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
栾督办举行了新闻发布会,大街小巷里都在议论华民初与八行人暗杀谈判代表之事。人们发现宾客满堂的清吟别馆人去楼空,钟家也大门紧闭,商铺歇业。
方远极看着两手空空回来的卫兵,脸色不善。
“一个都没抓着?从昨晚起进出京城大门都必须有官府发放的通行证,他们那么多人,怎么可能悄无声息地悄然离开?”
“可能、可能有暗道?”卫兵胆战心惊地嗫嚅道。
“不,他们绝对还在京城!”章三爷推门而入,言之凿凿地说道。
方远极一点好脸色也没有,打量章三爷一眼,不客气地说道:“你还有脸来这里?栾督办的命令是外八行的头目格杀勿论。我念在你有心弃暗投明,没把你算进去,你还敢再来?”
几名士兵马上端起枪指向章三爷的脑袋。
章三爷双手举过头顶,堆起了笑脸:“方司令,再给我次机会!”
方远极鹰一般的眼睛眯了眯,冷笑道:“机会已经给过你了。”
章三爷急急地往前冲了两步,大声说道:“这次不一样,方司令,您听我说,八行绘卷八年一轮换,时间就是明日!这是铁打的规矩,我相信他们肯定还想着把这个八行会开了。”
“他们现在都是逃犯,怎么还会在这里开会,要开也得先跑出北京!你编也要编点说得得过去的理由。”方远极嘲讽道。
章三爷摇摇头,笃定地说道:“但我是现任仙流之主,没我这会他们开不了!这也是规矩,黑纱一定会落实执行。还记得给华民初挡子弹的那个高手么?为恪守规矩,死亦不惧。”
方远极拧着眉,死死盯着章三爷,半晌后问道:“你们在哪里开这八行会?”
章三爷和他对视片刻,手指在半空划了一个字……
方远极抬着下巴,眼角轻抽一下,瞥着章三爷,鼻中一声冷哼,“但愿这次如愿以偿。”
章三爷抱着拳,诡谲地一笑。
——
明晃晃的太阳光落进雕花大窗,一枝梅花擦着窗子探进屋里。花蕊上有只蜜蜂,正悠哉晒着太阳时,忽地飞起来,惊慌失措地振翅逃走。下一秒,几只阴极虫稳稳地落在枝头,振动着莹亮的双翅,慢慢靠拢。
希水从梁上倒挂下来,双手打了个手势,轻盈地从窗子扑进房间。
院中的两名门徒听到动静,立刻大步过来一探究竟。二人刚刚靠进石阶,一根金丝线迅猛地绕上两个人的腿,再猛地甩了一下,两个人的脑袋重重地撞到一起,打着趔趄栽在地上。站在廊下的几个门徒飞快地冲向院中,但他们连对手都没找着,就被放倒在地上。
“小子,好好躺着。”花谷甩着金丝线出来,麻利地把几人捆了个结实,
房间里,章三爷正睡得惬意,被这动静惊得猛地一个激灵,弹跳起来。
“谁?”他瞪着三角眼,看向走近的希水。
希水双手叉腰,脆声道:“臭老头儿,你还敢睡大觉!”
章三爷三角眼眯了眯,看向窗外,金绣娘摇着团扇站在大院的梅树下,气定神闲地朝他笑。
他拧了半天眉,突然笑了起来,趿好鞋往外走。
“老朋友们不请自来,还真不客气。”他看了看满院横七竖八的门徒,冷笑道。
“仙流之主昨儿对我们不也挺不客气?借你的宝地开八行会,你不会有意见吧?”金绣娘睥他一眼,摇着扇子,轻摆腰肢往正堂走。
“不敢,请。”章三爷拱拱拳,跟上了金绣娘。
正堂里,华民初、钟瑶、希水、金绣娘、爵爷、一方,启鸣都在。
启鸣的眼珠子跟着金绣娘转,喃喃自语:“一步一生莲,说的就是她这仪态。”
见大家伙儿都不理他,他才讪讪笑着坐回原处,伸长脖子等着外面的人进来。
“你为啥不走呀?”希水打量着他,不解地问道。
“我倒是想走,可你们现在全在被通缉的范围内,我得保护金绣娘。”启鸣歪了歪嘴角,严肃地说道。
“呵,你怎么不说你也是被通缉的人之一。”爵爷毫不留情地嘲笑了他几句。
启鸣也不搭话,捧着茶碗装模作样地喝。
“都到齐了?”章三爷在门口站定,拈着须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众人看。
“喂,老家伙。”花谷从台阶跳上来,用力往章三爷的肩上拍了一巴掌。
章三爷脸色微变,飞快地伸手摸了一把后腰,旋即笑道:“兰庭老人的高徒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花谷嘻笑着勾住章三爷的肩膀,看着大厅中挂着的字画说道:“好一个宅子,笔墨良多呀三爷。都说您仙流一行以书法分层次,也不知三爷到了什么境界?”
金绣娘走到墙边,打量着一副字说道:“蚕无二设,燕不双飞。三爷现今恐怕是汉隶仙流,不多时也能到了秦篆境界。”
章三爷打着哈哈走过来,朝众人一一抱拳:“谬赞,谬赞。既然大家来了,那就是我的贵客。”
金绣娘嗤笑道:“既是贵客,那三爷腰上别的那东西也先放下吧,以免误会。”
众人一听,纷纷望向章三爷腰上衣服的一块凸起。那似是一把枪。
章三爷尴尬地笑了笑,摸着后腰说道:“嗨,你们想到哪儿去了,章某只是带着防身之用,绝无他意。”
章三爷说着说着,脸色蓦地变了。他匆匆把衣服掀开,后腰上原来别枪的位置,竟别着一把白瓷茶壶。方才茶壶嘴凸起的形状拱起衣服,正像枪口似的!
众人一阵哄笑。
爵爷脚下踩风,眨眼间人已掠到章三爷的面前,夺走茶壶,揶揄道:“茶壶防身?三爷门道深!”
章三爷猛地醒悟过来,眼皮子提了提,慢慢转头看向花谷。
花谷叠着木马腿,笑吟吟地摆弄着进门时从章三爷身上偷来的手枪,瘦白的双手灵活翻动,将手枪拆成零件排到桌面上。
章三爷看着那堆乌漆漆的铁器,脸色阴晴不定。
锵锵……
墙边的西洋镶金座钟,时针指向了十一点。
金绣娘站起身,往外面张望:“八仙老前辈怎么还不来?”
一方推着眼镜框,淡定地说道:“他一定会来。”
就在这时,旁边的柜子里传来阵阵鼾声。
爵爷循声走过去,打开了一扇柜子的柜门,里面竟然躺着一个邋里邋遢的长衫算命先生,抱着一个空酒坛正在呼呼大睡,那正是八仙。
金绣娘快步过去,手轻推着八仙的肩膀,错愕地唤道:“八仙前辈你怎么睡在这里?”
八仙迷迷糊糊睁开眼,醉眼朦胧地扫了扫周围的人,咂了咂嘴,似在回味酒香。
一方和花谷一行人上前来,恭恭敬敬地向八仙问好
“见过八仙前辈。”
八仙东歪歪扭扭地从柜子里爬出来,打了个哈欠,用力伸了个懒腰,瞪着一双眯瞪的眼睛看向众人,“唷,都来了?”
华民初立刻把十行者绘卷捧了上来,严肃地说道:“物归原主,大家保重!”
言毕,他拉着钟瑶,转身就向门口走去。
“等等,”金绣娘几大步追上去,拦到了门口:“小先生,你还不能走。”
华民初把钟瑶挡在身后,不悦地问道:“为什么?东西我已经还给你们了,我不是八行人,你们要开八行会,尽管开。姐姐已经因为此事吃了不少苦,我不能再让她无辜受牵连了。”
钟瑶闻言,飞快的抬头看他,眼中的惊喜之光迭起闪动。
花谷走过来,一脸严肃地说道:“因为金绣娘现在还不是持卷人,你就辛苦辛苦拿一会儿吧,只要拿到八行会开完就行。横竖你已经拿了这么多日子了,再多一会儿又怕什么?”
“不对,还没齐呢,墨班和谛听的人还没到。”一方看了看时间,眉头紧锁。
“不会不来了吧?”希水的视线在华民初和钟瑶之间来回穿梭,满脸的不高兴。
啾啾……
从窗外飞进来一只鹩哥,鹩哥脖子上挂着谛听之印,口中衔着信纸,鹩哥飞至鱼杖顶,将信纸丢下,飞至谛听之位。
八仙拿着信纸,嘿嘿一笑:“第六十八任谛听之主,六耳,就位。”
“谛听之主是只鸟?”花谷两个箭步冲过来,惊讶地看着桌上的鹩哥。
鹩哥抬起细细的左脚,高傲地抬起了脑袋。
“那还有墨班的人未到,”一方又看了一眼时间,神色冷峻,“时间就要到了,若他还不来……”
“抱歉,我来、来晚了。”门外一阵急促的跑动声,大家往外看,只见柯书一路狂奔地过来了。
柯书?他来干什么?华民初一头雾水地看着他。
“我去了趟报社,辞掉拍照的工作,所以来晚了。”柯书汗流浃背地站在大厅中间,规矩地向众人一一行礼,“墨班之主墨知山座下首徒,柯书。”
华民初被柯书的身份震得半天没能出声。柯书一向呆头呆脑的,怎么想也和江湖之人联系不上!没想到,他居然墨班的人。
“学长。”柯书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坐到了最后的椅子上。
章三爷走上前来,拍了两下手,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人到齐了,那就劳烦八仙前辈主持吧。”
他话音落,径直走到一纸筒前,取出几卷半米高的宣纸卷,接连抛掷空中。
花谷一改平常吊儿郎当的模样,手指轻弹,几枚银元从她指中飞出,准准地敲开纸卷。
八仙抚掌晃头,低笑道:“好一手抛砖引玉!”
华民初被这一幕吸引住了,视线紧随着那在半空中铺展开的宣纸移动。
宣纸在空中飘然而落,不偏不倚地落在大厅正中,就像在一片墨地里落了一方雪。
八仙从桌上拿起一个墨条,扔到了宣纸中央,嘴中念念有词。
华民初震惊地看到墨逐渐融化,甚至其后墨汁居然还自行运动,宣纸渐渐凝现出一个八卦之阵。
外八行中的众人都围了上来,神色恭敬,垂手而立,就连希水都不嬉笑了。
钟瑶华起初待在角落置身事外,这时也站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华民初拍了拍她的肩,以眼神询问她,是否借机离开。
钟瑶拉着他的手指,会心一笑,轻轻地说道:“先看看。”
华民初对这八行会也挺好奇的,见钟瑶愿意成全他,于是索性走到八行人身后去看个究竟。
八仙站在正中间,神情肃穆,眼神锐利,双臂在半空中缓缓抡出八卦之形,缓声念道:“画圆为方,墨行成阵,序乾坤,分宾主!诸位,风紧!”
哐当一声,大厅周围的轩窗陡然阖上,吓了华民初一跳,往窗子边看时,只见启鸣正歪在椅子上,一边喝茶,一边伸长脖子往这边看。
他的视线回到八行人的身上。八仙取来了他的算命幡,往宣纸上一杵,竹竿直直地立起,如生了根一般稳固。
华民初冷眼观察,此时纸上墨迹干涸,八卦阵散发着狂放但肃穆的气势,见者皆是心生敬意。他对这些江湖人的看法又变了,这些人的本事想必还不止他看到的这么多。
八仙突然抬眼看向华民初,掷地有声地说道:“八行会,启坛!恭请祖师造物,《十行者绘卷》!”
八行人各自报出名号,在八卦阵所指的位置盘腿坐下。
华民初顺着八仙的视线,看到了自己手中紧握的十行者绘卷,这才反应过来,拿起十行者绘卷,按照八仙的眼神示意,站到正中。
“天地玄黄,祖师在上,保我外八行生生不息,岁久弥昌!”八仙说完,将鱼杖举向头顶。
霎时间,八卦阵上墨迹颤抖沸腾,就像是在纸上流淌生香的黑色火焰。
“新任持卷人金绣娘何在?”八仙扬声问道。之前醉醺醺的模样一扫而空,双目灼灼,神情肃穆。
金绣娘赶紧站起身来,恭敬行礼:“弟子在。”
八仙盯着她的眼睛,凝重地问道:“今日此绘卷交付于汝,汝愿否以性命守之?”
金绣娘立刻跪下,双手举过头顶,虔诚地回道:“弟子愿意。”
八仙又看众人,脸色严厉:“汝愿否率我八行众生祸福与共,勇渡千劫?”
八行各主一齐下跪,与金绣娘异口同声道:“弟子愿意。”
“好!至宝归位!八行第二席仙流传于八行第三席,商女!”八仙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手指向华民初。
所有人屏住呼吸,等着交接的这一刻。
这时,宣纸上的火焰忽然熄灭了,座钟指针差十五分钟指向正午十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