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民初看完信,久久地坐着,不言不语。就在章三爷快忍住时,华民初突然把信塞进怀里,抬头看向章三爷,低声说道:“能不能再给我说说……他的事?”
章三爷楞了一下,显然没懂他的意思。
“知已知彼……”华民初不太愿意提那个名字,他抿抿唇,索性把后半句话整个吞了回去。
“他啊……”章三爷反应过来,沉吟片刻,仿佛也不知道从哪里起讲。
“你怎么拜他为师的?”华民初索性直接问他。
章三爷又被他问楞了,想了好一会儿,嘿嘿地笑了起来,“我还真记不起来了……我那时候还是一个少年郎,模样比你还好看。”
华民初看着他削瘦到凹陷下去的脸颊,实在想像不出好看这个词能与他有什么联系。
“我那时候穷。”章三爷翘起腿,慢慢打开话匣子,“我那里谋生的手段,就是背着一个木质的弹珠游戏机站在街角,仔细地观察着街上熙熙攘攘的行人,从他们脸上分辩哪些好骗,哪些不好骗,然后就把游戏机支在路边上,等着他们来上勾……”
华民初听楞了,这不是他第一次跟随章三爷去赌场时玩的那个钢珠赌台?
“那时候我技艺还不是很精湛,有那么几天,总有一个长相俊朗温和的中年男人来我的摊前来,还不时指点我几句,我还记得他说的话……”章三爷眯着眼睛,脚尖轻晃,学着那种语气:“小羽,仔细观察,找到他们的痛点和渴望。”
那中年男子,便是华谕之吧?华民初听入了神。
章羽晃了几下脚尖,又嘿嘿笑起来,“当时,有一个中年男人,正和几个马夫站在街角,向他们吹嘘他家曾经有多阔气,他家祖上是亲贵,铁瓷儿。别人都是一身短打,唯有这个中年男子穿着长衫,手指上戴着玉扳指。旁边的人都问他,饭都吃不上了,留着扳指作什么,怎么不卖了。那男人说,扳指是十七贝勒赏的,是身份,不能卖。”
“所以你就去骗他的扳指了?”华民初不知为何,一下想到了那天自己在礼查饭店前遇上的那个中年男人。这一切还真是巧合,章羽遇上华谕之的时候有一个中年男人,他去找章羽学骗术的时候,也遇上一个中年男人。是冥冥之中有注定,还是一切皆有因果?
“别打岔。”章三爷对他打断自己的回忆颇是不满,瞪了他一眼,不许他再出声。
华民初抱起双臂,表示配合。
“师父当时说,若我能骗倒那个男人,就收我为徒。我当时对他是又崇拜又羡慕,像个仙人一般、每天穿着青色长衫来去的师父,就是我那时候最想变成的大人物。所以,我背上游戏机就朝那个男人走了过去,就这么擦肩而过的时候……”
章三爷打了几个手势,停下来,看向华民初。华民初耸望,掩嘴,表示自己绝不了声。章三爷这才满意地点点头,继续往下说。
“我就佯作不慎,撞了一下那个男人。他兜里装着钱,一碰就叮咚地响,还有几个钱。当时他就恼了,瞪着我就骂兔崽子。像这种大爷,是给大人物当过奴才的,别的没别着,狗仗人势学了不少,最爱听好话。所以我就给他赔不是,一口一个爷地叫他,他果然高兴了。然后我就把游戏机支在了他们附近,开始吆喝。师父就是那天教我的,行骗者是左手画方,右手画圆,身在局中却又置身事外。我给每个过来玩的人两个免费的弹珠,诱他们上勾,给他们小甜头。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越输越想玩。那个男人一开始在外面看,后来终于忍不住凑过来了。我也给他两个弹珠,但他不勾,只蹲在了木质弹珠机旁边看……”
章三爷一口气说下来,神情陶醉,似是完全沉醉在自己的第一次胜利之中。
华民初看着他的表情,却是五味杂陈。仙流,为何做的不是仙一般的善事,却是行骗?章三爷原本只是街头一个摆小摊的少年而已,现在的他,又哪里看向出当年一丝半点的少年情怀?
章三爷没有发现华民初的表情变化,他兴致勃勃地给华民初讲解游戏机的玄妙之处。
“弹珠游戏机右侧木板的底部是有机关的,只要悄然扶住,你想让珠子进就让珠了进,你让它落空,它就落空!任你揣多少铜板来,我也能给你赢个精光。当然,我一开始只会让别人赢,直到那个中年男人上勾。他先是用两个免费的珠子试了试,赢了点小钱,然后一发不可收拾。把赢的输光了,又把口袋里的铜板也输光了。想找其他的车夫借,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他。在这个时候,他要是走了,也就输掉一天的饭钱而已,可是他不走!他输红了眼,也觉得之前赢得轻松,我稍引诱,他就把扳指放了上来!”
章三爷这时候猛地拍了一下大腿,指着华民初说道:“这就是我教你的第二招……盯住进入你圈套的人,找准他的欲望,放大他的欲望,让他成为你的棋子,帮你下一盘必赢的局。”
华民初像是听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戏,他盯着章三爷问:“后来呢?”
章三爷得意洋洋地说道:“这就是第三招了。他一定不会甘心,所以他会要来抢回去。这个时候你就得跑得快跑得妙!师父就在一边看着……”
华民初猛地站起来,拎着皮箱就走。这就是华谕之教给一个辛苦谋生的少年的一切!华谕之!华民初对这个名字感觉到了无比的厌恶。
从礼查饭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去饭店的打扮了。西装革履,皮鞋锃亮,门口的服务生对他态度毕恭毕敬。
他冷冷地回头看了看这间物欲横流的大饭店,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们,嘴角扬起一抹嘲讽的笑,然后转过身,慢慢地往人潮中走去。此时他的眼中世界已经不同,每个人在他的眼中都不再是以前的模样。他们戴着面具,藏着野心和贪婪的脸,再像野兽一样活于这个世间。
此时突然有个女子和他擦肩而过,他恍惚中似乎看到了希水,身体猛地一抖,飞快地转身看向身后。
那个身影已经汇进了人潮,消失不见。他失落地摇了摇头,继续往前走去。希水怎么可能再回来呢?是他亲手抱着她上了木排,送她去了最洁清的江水深处,距今,已经有数月。
她在那个世界,还好吧?
他的身影越去越远,在路灯后,希水放下兜帽,缓缓拉起袖管,纤细的手臂上是用墨画在手臂上的上海路径图。然而袖管拉的更高时,一个歪歪扭扭的“华”字格外醒目。
华民初……”她轻喃道,眶眶潮湿。
——
西餐厅的玻璃窗外是灯红酒绿的上海滩外景。厅内灯光幽暗,一支西洋乐队演奏着慵懒的爵士乐,餐厅一旁是舞池,里面有三五对客人在优雅跳舞。
华民初坐在一张铺着精美桌布的餐桌旁,动作绅士地抬腕看了看表。他和钟瑶约好的时间已经到了,她还未出现。
正等待时,餐厅玻璃门拉开,打扮焕然一新的钟瑶快步走了进来。
这是华民初这么久以来第一次主动约她出来吃饭,对钟瑶来说,简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在家里试了二十多套衣服,才勉强确定了身上这套。化妆又费了些时间,一心想着在他面前能更好看一些。
看到坐在桌前的华民初,钟瑶神色喜悦,加快了脚步,到了他面前时,又矜持起来,笑容浅浅地唤了声:“小初。”
华民初站起身,为钟瑶拉开了椅子,扶着她的肩入座,低声说道:“姐来了,之前的事情,对不起。”
钟瑶微微一笑,小声问:“之前?对不起什么?”
华民初没有接话,突然笑了笑,主动拉起她的手,小声说道:“阿瑶,和我去跳个舞吧?”
钟瑶被他突然改变的称呼弄懵了,直到被他拉进舞池也没能反应过来,呆呆地问道:“你,你刚刚叫我什么?”
华民初轻揽着她的腰,笑了笑。
钟瑶被这样的他弄得一颗心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舞池中灯光迷醉。
钟瑶眼神如梦如幻,而华民初却面沉如水。
桓叔不知何时进了餐厅,一直站在舞池边,视线追着华民初和钟瑶走。
钟瑶突然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华民初,担忧地说道:“小初,我怎么觉得,短短一个月,你像变了个人一样。”
华民初呶呶嘴,问道:“我变成什么样了?”
钟瑶茫然地摇头,低喃道:“说不出来,但是就是和以前不一样了。”
华民初低眸看她,沉默了会儿,淡淡一笑:“那你是喜欢现在的样子,还是以前?”
钟瑶认真地想了想,红着脸说道:“都喜欢,因为你是小初。”
华民初轻吸了口气,身体微附下去,在钟瑶耳边小声说道:“方远极来了消息,字句里面说的虽是停战,但我能确定,他也在寻找万山河绘卷。我先走占得先机,但也只有非常紧张的时间去准备。”
钟瑶心一沉,注意力果然回到了万山河绘卷上:“你打算怎么做?”
华民初眼神一凛,冷酷地说道:“我准备用那个人方式,确保自己的万无一失,我得把自己藏起来就像死了一样,阿瑶,你得帮我。”
钟瑶点头,脚步渐缓,严肃地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帮你。”
华民眼角余光看向舞池边,低声说道:“别停,桓叔在看,继续跳舞。”
钟瑶趁转圈时,朝舞池边看了一眼,只见桓叔果然站在那里,立刻收回了视线,假装若无其事地继续跳舞。
在舞池边上桓叔的视角来看,这两个年轻人正拥抱在一起,亲密地耳鬓厮磨,咬耳朵说悄悄话,看上去浓情蜜意,没什么可疑之处。
钟瑶定了定神,搂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道:“如果我帮你的话,黑纱的庇护就都没有了。”
“我料想过了,只能铤而走险。”华民初的脖子有些僵硬,他微微躲了一下她的嘴唇,低声说道:“阿瑶,你只需要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钟瑶迟疑半晌,像是下定了决心,在他耳边说道:“去‘宫’。”
华民初迅速拉开和她的距离,不解地问道:“宫?什么宫?”
“谛听行以五律排布,商角徵羽分别代表信息的加密、传递、发布,而“宫”则是每座城市都会有总部,如果你在那里,能够绝对安全,因为华谕之的手掌,没办法触及到最核心的谛听一行。”钟瑶解释道。
华民初眼睛一亮,激动地问道:“在哪?”
钟瑶犹豫了一下,小声说道:“我之后会带你去。民初,我要你相信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不会做伤害你的事。”
华民初笑笑,手一扬,带着钟瑶转了一个圈,她腰往后一仰,躺倒在华民初的臂弯中,和他四目相对。
华民初凝视着她如水般温柔的眉眼,柔声道:“当然,我相信你,阿瑶。”
正在这时,一曲终了,舞池中的男女纷纷摆了个谢幕的姿势。
华民初拉起钟瑶,把她紧拥在怀里。钟瑶趴在华民初怀中,缓缓闭上了泪光闪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