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九在旁边小店里买了一顶棒球帽和墨镜口罩,再花四百买了一个二手电话,最后进入了一家智能人修理店。
“要多久?”纪九斜靠在柜台上,怀里抱着四处张望的鸟崽。
“重新启动一下就行了,也就十分钟。”店员打开了机器人后背盖,查看型号编码,“这是军用机器人?那不行,我们不允许修理军用智能产品。”
纪九:“加五百。”
“……不行,要是被查到就麻烦了。”
“一千。”
“……那我去把记录信息的传送器关掉,但你一定要保密,不然我们会被高额罚款。”
“放心,我肯定保密。”店员转身,纪九又喊住他,“等等,再给它加两条腿。”
“原装腿加不了,我们没这种材料,但可以给你用上最接近的S7型材料。”
“多少钱?”
“不贵,两条腿也就三十万。”
纪九:“……”
“有便宜的腿吗?”纪九问。
店员:“您的预算是多少?”
纪九张开五指。
“五万?”
“不,五千。”
店员摇头:“那肯定做不了,我们这儿最便宜的材料都要三万出头。”
“哥,想想办法吧。”
“再怎么想,几千块也不行啊。”店员道。
纪九左右打量:“那你这儿有滑板车吗?要实在不行的话,就给它安一辆滑板车。”
好看的外表总是会给人带来好感,店员看着纪九,思索着道:“其实我们刚要处理一个报废机器人,你要愿意的话,我可以把它的腿送给你。”
“那肯定愿意啊。”纪九立即站直了身,“谢谢,非常感谢。”
半个小时后,店员拨弄着调试器,嘴里问道:“它的情绪值好像太高了,我还从来没见过情绪情感值百分百的机器人。是误调了吗?这个调高了可就没法再调回去了。”
机器人的情绪值越高,也就越发具有鲜明的个体特点,甚至会有自己的喜好和思维逻辑。但这也意味着它不太听话,所以一般人都只会给自己的机器人调到50%这个阶段。
“不是误调,没事。”纪九想了想后又问,“可以给它装填子弹吗?只需要一百发。”
店员抬头看向他:“客人,我们是正经的店,没有那些东西。”
待到店员给机器人装好腿,取下它后脑上的连接管,封好后盖,纪九抱着鸟崽蹲到机器人面前:“来,我们一起喊你思琪叔起床。”
“啾啾。”
纪九伸手按下启动键,机器人屏幕上出现了一个亮点,接着化为一双缓缓睁开的眼睛。
“吴思琪,睡了几个月,该醒了。”纪九微笑着道。
再走出这家店时,纪九身旁便多了个机器人。它上半身是银白色,线条流畅圆润,表面光滑,两条腿却是哑光深黑色,有棱有角,漆面斑驳,一看便是最粗糙的那一类工业机器人部件。
它边走边低头打量:“这个腿的皮肤颜色不一样,还短,我起码矮了十厘米。我那一批机器人都是140,我现在却成了130,以后碰见它们该怎么解释?还不如再给我装个滑板车,腿和车就没法比。”
“以前的颜色偏单调,现在这样混搭,另是一种风格。而且矮点不好吗?矮点更灵活。”纪九双手抄在裤兜里,压低棒球帽帽檐,注意躲开街上的那些监控,“滑板车虽然不错,但是你都没法上楼梯。打架的时候,人家抓着你的滑板一掀,你爬都不爬不起来,如果被你一批的机器人看见了,那不更丢人?”
纪九摸摸机器人的脑袋,安慰道:“等我有钱了,就给你换最好看的腿。”
机器人的神情更加失望:“那我一辈子都没有好腿了!”
“说什么呢?你就认定我一辈子没钱了?你说这话伤不伤人?话又说回来,我还是存了几万块的,只是现在不敢取出来。”
机器人沉默下来,却又看向纪九背包,指着一直好奇盯着它的鸟崽:“你背一只鸡做什么?”
“啾啾啾啾!”
“它不是鸡,它是扈恣幼鸟。”
“啾啾!”鸟崽探出脑袋,去看纪九的脸。
纪九便又改口:“是我生的。”
“什么?”机器人震惊。
纪九对它挤挤眼:“等会儿给你仔细说。”
机器人顿时明白过来,所谓生的只是纪九随口说说而已。但它见纪九不时反过手拍拍背包,或是从兜里摸出一条肉干喂到身后,而鸟崽对他也是一副亲热模样,不由频频盯着鸟崽看,屏幕上的眼睛也微微眯起。
走过几条街区,穿过两条宽巷,面前出现了一片破旧的低层楼房。它们被挡在了繁华高楼的背后,像是一块被漂亮挂历遮挡住的破旧墙皮。
其中有一套面积不大的小院,一眼看去,灰扑扑的墙身和其他旧房子没什么区别,但两人高的围墙和墙头院角藏着的监控,又让它和其他房子有所不同。
这是陈轩然的住宅。
虽然银盟军高官大多住在城北别墅区,但也有本地军官还是喜欢自己原来的家,比如陈轩然。
陈轩然出身贫寒,可就算成为大校,也依旧住在自己的这套老房子里。
清湾旅社的前台一边看电视,一边在登记册上记录旅客信息。
“302室,一晚一百块,付两百押金。”前台看了眼年轻旅客怀里的鸟崽,“家禽可以放去后院笼子,自己记得喂食。”
“好,我马上把它关去笼子里。”机器人立即就要去捉鸟崽。
“啾……”鸟崽赶紧抱住了纪九胳膊。
“它不是家禽。”纪九安抚地拍了拍鸟崽,“它是我家小孩。”
鸟崽在他胳膊上撒娇地蹭了蹭,机器人冷眼旁观。前台继续看电视,嘴里道:“携带宠物押金三百,洗浴房在通道尽头,晚上十点后没有热水。”
纪九付了钱,拿了钥匙,一手拎着装了水和方便食品的塑料袋,一手抱着鸟崽去往三楼,机器人便背着包跟在他身后。
打开302号门,一股霉味迎面而来。纪九皱着眉进入房间,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通风。
“你脸色很不好。”机器人在旁边看着他。
“突然有些想吐。”纪九站在窗边深呼吸好几次,才驱走胸腹的闷胀感。
机器人立即担心地问:“你是生病了吗?”
“没有生病,就是这屋子里的霉味儿太冲了。”
“啊?”机器人愕然,“就只是气味?”
纪九解释:“我刚才在路上就给你讲过,你被击晕的这段时间,我流落到了一颗全是水的星球上。那里的野物太腥了,我这辈子就没尝过那么腥的肉,吃一口吐一口。”
“可是你胖了这么多。”机器人疑惑地道。
“那是虚胖,缺少锻炼的虚胖,只胖了腰和肚子。”纪九为自己解释,“我真是吃什么吐什么,然后就伤了肠胃,稍微不对劲就犯恶心。”
“那怎么办?这真伤到肠胃了,以前你可是埋伏在旱厕旁边都能吃下两碗面的男人。”机器人忧心忡忡。
纪九不在意地道:“没事,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纪九坐在窗台上,隔着一条巷道,斜对面便是陈轩然的住宅。他放下鸟崽,从塑料袋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盖子喝了几口,眼睛盯着那栋房门紧闭的小楼。
“伤了肠胃就别吃速食品,我去借用一下旅店厨房,给你做晚饭。”
机器人说着,一把抓住鸟崽的翅膀,拎起它往门口走。
纪九转过头:“你做晚饭带上它干什么?”
机器人道:“给你做清炖鸡肉。”
纪九:“……”
“吴思琪,我给你说了好几次了,它不是鸡,是我在那颗水星上捡的鸟——”
“啾啾!”
“——是我在水星上生的蛋,孵出了鸟孩子,也是你的侄子。”
机器人低下头看着鸟崽,屏幕上的五官没有什么表情。
纪九便道:“雀宝,快叫思琪叔。”
“啾啾。”鸟崽仰着头叫。
纪九又道:“那袋子里有我刚才买的泡面,你去烧壶开水,我吃泡面就行。”
机器人没有吭声,只松开手,让鸟崽掉在地上,接着拎起水壶去了门外。鸟崽看着它的背影,也不敢在屋里乱转,只紧贴着纪九,双翅抱着他垂在地面的小腿。
纪九便把鸟崽捞起来,让它也坐在窗台上,自己则继续盯着对面的院子。
机器人打了一壶开水回来,撕开泡面包装袋,问纪九道:“你不去看纪北宴吗?”
纪九闭了闭有些干涩的眼:“银盟军在抓到我之前,肯定会严密监视他,所以我暂时不能和他联系,免得把他也牵连进来。”
“那什么时候可以去看他?”
“等把事情办完后再说吧。”
“我们得小心一点,不要被银盟军发现,要是你被抓了,应该会被判死刑,连纪北宴都救不了你。”机器人想了想,“在银辉星执行死刑,最后的矿场就不太应景,我会选一首更合适的曲子在你的葬礼上播放。”
“我的葬礼上放什么曲子都无所谓。”纪九的声音里带着一些茫然,“但我得弄清楚,到底是谁害死了我的士兵,谁才是那名泄密者。”
机器人泡好面,让纪九来吃。纪九却将鸟崽抱到桌子上,将面碗放在它面前。
“那是你的面!我还在里面放了蛋饼和火腿肉!”机器人立即阻止,接着拿起空面袋,“这里面还有好多碎渣,喏,专门留着给它吃的。”
“吴思琪。”纪九喊了机器人的名字,却看着它不说话。鸟崽慢慢挪到面碗后,缩起身体,只露出一只眼睛,怯生生地看着机器人。
“吃吧,没事。”纪九摸了摸鸟崽。
鸟崽开始吃面,眼睛却一直盯着机器人。它小心地吸溜半截面条,见机器人没有阻拦,才继续吸溜,将剩下的半截面吸进嘴里。
机器人站在旁边看了片刻,又重新撕开一袋面,开始给纪九准备晚餐。
纪九走到它身后,俯下身,将下巴搁在它的头顶:“宝贝儿,你是不是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我很开心。”机器人声音平板地道。
纪九侧头去看它的屏幕,它立即收起五官显示,那屏幕上只有一片雪花点。
“不喜欢雀宝?”他看了看正在吃面的鸟崽,放轻声音问道。
“哟,还是宝哦。”机器人道。
“你也是宝,是我的琪宝。”纪九双手抱着它的肩,左右轻轻摇晃,嘴里唱起机器人每次闹别扭时,他用来哄它开心的一首歌,“铁打的身躯钢铸的魂,勇敢机智无比可靠,上天入地双臂开炮,琪宝琪宝是琪宝……”
纪九唱第一遍时,机器人不为所动,但当他开始循环第二遍时,机器人情不自禁地跟着节拍摇头晃脑,一只脚轻轻点着地。当纪九唱到了最后一句时,它便看向鸟崽,声音响亮地跟着一起唱:“——琪宝琪宝是琪宝!!”
机器人唱完这首歌,心情明显变好,屏幕上的雪花点消失,又重新显出了五官。
纪九哄好机器人,开始吃刚泡好的面,并给它仔细讲述这三个月的经历。
夜幕降临,窗边桌上已经摆了三四个空矿泉水瓶,陈轩然一直没有回家。纪九坐在窗台上,机器人端着小凳子坐在他面前,鸟崽假装在它身旁踱步,不时偷偷瞧它一眼。
“你和关阙一直在一起……”机器人有些唏嘘,“那这三个月里,你杀了他多少次?”
“我说了那么多,你还没听明白吗?我们那时候已经不是死敌了,而是互相依存的同伴关系。”
纪九一边说一边看了下腕表,发现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
“吴思琪,你帮我盯着陈轩然,我要出门一趟。”
“这个时间了,你要去哪儿?”机器人问。
“办点事,很快就回来。”
“我也要去。”机器人道。
“你得留下来盯人,要是陈轩然回家了,马上给我打电话。雀宝,你和思琪叔一起在这里,爸爸回来时给你带好吃的。琪宝,对你大侄子耐心一点,它可是你亲侄儿,血浓于水的亲侄儿。”
鸟崽看了看机器人,见它瞧着没有刚才那么凶,便冲着纪九点了下头:“啾。”
纪九戴上棒球帽和口罩,离开小旅馆,去大街上坐上了一辆公共汽车。
霓虹灯洒落在车窗上,汽车慢悠悠地摇晃。纪九一直看着外面发呆,直到发现已经坐过了站,这才回过神,一边叫着停车,一边起身往后车门走。
司机踩下刹车,纪九往前趔趄了半步,旁边座椅上的人立即伸手扶住他,对着前方喊:“司机慢点,这是个孕夫。”
纪九:“……”
“别着急,你慢慢下车,当心摔倒。”
“谢谢。”
D区呈孚街夜市开张,路边撑起了各色各样的摊位,板凳桌椅都架在了大街上。这一带管理较松,帮派小弟在夜宵摊上喝酒争吵划拳,衣着暴露的妓女和牛郎站在街边大声说笑,空气中混合着油炸食物和廉价香水的味道。
呈孚街靠着城内河,纪九逛了会儿路边摊,给鸟崽买了肉干,给机器人买了个小挂坠,给自己买了一包果脯,接着便坐去河边的一片阴影里,不时抬头看一眼前方大楼。
那尖尖的楼顶挂着一面圆形大钟,显示时间是九点五十五。
片刻后,大钟敲响十下,他打量着来往行人,却没有看见他等待的那个人。但他依旧安静地坐在河边,整个人和夜色融为一体,直到指针指向了十点半,这才慢慢站起身,和旁边一名卖棉花糖的小贩搭话。
“大叔,今天有什么新闻吗?”
“新闻?”小贩迟疑,“那是当红影星和人开房,然后被捉奸?”
“不是这种,这种是八卦。”纪九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道,“我说的新闻,是比如军部什么高官被刺杀,执政大厅被敌人闯入,银盟军和塔柯潜入者在街头大战,数十人死亡那种?”
小贩:“……”
得知今天的耀炽城和往常一样平静后,纪九买了一个棉花糖,一边吃,一边慢慢走向公交车站。
他抬起头,看着天上不甚明晰的星光,突然想起在水星的那些夜晚。
那些安静的夜里,他总是躺在石板地上,看头顶的星光一路流淌入海,有句没句地和关阙说着话。而关阙就坐在一旁,大多时候不开口,偶尔也会应上一声。
他今晚没有等到关阙,也没有得到有关关阙的任何消息,说不清心里是庆幸抑或失落。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在灯光下的倒影,忍不住想,关阙此时在做什么?
耀炽城最大的赌场设在呈孚街,此时正是赌场最热闹的时间,输红了眼的赌徒死死盯着骰盅,刚赢了钱的则得意大笑,随手将纸币塞进身旁兔女郎的胸衣里。
大门打开又关上,走进来一名年轻的英俊男人。他身形高大挺拔,穿着一套合身的西装,神情冷肃淡漠,散发着令人不敢轻易接近的气场。
几名兔女郎和猫耳少年看着他窃窃私语,终于有胆大的凑上来,还没开口,就被他看也不看地抬手挡开。
关阙经过那些赌桌,径直走向赌场的另一头,那里是一扇红漆大门,几名身形魁梧的打手守在门口。
“做什么?”一名打手问。
“找人。”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关阙从怀里掏出一张银色卡片:“你把这个拿给你们会长,他就知道我是谁。”
打手接过卡片,迟疑几秒后道:“你等着。”
富丽堂皇的房间内,所有手下都被遣走,一名染着黄色头发的中年人坐在沙发上,看看手里的银色卡片,又看向坐在对面的英俊男人。
“关阙,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但银辉星不是你能来的地方,这里对你来说很危险。我知道银盟军的一个内部机密,每隔七天,军部便会启动铦电磁力器,只要城里有序列者,不管躲在哪里都会被发现。”中年人对关阙有些畏惧,却又带着一些焦躁,“到时候不光你被抓捕,也会暴露我的塔柯人身份。”
“车西朝,你不用担心,虽然你是暗影军团想要抓捕的情报贩子,但我对你的那些事不感兴趣。”关阙手指轻轻叩着沙发扶手,“而且不需要七天,我只要办完事就会离开这里。”
“那你需要我做什么?”车西朝问。
关阙微微趋前身:“我要见幽冥。”
车西朝神情一变,接着又道:“这个我恐怕办不到,谁都不知道幽冥——”
“不要对我撒谎,我知道你有办法联系他。”关阙打断他,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我不用你做其他事,你只要告诉他一句话就行了。”
“什么话?”
“你告诉他,虞人来拿回自己的东西。”关阙注视着车西朝,目光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就这一句。”
车西朝在心里一番盘算,终于咬了咬牙:“行,我帮你转告,你等着我的消息。”
赌场大门打开,身穿西装的高大男人走了出来。随着身后的门扇合拢,那些涌出的喧嚣声和音乐声也被拦腰截断。
关阙走向街道对面,一名躺在路边的醉鬼嘟嘟囔囔,挡在了他的脚边。他径直抬脚跨过那名醉鬼,按下手里车钥匙,登上停在街边的一辆价值不菲的越野,启动车辆,驶向了本城最豪华的酒店。
现在已是深夜,街上车辆和行人都少了许多。关阙驾驶着越野路过一个十字街口时,缓下车速,看向右窗外的尖顶大楼。
大楼上挂着一面大圆钟,显示时间已是十一点。
他又看向左侧车窗,看着那一排光秃秃的河畔扶栏。此时很多小贩都已经收摊,只剩下一个卖棉花糖的还坐在那里,旁边阴影里站着两名年轻人,正拥抱在一起接吻。
越野缓慢地驶过这条街,直到拐过弯,这才加快了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