之将兴,必有祥瑞。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妖孽不除,天下必乱。你们说该怎么办?’……
“没有一点声音,就像全都死了似的,王九堂冷冷地看着大家。我想:我爸爸怎么不说话?不就是为了那把镢头吗?没有钱有力气,做工抵账就是,这时,我才看到爸爸的嘴角滴着血,奇怪地扭歪着,原来他们用细铁丝把爸爸嘴勒着,像给马戴嚼子一样,舌头不能转动……”
“太狠了!”
“王九堂冷笑了一下,转脸对着我爸爸,‘这就是说,乡亲们都想看看你的心是红的还是黑的……’他的背挡着,我看不见爸爸的脸色。祠堂前一点声音也没有,风也不刮了,树也不摇了。
“突然,我看到王九堂的身子向前一躬,向爸爸撞过去,接着几声惨烈的喊叫……我眼前好像看到红光一闪,妈妈像受到雷打一样跌倒了,连我也拽倒……”
王振华泣不成声,说不下去了。
“太狠了!”
“太坏了!”
“那个老混蛋,就为了爸爸骂他良心叫狗吃了,他就剜了爸爸的心!”
“那个该杀的老混蛋呢?”
“……后来,乡里就有了秘密农会,王九堂逃到县城去了,我参加了农民赤卫队,还是副队长哩,我一心找到王九堂。我抹了一脸锅底灰进城去买柴,怀揣牛刀躲在小店里等了他七八天……后来总算在酒店门口等到了他,他醉了,歪歪斜斜跌跌撞撞向外走,我上前扶住了他……虽说满天星,他还是不认得我。”
“干吗不动手?”战士们像听一个惊险的故事。
“我得让他死个明白,”王振华想起那极为简单又惊心动魄的一幕,仍然激动不已,只是描述不出来,“我说九堂爷,我向你讨债来了。
‘讨债?’他愣着,‘你是谁?’
“我是王大年的儿子啊!
“他叫了一声酒醒了,想把我推开转身逃跑,正好,我一刀插进他的心窝里,‘九堂爷,咱们账清了!’他的眼睛瞪得好大,嘴巴也张得好大,身子往上一挺,就弯弯扭扭倒下了,他像没有杀死的鸡一样,一边打扑拉一边抽搐着……我那一刀好厉害,正好刺了他一个透心凉……”
“你应该快些逃啊!”
“那个时候,我忘了害怕,酒店里又出来两个醉汉,我说:‘大叔,这个老先生醉倒啦!’……醉汉说:‘滚你的蛋,别管他!’……我走了,回到小店,身上竟然没沾上一滴血,这才想起,那把牛刀还在王九堂的心窝里。”
“真是便宜了他!”战士们觉得那个坏蛋死得太快了,应该多叫他受点折磨吃点苦。
“第二年,我们赤卫队升级到了县独立营,指导员第一堂课就是让我讲家史,而后当着全连的面问我:‘王振华,你的仇报了吗?’我说报了,指导员说:‘不对,当红军不光是为报私仇,你是有阶级觉悟的战士,要报阶级的仇!’
“指导员看我有点迷惑,的确,有点迷惑,当时,我不知道阶级是人还是物,更不知道什么叫阶级的仇,我看不到阶级在哪里,后来指导员讲得很清楚,阶级仇就是穷苦人的仇,就是劳苦大众的仇,天下有千千万万我父亲王大年那样的受压迫的人,也有很多王九堂这样的人。当红军,就是要杀尽天下的王九堂,让穷苦人过好日子!我懂了,阶级就是天下受苦的穷兄弟。
“我冲向敌人的时候,我就觉得每个白狗子都是王九堂。白崇禧、何健是大王九堂,蒋介石就是最大的王九堂!想到这些我就不怕苦不怕累,也不怕死!……”
这的确是一堂生动的政治课。
“后来,营里让我到其他连里讲……有一次团政委去听课,还感动得落了泪,会后,他对教导员说:‘王振华阶级觉悟高,革命性强,可以当个指导员嘛。’营长说:‘他没有文化。’政委说:‘阶级觉悟高是根本,没有文化可以学,没有阶级觉悟光有文化有什么用?’
“后来,我就先当副指导员。指导员是个有文化的人,他每天教我五个字。有文化的人,脑子活,不坚定,果然,他后来变成了AB团分子,被肃掉了,是用石头砸死的,我就当了指导员!”
王振华就靠出身、觉悟、坚定性,当上了游击队的政治委员,而且是全票通过的。全队五个共产党员两个共青团员,成立了临时党支部,他也顺理成章地当了支部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