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迫在眉睫

皮靴踩在陈旧木板上的响声越来越近。

嘎吱、嘎吱……

方远极垂着双手,低着脑袋,毕恭毕敬地站着。冻红的耳朵支高了,一直在注意听门外的动静。脚步声到了门口时,他立刻抬头并脚,行了个十分标准的军礼。

“督办!”

一秒后,方远极眼神定住,脸色变得格外难看。

随着栾督办进来的,并不是他身边常带的高副官,而是张禄。

看到方远极青红莫辩的脸色,张禄的眼中流露出些许嘲讽、些许得色。他摘下帽子,摸着脑门,粗着大嗓门打招呼,“方兄已经到了呀,我来晚了,见谅!”

方远极勉强弯了弯嘴角,看向栾督办,“督办,您来了。”

栾督办哼了一声,背着双手走向大皮椅,“知道我叫你们来干什么吗?”

“报告督办,不论何事,只要督办下令,属下上刀山下火海,粉身碎骨亦万死不辞!”张禄咚咚咚地拍胸膛,说得气势十足。

方远极刚到嘴边的话被张禄这番表忠心硬生生压了回去,胸中的怒火蹭地一下腾得丈高。他暗暗咬牙,把这火气生生忍住,等着栾督办的下文。

栾督办头也不抬地说道:“方远极,你从今日起,卸去你京冀戍卫司令一职,调任防热河分队都管,张禄接替司令一职。你们都听清楚了吗?”

方远极看着栾督办,一时间乱了方寸。来此之前,他已想过了诸多可能。可能是责备他办事不力,可能是让他抓紧拿办八行的人,还有可能下达新的密令。现在是他最没想到、最不愿想到的状况,官帽直接被撸了!

难道他就这样被驱逐出京城了?

他的额上开始冒冷汗,握得至紧的拳头,指头都有些发麻了。他吞了几口口水,勉强打起精神,往前走了一步,小心翼翼地询问道:“属下不明白,为何督办要调属下去热河?”

栾督办将面前的文件往桌上摔,冷酷地训斥道:“办事不利,还需要别的理由么?你出去,准备好明天就去热河!”

明天?

这么说,一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了?

方远极的冷汗冒得更快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急切地为自己争取最后一点希望,“义父,请再给我机会!”

这声义父一喊出口,栾督办的脸色变得更加地难看,他啪地一声扫掉了桌上的笔砚,指着外面大吼:“滚!”

方远极被蹦起来的墨砚碎片砸到了,裤腿上沾了一团墨汁。他不敢低头看,鼻孔飞快地翕动着,拼命地想对策。他深知,只要踏出这道门,想再回来再成为京中手握风云的司令,那将难于上青天!

张禄眼珠子轱辘转,打着哈哈想打个圆场:“督办,容我先汇报章三之事……”

栾督办抬手,一记凌厉的眼神盯得张禄把后面的话全都吞了回去,讪讪一笑,退到一边垂手站好。

栾督办冷冰冰的盯着方远极,“还不走?你想违抗军令?”

方远极万般无奈,只能行了个军礼,转身出去。他的副官去把车开过来,现在他只能在门口干等着。他的心情糟糕透顶,若是可以,他现在就想抄一把枪冲进去,朝着张禄狠狠扫上几梭子。这个蛮人,抢官帽居然抢到他头上来了!凭什么?这些年来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为了栾督办难道不是上刀山下火海般的奋不顾身,劳心劳力吗?栾督办也恁无情了些!

“唷,张司令!”栾督办身边的高副官满面春风地从台阶下跑上来了,扬高了声音打招呼,但看的却是他的身后。

方远极扭头看,刚刚升了司令的张禄红光满面地出来了。

二人四目相对,张禄咧了咧嘴,笑道:“哎呀,这不是方司令吗?啊,不对,再过两天就要改口叫方旅长了。热河好山好水,大有可为呀!”

方远极怒火中烧,冷笑着转开头,朝高副官走过去。或者他可以从高副官这里摸一下栾督办的心思,这样才好准备下一步的对策。

“张司令!”高副官直接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看也没看他,远远地就把手伸向了张禄。

张禄摸着脑门大笑,“哈哈,别,别这么叫!这正式任命还没下,过两天我是司令呢。”

“那横竖都是您哪,栾督办一直夸司令您办事果断,有勇有谋。”高副官笑呵呵地说道。

方远极铁青着脸,也不再朝这二人多看一眼,几个大步跨下台阶,往驶过来的车走去。

副官把车停下,匆匆跳下来,替他拉开车门,“司令,咱们去哪儿?”

“去城南监狱,找章羽。”

方远极坐上去,深吸了几大口气,让心中的怒意消散一点。

副官发动了车,车轮扬起灰尘乱扑。台阶之上仍在寒暄的张禄和高副官双双往车这边看了一眼,继续说笑。

——

方远极其实挺憎恶监狱这种地方,在他眼中,监狱就是给那些不入流的下等人,还有该死的对头们准备的。这里的血腥和腐败味儿,让他很难受,同时还感觉到晦气。若不极重要的案子,他是不会踏进入这种地方的。

他捂着鼻子大步往关着章羽的单间走,生着铁锈的栏杆里零落着长着霉斑的稻草团,一张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木桌缺了半截脚,靠墙歪着。另一边靠墙的土炕上堆着发霉的破被褥。这已经算是对囚徒的优待囚房了。

不过,曾在这里受过优待的章羽却不在里面!

“人呢?”他扭头看向狱警,怒声质问道。

“报告方司令,上面有人把他提去别处羁押了,属下不知道现在关在何处。”狱警被他吼得浑身紧张,忙不迭地并脚举手行礼。

方远极气得脸发青,积在胸口的怒意的浪潮终于倾闸而出,一个巴掌甩出狱警,怒斥道:“为何不向我禀报?你们眼中还有我吗?”

狱警被一耳光打得往旁边一歪,脑袋磕到了坚硬的铁栏杆上,铁杆子嗡嗡地响。

“司令息怒。他们都是小兵,做不得主。属下觉得一定是张禄干的,此人居然如此狡诈。”副官上前来劝住他,小声说道:“咱们还是赶紧另想它法为妙。”

方远极仰了仰头,心中一阵乱,“除了章羽可能知道八行那些人的下落,还有什么办法?八行这些蝼蚁最擅长钻小洞,偌大的京城,也不知道藏在哪个肮脏的洞中。”

“司令可是在找仙流章羽?”

一把沙哑的男声慢悠悠地灌入方远极的耳中,他楞了一下,寻着这声音来处慢慢往前走。

在走廊尽头还有一间单独的小牢房,牢房里没有灯光,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坐在那里。此间牢房的布置明显与其他不同,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间别致的小屋。

能在牢中获此特殊待遇,此人是何来头?

“这人关了好多年了,属下来时他就在这里了。听说极其危险,除了一天送一次饭和水,上峰不让我们靠近这里。”狱警捂着打肿的脸,弯着腰一溜快步跑近,点头哈腰,赔尽了小心。

京中还有这样的人物?从未听人提起过!方远极拧了拧眉,试探的问向门里:“你认识章三?”

男子点头,“认识。”

“你认得他……莫非也是八行或者仙流之人?”方远极想了想,又问。

“我算是吧。不过是个仙流弃人,他自然想不起我,也不愿想起我。”

方远极眼中精光闪动,追问道:“此话何意啊?”

“呵呵……”男子一边笑,一边站起身来,“我觉得司令更感兴趣的是章羽拿仙流之人为饵的后续吧?这可不仅仅是苦肉计,毕竟他章羽可不在乎八行究竟是死是活。”

这人说话正中方远极的下怀,莫非他时来运转,遇上高人了?他忍着兴奋,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此人的模样。

削瘦祈长的身材,破烂的衣物挂在他的身上,隐隐透着一股子不着凡尘的仙气。长发披散,挡住半边脸,又是背光而站,努力看了半天才看清他的眉眼。长眉,细目,高鼻梁,下巴棱角方硬,好认!

“你先说来听听。”方远极点点头,说道。

男子笑着摆手,“此事我只能说给方先生一人听。”

方远极看了眼周围,狱警和副官都在身旁。

方远极朝副官递了个眼色,“你俩先出去。”

副官行礼,“是!”

“慢点,烦请小哥给我和方先生准备酒菜。”

狱警连连点头:“是!”

方远极诧异的看着狱警,“你不是说不让你们靠近?”

“回司令的话,这是牢里面流传来的规矩,他要什么就给他,这样大家太平。”狱警哭丧着脸说道。

看来还真是高人!方远极原本灰暗的心情瞬间亮了起来。

?狱警不多会就把酒菜给整来了,看来这种事他没少做。不过,牢门也没打开,就在里外各支了张小桌,各摆了几盘菜和一壶酒。

?男子品了口酒,笑着说道:“好久不见了。”

方远极楞住,狐疑地问道:“我们此前见过?”

“有过一面之缘。”他说着拿起筷子,开始夹着盘子里的咸鱼,想翻个面,却翻了半天也没翻动,皱了皱眉,“这咸鱼,还真是不大好翻身呐。”

方远极听了这弦外之音,抬头看着他,难得诚恳地请教道:“敢问先生有何指教?”

男子微微一笑,放下筷子:“方先生此来,是想问如何扬汤止沸,还是问如何釜底抽薪呢?”

方远极又楞住了,沉吟片刻,态度愈加地谦虚,“在下愚钝,请先生明示,这是什么意思?”

“栾督办责怪方先生办事不力,已经动了弃用之心。此时若还要继续在打击外八行上下功夫恐怕是徒劳无功,想立功以求补过,事情就是办得再漂亮,也只是扬汤止沸。栾督办一道命令,方先生还得腾出北京城这热乎位子来给别人。”男子品一口酒,又吃一口菜,不慌不忙地说道。

方远极的心又悬了起来,慌乱追问道:“那依先生的意思,这釜底抽薪,又是怎么讲?”

男子仰头饮尽杯中酒,抹了把嘴上的酒液,说道:“仙流之人的成长,总是有输有赢,但输家总会从赢家那里偷学到长处,章三此次苦肉计,绝非仅仅为了向栾督办效忠,仙流做局,讲究不止一石二鸟,章三此次明面上为栾督办献出仙流,还把自己搭进去,实则是演的一出戏,目的嘛,方先生请尽管往大的想。”

方远极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你是说栾督办?”

男子神秘兮兮地笑了笑,“以我看来,处决是假,调虎离山是真。张禄之兵聚集法场等待外八行,而如果八行故技重施再次动了栾督办,他章三本就会被救出,再之后的步子是当真好迈。”

方远极想了想,却觉得此计不甚英明,他摇了摇头,说道:“这计他们之前已经用过了,这回他们还会像之前救商女那样?”

男子笑道:“此计好用,何不再用?这么简单的道理,方先生不会想不通吧?”

方远极搓着手指,眉头紧锁,苦苦思索这男子的话。半晌后,他又试探道:“他们要威胁督办,先生是让我保护督办将功补过?”

“这得你自己参透了。”男子呵呵地笑了起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人高深莫测,到底是何来路?可信吗?若没点本事,又如何知道他来此找章羽的目的,又如何知道章羽用了仙流为饵?他看着面前一身褴褛,却气定神闲的男子,面色越来越凝重。

事到如今,他只有搏一把以期转机!若天意助他,这人便是他的福星。若不遂他愿,他便杀了此人,再去热河等待机会。

“多谢先生指教,方某人先告退了。等事成之后,方某人一定风风光光接先生出去。”

男子拈着须,笑呵呵地挥手。

方远极弯腰行了个礼,转身大牢乌沉沉的铁门走去。

他来时风风火火,但脚步沉重。去时依然风风火火,可明显又扬起了斗志,一步一步地重重踩在堆积着血污脏渍的石头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在牢房阴暗的风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