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府。
方极远双手垂在腿侧,深埋着脑袋,笔挺地站在办公桌前。
栾督办喝了一口茶,怒气冲冲地把手里的一张报纸,往他身上丢,怒火中烧地骂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事做不了还有闲情逸致当什么入幕之宾!养条狗都比你强!”
报纸“啪”地一声摔在方远极脸上,落到桌面,大标题赫然写道:《刺客至今逍遥法外,司令昨夜逍遥入幕》。
方远极扫了一眼,脸色铁青,心中恼怒至极,却不敢吱声。
栾督办又喝了口茶,抚着发亮的额头,怒声说道:“现在我的政敌已经有人暗中勾结南方,私下调查行刺案,我都不敢想他们手上掌握了多少证据?如果我们再没说法,就他妈完蛋了!我要下野当个寓公,你就去下地狱!”
方远极飞快地抬头,急声道:“义父,我现在就去拿他人头来。”
栾督办啪地一声,用力拍响桌子:“一颗人头能说服谁?我不是要他的命,我要他当庭认罪!”
方远极点头,一脸诚惶诚恐的表情:“是!”
栾督办深吸了一口气,神情缓和了一些,语重心长地说道:“远极,你这么鲁莽难成气候啊。你身边不是有诸葛亮吗,一起拿拿主意。”
这时,秘书匆匆进来,看了一眼方远极,小心翼翼地说道:“督办,总统和参议们到了。”
栾督办拧拧眉,起身往外走,“远极,你赶紧去办事吧。我一个打仗出身的人,不怕事情搞大,可要收得稳。这回不要再出岔子了!”
方远极跟在他身后,毕恭毕敬地说道:“是!”
直到出了府衙大门,他一直端着的神经才放松,扭头看了一眼府衙上的大牌匾,眼中寒光一闪。
“去找章三爷,让他来见我。 ”他勾了勾手指,叫过副官,低声叮嘱道。
副官替他拉开车门,点了点头。
“这只老狐狸把我的事搅和成了这样,若不给我交待……”他咬咬牙,用力碰上了车门。
车很快就从府衙门口驶离,扬起一路白尘。
副官上了马,往大街的另一头快马加鞭奔去。突然身后传来了轰轰的马达声,他扭头一看,原本决定回府的方远极追来了。
“我亲自过去一趟,看看这老狐狸在搞什么名堂。”方远极戴着白手套的手伸出来挥了挥,脸色冷酷。
副官让开路,目送黑色的小车渐行渐远。
——
夕阳斜斜地透过窗纱,在桌上映出窗上雕花的图案,一只雀儿高竖着尾,像是在等待晚归的家人。
章三爷坐在桌边,逐一检阅从钟家搜刮回来的、关于华民初身世的种种照片、信件。
阿东神态恭敬地站在一边,小声说道:“这些都是从钟家搜回来的,我仔细过了一遍,这些是这小子的父亲跟钟家的通信,从内容看两家是世交,华家还有恩于钟家,但华家败的早,嗐,世事难料。这是出生的喜帖,连接生的稳婆是谁?都写得清清楚楚。后来,他母亲、父亲先后病亡,钟家就将年幼的华民初收养,跟长四岁的钟家大小姐以姐弟相称。但为了让这孩子不忘根儿,所以还用华姓,如此看来,这华民初确实跟我们仙流没什么关系。
“资料可以作假,况且师傅十多岁与人相赌,输掉了姓,那臭小子无论姓什么,都不能排除掉可能性。”章三爷放下手里的东西,冷笑道:“如此天衣无缝,反倒更可疑了。
阿东不解地看着他:“可是钟家人也不知道会有今天吧,怎么来得及准备旧时物件?”
章三爷站起来,踱了几步,掂着胡须说道:巧诈不如拙诚,惟诚可得人心。这钟家不是善茬儿。不管这华民初是不是谕之先生的儿子,这十行者绘卷在他手上,怎么解释?”
阿东点点头,忽然拍了一下额头,大声说道:“哦,对了,还有一事。从过往信件中看,这钟瑶跟华民初是乎定有婚约。”
章三爷一听,眼珠子开始乱转,最后一抚掌大笑:“妙!妙!妙!”
阿东正被他笑得头皮发麻,手足无措时,两个门徒前后走了进来。
“让你们两个看着钟小姐,怎么跑这儿来了?”章三爷脸色一变,怒声斥责道。
两个门徒互相看了一眼,左边一人小声嘀咕:“你说。”
“你说呀”另一人看了看章三爷,胆怯地低下了头。
章三爷大步走到二人面前,挥手就往二人头上打:“说,让你们俩看着钟家小姐,你们过来干嘛?”
两人扑通跪下,左边的人鼓足勇气说道:“行首,弟子不孝,我俩不干了,准备离开您。”
章三爷一愣,半天没回过神,指着他问道:“你说什么?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要去哪里?”
另一人清了清嗓子,抬头抱拳:“我俩以后就跟着钟家大小姐干了,行首您保重。”
两人磕完头,居然起身拔腿就走。
章三爷懵了!
他入此门数十年,也侍奉过师父,从未见过有人堂而皇之地说要背师离开!
片刻之后,章三爷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
后院有个花园,里面林木成林,绿荫浓郁,花团锦簇中小桥流水,亭台楼阁在绿意中若隐若现,颇有江南的韵味。
在小桥另一头有一只八角小亭屋,水从亭下湍湍而过。
钟瑶此刻正悠闲地坐在亭中看风景,手里捧着茶碗,斜斜地靠在美人榻上,一副慵懒惬意的模样。
门徒阿北是另一个被派来盯着她的人,他在亭外警惕地张望了一圈,没发现其余的伙伴,于是一脸疑惑地走了进来,把一盘食物放在她身后的桌上。
“钟小姐,吃饭吧!”
钟瑶回头,一双水盈盈的眼睛看向阿北手上戴着一个细细的银镯。这镯子造型别致,束紧的一头打造成了马头的样子。
钟瑶起身,捋了捋发,笑道:“看你的样子,今年得二十有二?”
阿北看着她美艳的脸,被她笑得点不好意思,点点头,小声说道:“对。”
钟瑶坐下来,和颜悦色地说道:“你跟我弟弟一样大呢,说媳妇儿了?”
阿北脸涨红了,不自由主地接过话:“是,今年过年回去就娶亲。”
钟瑶上下打量着阿丙,笑吟吟地说道:“媳妇儿比你大,还是草原上的女人,女人的年纪越大心就越野,你放心把她一个人留在老家?”
阿北楞了一下,错愕地问道:“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娇妻在屋,何必远游。”钟瑶垂下眼睛,温柔地说道:“当然与娇妻一起过日子才会舒坦。”
阿北怔怔地看着她,表情渐渐迷离。
砰……
大门被人从外面用力推开了,章三爷带着阿东大步走了进来。阴鸷的双眼扫过满脸通红的阿北,冷哼了一声。
阿北就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面色瞬间胀得通红,赶紧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阿东拧拧眉,给章三爷拎过一把凳子,放在钟瑶对面。
章三爷坐下来,看了看一点没动的饭菜:“怎么?不合胃口?”
钟瑶冷笑:“章三爷在北京也是叱咤风云,数一数二的人物,就拿这个招待客人。”
章三爷扶着额头,堆起了笑脸,“这确实是我的错,怠慢了客人。钟小姐想吃点什么?我让厨房立即去做。”
钟瑶毫不客气地说道:“不劳您费心了,我差你手下的人去做了松鼠桂鱼和杏仁豆腐。”
章三爷哑然失笑:“我的手下?我看现在他们已经成你钟小姐的手下了吧,钟小姐还真是派头十足,完全把这里当自个儿的家了?”
钟瑶一手托腮,冷笑道:“三爷要是对手下大方些,这些也都不用得我破费了。我若是在家里,吃的可比这好一千倍,或者是三爷见也没见过的好东西。”
章三爷缓缓鼓掌:“钟家不愧是号称“半壁金陵”的大家主儿,这几年钟大小姐更是要“半壁京城”了,这教训,合适。”
“章三爷的高帽子左一顶右一顶,要真有诚意,何必把我关在这里呢?”钟瑶拿起筷子拔弄碗里三两片肉,嘲讽道。
“抱歉,委屈钟大小姐了。只是令弟手里有一样东西章某必须拿到手。还请钟大小姐催一催令弟,东西一到手,我立刻放钟大小姐走。”章三爷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她的手,朝阿东打了个手势。
阿东立刻上前来,想从钟瑶发上取下钗环。
钟瑶啪地一下打开阿东的手,训斥道:“闪开!”
阿东捂着被打红的手,扭头看向章三爷。
章三爷摇摇头,示意他退开。
“还有,我真觉得三爷您这里风景不错,倒想多呆几日。至于拿信物的事,免谈了吧。”钟瑶俏面凝着怒意,冷冷地起身,“你可以走了。”
章三爷笑着说道:“钟大小姐留下自然是让寒舍篷壁生辉的,只不过可否顺便听我讲一个故事?”
钟瑶凤眸斜来,冷声说道:“章三爷有此雅兴,我洗耳恭听。”
章三爷拈了拈胡须,慢吞吞地说起来:“话说大清亡,民国兴,然天下不太平,豪族钟家早有逆谋之心,移家北京,期间一直暗中觊觎,把养子华民初送日本学习忍术,此番归国刺杀南方来使,嫁祸北方。更有甚者,利用多年前盗取得行者绘卷,欲控制外八行为其效力,仗巨额财富,趁乱局想起一方势力。此乃民国逆流,社稷大患!”
钟瑶冷笑着点头,:“好阴毒的故事!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章三爷哈哈大笑,连连点头:“钟大小姐发怒,可见听懂了我的故事。”
钟瑶贝齿紧咬,愤怒问道:“你到底要干吗?”
章三爷脸笑容消失,冷酷地说道:“让华少爷送画卷来,您走人,从此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钟瑶微抬下巴,倨傲地看着章三爷::“你居心叵测!我看你不是要画,你是要我弟弟的人。”
“弟弟?为何不直说……是你未婚夫婿!”章三爷脸上的肉抖了抖,嘴角微咧。
钟瑶被他彻底激怒了,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啐道:“老狗,真不要脸!”
章三爷轻轻推开她的手,不以为然地说道:“一个大家闺秀,怎么口吐脏字儿?”
钟瑶一把将桌上的碗碟抹翻一地,怒骂道:“因为你是脏东西。”
章三爷站起来,轻轻地掸掉袖上飞溅上的菜叶,转身往外走。
“行首!”一名门徒大步跑来,俯到他耳边说道:“姓方的来了。”
“哦?”章三爷眉头紧锁,用力撩了一把袍摆,大步往外走,“阿东你亲自守好这里,不许她出来!也不许人与她说话。”
“是。”阿东应声,瞪了钟瑶一眼,直接把门从外面关上,一把大铜锁咔地一声锁紧。
半个时辰后,章三爷赶到了前院大堂,方远极正捧着一杯咖啡,用小勺轻轻搅拌。听到他进来的脚步声,抬了抬眼皮子,没出声。
“方司令大驾光临……”章三爷抱着拳,乐呵呵地行礼。
“不必说废话了,坐吧。”方远极打断他,指了指面前的椅子。
章三爷坐下来,主动端过方远极面前的咖啡杯,给他搅拌好,再捧到他面前。
“据说当年的光绪帝搞洋务,最终成果是喝这个上了瘾,都说咖啡是随法兰西教士传过来的,其实早在大唐,昆仑奴就把这个带到了中土长安,那时叫可殻,味苦,有香气,入肾经,可壮阳。”
方远极拧着眉,冷冷推开他的手:“三爷此时还有心扯这个淡?卫戍司令部关着上百莺莺燕燕的女子呢,你赶紧想下一步怎么办!”
章三爷胸有成竹地说道:“他们肯定已经知道背后是督办。但毕竟我们手上有这么大的筹码,他们不敢嚷嚷。”
方远极把咖啡勺丢回杯中,碰得锃地一声响。
“但这件事必须你来收场,我不能再出面,以免让督办难堪。”
章三爷拍着胸脯下保证:“司令放心,我会按八行的规矩来解决。”
方远极盯着他的眼睛,满脸不悦地说道:“我要把清吟别馆的商女转移到帝京大饭店,你把钟家小姐也交给我。你通知姓华的小子赶紧拿图来换人,要不三天后就全部灭口,一个不留!不过在我看来,这群女子的命怎么能抵上图卷?要是华民初不在乎她们怎么办?”
章三爷微微一笑,笃定地说道:“你不在乎,他一定会在乎。人心底各自的追求不一样,有人为情而活,有人为道而活,功名利禄各有追随者,其实追求就是局限。”
方远极鼻中冷哼:“那你章三爷为什么而活?”
“在下,为戏而活。”章三爷理了理衣领,慢吞吞地说道。
方远极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点头:“那,你就弄出好戏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