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禄带着一群如狼似虎的手下,把大院糟蹋得不像样。
未来得及撤出的居民在爵爷的带领下用锄头铲子反抗,利用大院中房屋错综交杂的地形不时出来击倒几人。可是时间不久,他们就处于劣势了。毕竟张禄的人有枪,而他们手中只有棍棒铁器,很多时候还不来及靠拢,人已经倒在了枪声中。
女人和孩子被赶到一角,棍棒鞭子不长眼地往她们身上抽打。而男人们情况更糟糕,只要有人敢出声,枪托就会重重砸中他们的脑袋,地上已经倒了一片。那教书先生怀里死死着抱着个小男孩,用自己的背护着他,头上还未愈合的伤处又被枪托给砸裂了,满头满脸的血,淌得满肩鲜红。
爵爷和启鸣躲在墙角,愤怒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你怎么不走?”爵爷抹了把脸上的血汗,扭头看向启鸣,“你赶紧走吧,我要出去救人了。”
“你一个人怎么行,兄弟,今天我帮定你了,咱们一起上。”启鸣挽起袖子,猫着腰跃跃欲试。
爵爷认真打量了他一眼,意外地说道:“想不到你还挺讲义气。”
“那是,我是谁?大清国最有情有义的贝勒爷。咱大清若还在,那我就是一方人物。”启鸣挑了挑眉,小声说道。
“行,今日我就与你这假贝勒一起上……”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先上,我会救你们出去的。”启鸣突然吐了口唾沫,掉头往东边冲去。
“喂……”
爵爷楞了一下,来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启鸣冲到东边角上抱起了一个吓瘫的小娃娃,一路撒开腿往后院疯跑。
这动静惊动了张禄,指着二人藏身的地方大声叫骂:“举起你们的枪,你们拿的是烧火棍吗?开枪!”
枪声一阵噼啪地响,压得爵爷根本无法站起来。他抱着脑袋紧紧地趴在地上,心里把启鸣家祖宗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去抓过来!”张禄举起指挥刀,又是一声断喝。
士兵们举着枪,气势汹汹地朝爵爷冲过来。爵爷一跃而起,两拳头砸倒了冲在最前面的人,又给了后面的人狠狠一耳光。其余的士兵见了,直接枪上膛对准了爵爷开枪。
爵爷往前扑,抓过一个士兵挡了一枪,正无处可逃时,一根金线从上方甩下来,缠住他的腰,直接把他吊起去、甩向紫禁城的高墙外。
金丝太细,在张禄这些人看来,他就像凭空长了双隐形的翅膀,在半空中飞翔。楞神之际,爵爷已经到了高墙那边。
“追,快追!”张禄回过神,带着人就往外跑。
教书先生奋力爬起来,大声喊道:“快跑,从后门跑。”
大家伙反应过来,互相掺扶着,急步往后院冲过去。
待张禄追到高墙外,早已不见爵爷的身影,而大院中的人也跑了个无影无踪。
——
湖畔蒙着一层雾汽,树叶沙沙的响声从雾的深处传来,也不知是人还是兽。华民初和希水从树林里钻出来,累得直接瘫倒在草地上。
四周静得可怕,仿佛连风声都消失了。心跳声扑通、扑通地,越来越快,继尔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声音。脑海里全是
“师哥!师哥……”希水连叫他几声,见他不动,慌得直接跪倒在他身边,推着他的胳膊连声大叫。
华民初醒过神来,抹了把脸,看向希水。
这时候世间万物的声音重新回到他的耳中,他撑着双手坐起来,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情绪低落。
“不知道爵爷和老师他们怎么样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就像霉星,落到哪里哪里倒霉。”
希水见他无事,长松了一口气,往华民初身边一坐,抱着膝盖望着湖水发呆。
“那些人抓不着你,应该不会把爵爷他们怎么样吧?”
华民初沉默了片刻,忿然冷笑,“他们那些人,连无辜的学生都能打得头破血流。他们相信我曾经在紫禁城里躲过,只怕对他们会更残忍。”
“师哥你还是和我回昆明吧!”希水一跃而起,期待地说道。
华民初摇头,“希水,我不可能和你去昆明。我的家在这里,我还有我姐……”
希水急了,拽着他的胳膊嚷,“可你看看,你现在还能回去吗?姓方的他们不会放过你。”
“那我更要留下来了,我不能把我姐留在危险里。”华民初推开她的手,看着氤氲的雾气,神色坚毅地说道:“希水,你回去吧。”
“你在哪里,我当然就得在哪里!你别忘了我给你喂了情蛊,我们以后就是一体的。”希水绕到他面前,不甘心地劝道:“你先跟我回昆明,等我们把易阳门发扬光大了,再把你姐姐也接过去。”
华民初还是摇头。
“你……”希水急得抓耳朵挠腮,在他面前绕了好几圈,楞是找不到合适的说辞继续劝他。
树林里又唏里哗啦地传出了响动,华民初扶着伤腿退了几步,猫下腰,警惕地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是我。”金绣娘的裙角最先从雾里闪动出现。
紧接着,花谷、一方、柯书都从林子里走出来了。
“你们怎么找来的?甩掉追兵了吗?”希水拧着眉,紧张地问道。
“这点小事还能难得住八行吗?”花谷甩着手里的金线绳,看着华民初的腿问道:“持卷人,你的腿怎么样?”
“还好。”华民初拧拧眉,从怀里摸出绘卷,往金绣娘面前递:“物归原主,你还是自己收好吧。以后这些事和我没有关系,也不要再叫我持卷人了。”
“什么?”金绣娘错愕地问道:“你已经接绘卷,现在要反悔?”
“师哥,你为何不愿意当持卷人?”希水也急了,捧着他的手往他怀里摁。
华民初的视线从众人脸上一一看过,疲惫地说道:“我学成归来,本意是想报效国家,为国为民做实事。可回来才几天,就惹上了麻烦事,还成了通缉犯。不能回家,也连累了姐姐。绘卷请你们拿走,从今往后,我与八行再无关联。”
“你当了持卷人,一样可以为国为民!”金绣娘秀眉紧蹙,温和地劝道:“我八行人从此听你调遣,比你单打独斗、当个文弱书生更有力量。”
“你们八行所作所为,不过就是为了争一个没意义的绘卷,一个没有意义的位置。家国危难之际,若人人都像你们一样,那国家还有救吗?再说了,既然这东西对你们如此重要,你们却轻易地交到我一个外人手里,这简直就是一个笑话。”华民初坚绝地把绘卷往金绣娘面前递,态度毫不妥协。
“你要是把绘卷还回去,那你拿什么偿还我整个紫禁城的小老百姓对你的付出?书呆子!”爵爷的大嗓门从众人身后响起,华民初扭头一看,只见爵爷一身泥一身伤,和启鸣相互掺扶着,一瘸一拐地过来。
华民初往二人面前冲了几步,焦急地问道:“紫禁城的人怎么样了!“
爵爷拍了拍胸膛,激愤地说道:“我的人都没什么事,可是那帮学生又被抓了!我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紫禁城也被毁的差不多了!“
学生又被抓了?华民初脑子里立马闪出了那日长街所见之事,子弹和棍棒对学生毫不留情!他怔怔的看着面前的众人,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我们八行中人多是普通百姓,当初为了谋生,才学了一门手艺。”金绣娘缓步过来,轻声说道:“不如,我给你讲讲我们八行和这绘卷的来历?”
“来历?”华民初心中,八行就是三教九流的人而已,还能有什么来呢?
金绣娘轻轻点头,神色肃穆地说道:“大唐天宝十五年,安史之乱如火如荼。逃出长安的唐玄宗丢了社稷,在马嵬坡又丢了杨贵妃,带着残兵将一路向西蜀逃避!就在大唐上下被叛军搅得生灵涂炭之时,一众被世人视为不入流的行当百姓,成为了奇兵,救下了唐玄宗,挽救了江山社稷。”
“对,这就是我们八行的祖师爷。”希水连声附和。
金绣娘眼神亮了亮,继续道:“工匠筑盾,甚至将川涧开合。男子杀敌、女子魅引,骗子成了向导,鹩哥纷飞传信!再有飞贼成了斥候,前探险阻;术士推理测命,趋辩祸吉!眼下救皇帝的是这批人,举国反乱平事的也是这批人!后来因为某些隐秘,史书上抹去了这段往事,但是当时唐玄宗特地令吴道子做《十行者绘卷》,并亲自为八行赐了新名。”
柯书上前来,结巴着说道:“盗窃者为千手、诈骗者为仙流、卖弄色相者为商女、替人取命者为黑纱,以及善于情报搜取之谛听,机关操控之墨班,推演命理之神通、施用蛊术之易阳!学长,我们八行真不是坏人。”
“千百年来,我八行门人多是普通百姓,且行有行规,家有家法,但凡入我门者都会严格遵守门规,不得伤害他人。华民初,你也见到紫禁城里的那些百姓,他们可是奸恶之徒?”金绣娘激动地问道。
华民初被问住了,“这……”
“这什么这?我们都是好人!抢十行者绘卷,是因为这东西不能落在坏人手里。我们八行团结起来,就不会有人欺负到我们。”花谷把金线绳挽到手腕上,大步走到华民初面前,双手抱拳,大声说道:“我们即已认准你为持卷人,就会听从持卷人的差遣。八行里的子弟也会遵从持卷人的命令。”
华民初摇头,抗拒地说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学生,也没有你们这样的本事。“
“小先生很有本事,起码能让我们这些二十年来八行面和心不和,离分崩离析仅一步之遥的八行人重新走到一起。如今十行者绘卷回归,也认定了新的持卷人,我等自当追随持卷人。你方才说了,是要为国为民,只要能做到这一点,那你是什么身份又有什么重要呢?”
华民初的心跳声又加快了,他的视线低向手中的绘卷,难下决断。接下绘卷,就注定他要与眼前这些人纠缠不休。但是金绣娘的话又颇有道理,若他可以得到八行人的帮助,起码能帮上那些被鞭打得遍体鳞伤的同学吧?
“你们,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他沉吟片刻,抬眸看向众人。
“八行传承到现在,枝蔓横生,只有行首手持绘卷才可号令所有的八行人,”金绣娘顿了顿,一字一字轻声说道:“让我们八行人,原地解散。”
“解释?你们……你们费这么大的力气就是为了解散?”华民初听闻此言,震惊至极,他深深地看了一眼金绣娘,见她满脸诚意,而一方他们也是一脸诚挚。
“为什么?”华民初百思不得其解。
“八行之中有人想抢夺这绘卷,当了行首,他再拿着八行子弟为枪为剑,送我八子弟入火坑……”金绣娘慢慢转身,看着院中跑过的小娃娃,感伤地说道:“你想让你以后的儿女,成为别人手中的刀剑吗?”
“不想。”华民初轻轻点头,随即又用力摇头:“那我也不想当你们的行首!”
汽车喇叭声就在这时候骤然响起,打破了湖畔的宁静。
华民初紧握着绘卷,猛地扭头看向声音传来处。雾正在消散,隐隐绰绰地看到有卡车和人影在晃。
“去湖边看看!”
“有人看到他们往湖边跑了!”
一方立刻握紧了乌木刺,警惕地说道:“是张禄的人!”
“这狗鼻子挺灵的!持卷人,你还在想什么,下令吧!”花谷急了,两大步走到华民初面前,焦灼地催促道。
“我……”华民初看着花谷,握着绘卷的手微微发抖。
“别我了!师哥,你别忘了你也是八行人,你的母亲柳烟……”希水拍着他的肩,示意他赶紧答应下来。
可希水不提还好,她一提这事,华民初的怒气又上来了。
“对,还有这件事!如果真如章三所说,请问各位,我父母彼此相爱到底违背了什么国法家规?你们八行人就是如此草菅人命的?方才还大言不惭说什么不伤害他人……我的父母就能这样被你们随意夺去性命?让我过了这么多年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日子?”
希水被他的突然暴涨的怒气吓到了,搓着小辫子,眼神东躲西闪,不敢与他对视。
金绣娘微拎裙摆,扑通一声跪到华民初面前,诚恳地说道:“持卷人体恤爵爷那儿的底层百姓,却对我八行抱有敌意。如若真是因二十年前的事情,我金绣娘代上任商女之主,向持卷人赔罪。”
金绣娘这一跪,把华民初惊到了。素来心高气傲的金绣娘,如今虔诚严肃地跪在他的面前,眼眶泛红,言辞恳切,让他刚才疯涨的怒意情不自禁地消失了一半。
突然,花谷也顺势下跪,叩头道:“花谷,代千手之主,向持卷人赔罪。
柯书也跪下了,“柯书,代墨班之主,向持卷人赔罪。“
一方见状,也跟着跪到了华民初的面前:“一方,代上任黑纱之主,向持卷人赔罪。”
“那我也跪吧,师哥,你就原谅我们吧。”希水跪下去,摇着华民初的裤角,恳求道:“二十年前,我们中间好多也是孩子呢!”
华民初的呼吸急促,拖着伤腿连退数步,无奈地问道:“你们、你们非得用这种方式逼我吗?”
金绣娘抬起水盈盈的眼睛,恳切地说道:“并非逼你,而是肺腑之言。喻之先生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此番所为,正源出于此。”
华民初扶住她的手臂,急声说道:“都起来!”
金绣娘摇头,期待地看着他:“我们是想让持卷人明白,我们八行究竟是什么!我商女一行,不为娼妓,终生不做出卖贞洁之事,只求寻得真爱之人,相伴一生。我行游走于人际之间,只为自保,商女自入行起所受训练,不比持卷人所念大学轻松,甚至更为苛刻。女情不同于瘦马,商女一行是在让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找到尊严。”
一方推了推眼镜,抬头看向华民初,低声说道:“黑纱一行领金杀人,却永不杀手上不沾鲜血之人,更不提老幼妇孺,杀人偿命本是天经地义,怎奈世态炎凉,庙堂难行惩治之事。黑纱,便以一杆名为十六妖的乌刺,背上恶名,存于黑夜。”
这人一向不善言词,这还是华民初遇到一方后,听一方说的最长的一段话。
花谷往前膝行几步,急切地说道:“千手一众虽为盗贼,却问心无愧劫富济贫,盗亦有道,这四个字,是自小便会被要求的准则。”
柯书的脸红了红,“我们、我们墨班,固…守城池以兼爱,不制杀器…以非攻。”
“他们来了……你们有完没完啦?都不想那祸事的东西,不如给我,我拿去当了拉倒。”启鸣扶着腰去大树前张望了一眼回来,急得直跳脚,“赶紧走来,跑啊。要是这回真抓进去,不死也不要脱层皮!”
金绣娘高拱着拳,呼吸渐急,“请持卷人下令!”
华民初慢慢抬起手里的绘卷,深深吸气:“好!你们记住,我只有一个要求。从今往后,不可随意伤人性命!各位,准备突围!”
“持卷人放心!”金绣娘的神情一下就放松了,展颜一笑,扶着花谷的手起身,和众人交换了一记眼神。
“我引开他们,你们保护持卷人先走。”一方将手中已出窍的乌刺收回,活动了下筋骨。
花谷掏出金线甩动了两下,脚步轻快地跟上了一方。
希水放出水星,轻抚着水星透明的翅膀,温柔地叮嘱道:“水星,听师哥的,不要伤人哦。”
华民初看着眼前这群人,心里百感交集。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可他又想,若他能引导这些人从此行善,用自己的本事帮助百姓,是不是也一件大好事?
“我们从这边走。”柯书憨厚地笑了笑,拉住了华民初的手腕。
这是最让华民初意外的人,平常就憨头憨脑,他家境贫寒,念书极用功,几乎全天泡在书堆里。如今回想起柯书拼命苦读的样子,才明白是为何。作为墨班的下一任门主,柯书正把新鲜的、积极的、先进的技术带回墨班。
还有金绣娘,她收留的都是无处可去的苦命女子,在她的庇护之下,那些女子才得安身立命。
这些八行人,真的坏吗?
不,华民初并不觉得他们坏。之前他是觉得这些人为了一已之利,争夺的是没有意义的东西,但是现在想想,他们要争夺的可能只是生存下去的希望罢了。
毕竟,谁不想好好活下去呢?
华民初的胸膛里燃起了一把火焰,越来越旺盛,越来越灼热。他拖着伤腿,越走越快,恨不得飞出一双翅膀,马上去见姐姐,告诉她自己做的这个决定。告诉她,他也会有力量保护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