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组成的临时支部会上,产生了严重分歧。
在宝界岭建立根据地已属无望。三十九人的队伍,失踪三人,逃亡二人,中毒死去六人,在行进中倒地而死一人。
也许这个倒地而死的人,比那六个中毒者更令人震撼。那时他们草草掩埋了六个战友之后,准备改变一下环境,天气冷了,他们翻越一个并不太高的山垭口,在向阳的山坡上重建营地。
一个游击队员在揪住一棵蒿草向上迈步时,好像突然滑了一跤,一头拱进草丛就不动了,这种行军睡觉的事是常有的。可他们并不缺少睡眠,他的右臂前伸,左腿前跨伏在那里,保持着攀登的姿势,当后面的队员来扶他的时候,软塌塌的身体虽有余温,却已经毫无反应,开始僵直。
“啊,死了!”扶他的人一触到发冷的皮肤就低声惨叫了一声,急忙把手缩回。
所有人都惊呆了,“怎么会死了?不可能!”
万世松急忙赶过来,从那个用黑布补了洞的挎包上认出是二营的战士。他蹲下去:“小王!”他轻声叫着,不相信他会这样毫无声息地死去。
他翻转过小王的身体,小王的脸已经没有一丝生气了,两只凝定的眼睛望着白云飞驰的天空。
“这么容易,像颗落地的种子……可是,他还不到二十岁啊……”
万世松无泪而泣。
“坚持,等于慢性自杀!”万世松巡视着四个党员的脸,激愤地说,“坚持不是坚定性,坚持也不是目的。我们这支队伍应该先求生存,后求发展,现在天气越来越冷,衣食无着,我们必须离开宝界岭。”
一场难堪的冷场,显然,队长的意见是针对政委的意见来的。
“我不是不同意离开,”王振华透露着不满,带着几分勉强说,“可是,我们向哪里去呢?哪里会比宝界岭更适合建立根据地呢?”
“我想,红军主力既然已经远去,我们应该回中央苏区去,那里有坚持斗争的部队,那里有群众基础!”
“不!我想过了,”王振华说得很坚决,甚至有点居高临下,“上级给我们两个原则:一是在宝界岭一带建立根据地,一是追赶中央红军。”
“我们能追得上吗?”万世松说得有些冲动,他被王振华不通融的态度激怒了。
“怎么不能?去跟二、六军团会合的方向是明确的,我们部队很少,行动迅速,怎么能追不上?只要我们突袭一个村庄,打一个富豪,我们的衣服粮食也全都有了。”
可是,支部委员们认为这种分歧应该交给队员大会来表决,听听大家的意见,集思广益。
队员大会是很容易召集的,二十几个人,坐在向阳的林间空隙的草地上。万世松首先报告了目前的处境和回苏区去的意图,而后介绍政委的想法,请大家讨论、表决。
王振华在大家讨论前,进行了长篇讲话,他在部队时就是一个立场坚决、善于总结、长于概括的政治工作者,如果不是这次被打散,渡过湘江之后,他很可能提升成营政委。
他向队员们描绘了一幅追赶主力红军的生动的图景。他用慷慨激昂的语言和热烈的情绪鼓励大家,他又述说了自己的血海深仇,他要求每一个革命者不要有任何畏惧,任何时候都要有一往无前的精神。他讲,红军主力是大远征,他们游击队要来个小远征,他们将会在追赶主力红军中创造奇迹。
可是,队员们对王振华的立场坚定性和豪言壮语不感兴趣,所有游击队员除了个别是湖南人以外都是江西苏区人,无论感情上还是理智上,都倾向队长的意见。他们认为回苏区比去追赶红军主力更具希望,即使回苏区比追红军冒一倍的风险,他们也还是愿意回家乡。正像在座谈会上队员所说:
“就是死,也比死在外乡好。”他们有感于牺牲在战地上和山野里的战友,思乡之情在每个队员心中犹如春风野火漫卷起来,已成燎原之势。他们竟然喊出“杀回老家去”的口号。
作为游击队的政治委员,王振华比任何人都感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付诸表决,他的提议被否定是必然的,但他用什么办法来改变这次表决呢?
他把一切怨怼都归结在万世松的提议上,“是他利用了群众的思乡之情达到个人的目的,这场反对我的决定的情绪是他煽动起来的!这是一个原则性的斗争,何去何从,跟着谁走,是关系到革命利益的大问题,这种情绪不正是畏避艰险的右倾情绪吗?这不是失败情绪的反映吗?这不是在苏区时被批判的右倾保命斗争的延续吗?”王振华被自己的想象激怒了,“还有,这还关系到领导权的问题,他仗着自己是营长,就不把我这个比他低一级的指导员放在眼里了!这是知识分子的劣根性,轻视工农群众,这是知识分子的动摇性和软弱性,遇到困难绕道走……”
王振华自竖靶子自己打,觉得自己的政治委员的尊严受了伤害。他说讨论酝酿还不够成熟,提议把表决推迟到第二天早晨。他想在一夜间与各小组长个别谈话,挽回这种局势,防患于未然。
万世松同意推迟表决,虽然认为实无必要,仅仅是为了对政治委员的尊重。他没有党内斗争经验,或者是对王振华估计不足,他无法预见到未来的一场袭击。
王振华的一夜动员说服,效果并不理想,队员们不愿明确地抵制他的意向,只推说明天看大家的意见,顺大流。
王振华不由怒火中烧:“难道我政治委员的意见都不被重视吗?”
险阻,对两种性格所起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
知难而退。
知难而进。
王振华深深地体会到,对错误的东西进行残酷斗争无情打击是十分必须的!问题是如何找到有力的武器,他在辗转反侧的不眠中,找到了“一杆投枪”。
第二天早晨,峡谷里涌聚着牛奶似的浓雾,又黏又湿,晦重迷蒙,好像永远不会消散似的。队员大会需要等着大雾消散。
万世松一夜睡得并不很熟,他完全沉浸在杀回苏区的遐想里,想象着与方丽珠见面的情景,而且千百遍地重温他们相亲相爱的那些珍贵的时刻,体验着他曾享受过、占有过的人生幸福。在幸福中回想苦难,会使幸福加倍的甜美,在苦难中回想逝去的幸福,也是一种略带酸涩味的福惠。往昔的真爱是一束永不褪色的花朵,它会长久愉悦你的记忆。
晨雾终于在顺山势下沉的气流中稀释开来,变薄了,破碎了。周围的山峰又时隐时现地露出影影绰绰的面容。这是游击队即将离去的群山。
表决结果是不言而喻的:二十四票对三票,这里所说的“票”当然是高举的拳头。
政委是孤立的,除他之外,同意他方案的只有两人:一个是他的通讯员,一个是九军团的跟他一起突围出来的本连战士。
这种惨败,在王振华来说是不能容忍的。
谁的意见对了,谁的意见错了,同意谁的意见,反对谁的意见,本来是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桩,甚至连小事都算不上,不妨面红耳赤地争论一通,对事不对人,转眼就过去了。
王振华却不这样看,意见对错代表了立场问题,反对谁拥护谁就是阶级斗争了。在苏区打AB团的时候,你可以把不是AB团的同志说成是AB团,这是革命积极性所在,即使打错了,积极性仍是可贵的。谁敢说一声“不是”?你替AB团开脱,你就是AB团。人人自危,噤若寒蝉是必然的,只有那些表现“革命性”的人,或是谋取地位的阴谋家,或是借机报复的卑鄙小人,或是排除异己者,推波助澜,以便浑水里面好摸鱼。
王振华在数次政治斗争中,形成了一个观念:投谁的赞成票投谁的反对票,并不是每个党员的权力,而是体现了路线斗争。你投对了票,就立一大功,投错了票就是罪人。后来的以人划线,紧跟谁,在王振华的思想里已经有了初型。现在,那些拥护队长意见的队员们,显然是站错了队。
“同志们!我有话说,”王振华先是站着的,当他带头表决高举拳头无人响应时,他蹲下了,现在又猛然站起来,声音里饱含着顽强的自信和剧烈的冲动,“我们都是红军,都是革命战士,上级指示谁也不能违抗!”
队员们惊愕地互相望望,不知政委所指何事。
“队长的提议是不符合上级指示精神的,上级绝没有让我们回苏区的命令!”王振华挑战式地怒视着万世松,脸色灰白,一双黑眼睛冒着红火,等待他的回答。
“的确没有这样的指示,但是,我们不能机械地执行指示,两弊权衡从其轻,只要对革命有利,不妨回到苏区。命令,也要灵活地执行。”万世松也站了起来,面对着王振华,“我不明白,大会讨论表决是支委会研究的,何去何从的理由也翻来覆去研究过许多遍了,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在表决之后,忽然提出了‘命令’问题。即使有必要重新讨论,也不要冲动嘛……”
王振华粗暴地打断了他:“我不能不冲动!这是一个严肃的问题。现在,让我谈谈问题的实质吧。队长同志,你煽动大家回苏区,有没有个人目的?!”
“煽动?”万世松重复着这个令人震骇的词,既迷惑又惊讶。他审视着政委那冷酷的目光,“这是什么意思?”他弄不明白,面前这个同志怎么忽然翻脸不认人了?
是的,万世松是有个人的目的。在漫长的山林之夜,他坦诚地向他的政治委员交谈过,他们两人要在一起领导一支部队,互不了解是不行的。他详细地谈了他的经历和犯过的错误、受过的处分,以及他对方丽珠深沉的思念。
“我想,你还是先向大家说说回苏区的动机吧,”王振华毫不容情,咄咄逼人,他认为这才是真正的党性所在,“怎么?你怎么哑巴了?”
万世松的确哑巴了,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这种突然袭击是带有杀伤性的。他此时的表情,与其说愤怒,不如说痛苦,或者更不如说惊诧:蓦然间政委和队长一下子变成了原告和被告,而队员大会变成了审判他感情的法庭。他的错误,组织上早已处分过也结论过了。今天,他向大会坦白什么呢?
万世松认为,对方丽珠的思念与急切地想见到她,并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它跟战士们思念亲人有什么区别呢?即使回苏区的动机掺有与方丽珠相会的成分,就是个人目的吗?那么为了打土豪分田地而参军是不是个人目的?那么,他王振华找王九堂报仇是不是私人目的?如果宝界岭能够建立根据地并且站稳了脚,他万世松还会为了自己的爱情返回中央苏区吗?
王振华把他推到一个多么尴尬的境地。万世松感到一种悲哀,并不完全为自己,也许更多的是为对方,或许是为了造就这种品格的环境。想到历次路线斗争中的各种人的表演,他想通了。
“王振华同志,”他变得出奇的平静,“我认为去追红军主力还是回苏区,都是为了拯救这支革命力量。至于我是否怀有什么个人目的,我没有什么好说的,还是由你当众说出来吧。你我都是共产党员,我无意同你争夺领导权。你如果真正能率领这支部队追上主力,我是万分高兴的。但我认为回苏区更为现实,还是服从大家的表决吧!”
“那么,我们重新表决,”王振华以毫不掩饰的敌意打量着万世松,队长的平静反而把他激怒了,“在表决前,我要向大家说明你是什么人。同志们,”他转身面向队员,“万世松同志让我讲他的个人目的,先说说他是为什么受处分的吧。在中央苏区他与一个女人发生了不正常的男女关系,现在这个女人在等他。我没有当众揭人疮疤的习惯,只要大家心里有数就是了……”
这一手是最厉害的,点到为止。他给队员们留下了最大的空白,提供了想象的无限余地,一切尽在不言中。你可以把一想象成万,你可把青蛙想象得比牛还大,为什么受处分?腐化,腐化到什么程度?……随你去想。效果是无限的!然而,二营的战士们却信任他们的营长。
重新表决,十六对十一,王振华的努力是有效果的,增加了八个队员的支持,但仍然是少数。
王振华面对表决结果,勃然大怒:斥责万世松的支持者为宗派主义,因为他们都是二营的突围者。
怎么办呢?少数服从多数是合理的。王振华为了坚持自己主张,硬要大家再分组讨论,题目是很现实的:“红军要不要服从上级指示?要不要服从党的领导?要不要跟党走?”
会议又要推磨。这种推磨对王振华是有利的:“谁是党的领导?在游击队里谁是党的代表?”
有人不同意这种无休止的讨论、引导、打通思想,提议各走各的,谁也不要勉强谁:追红军主力的跟政委走,回苏区的跟队长走。
游击队分裂了。
王振华、万世松各自带着自己的拥护者,走向各自未可知的命运。
在分手的那天,王振华以最纯正的动机做了件不太纯正的事,他向自己的拥护者说,回苏区的人,都是革命不坚定的人,是丧失了信心想回家过安稳日子的人。不能让他们把武器带走,尤其是好武器。
前者有意,后者无防。在去苏区的队员正做回乡梦的时候,王振华的队员们便把早已看准的好武器全部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