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弛很讨厌“过去”这个词。
来到忒修斯船上的船员们, 哪一个都曾背负过残酷的过去,但他们之间从来不提,这是所有人约定俗成的默契。
关于辛弛的过去,知道者更是寥寥, 给他恐怖阴森的形象笼罩上一层神秘的面纱。
过去被遗忘在旧日, 只余惨淡的光辉。
他从记事起便明白, 只有弱者才会愿意一遍遍剖析血淋淋的内壳给旁人看。于是那层壳剥得越多, 就越空白乏味, 露出苍白褴褛的灵魂成为他人饭后笑料。
痛苦的经历都是养料。
只要现在和未来就好了。
他总是这样想。
这样傲慢到不屑于了解他人的辛弛, 在听到卓疏一番似乎想敞开心扉, 跟他聊一个不在场的人时, 他本应该拒绝的。
他想说, 如果他想了解卜绘, 他大可以当面问。
他还想说,卜绘的现在和将来都有他, 没什么值得害怕的。
可此刻, 他对上卓疏等待的目光,他所有冷淡的反驳与本该不屑一顾的嗤笑,都被某种汹涌的心情所取代了。
卜绘的过去会是什么样?
低等文明、贫民的童年, 大多与贫穷流浪相伴, 苦得大相径庭。
他从未问过她, 而她在最脆弱时也从未向他提起。
如此荒谬的事情——
他, 辛弛,本应该是这个世界上跟卜绘最亲密的人, 竟然对她的过去一无所知。
这一认知带给辛弛的恐慌迅速席卷他的内心,他抬头望向沉沉的星空,那艘飞船已然不见踪影, 似是一去不复返了。
像她总是那般坚决的背影一样。
“……”
卓疏耐心地等待片刻,直到男人收回眺望的视线望向他时,沉默的意味不言而喻。
他仰头喝完剩下半罐冰冷的啤酒。
军队供给的啤酒是最廉价的小麦啤酒,苦涩热辣却别有风味,尤其是在这样寒冷彻骨的夜晚,能最大程度地让心肺温暖几分。
“欢焰是我的妹妹,你应该知道这些信息。在卜绘去翁达星那场战役里救了她的命,两人的关系也走得近了些,欢焰也才知道这孩子有多不容易。”
卓疏接着说道:“凭借你的能力,肯定知道她来自于哪片星系,她的血缘背景,在辉民市做过什么。”
“但你知不知道,她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凭借她所在星球的科技水平,不至于只有她一个人流落到联邦,但现实中是,整个星球目前只有她一个人存活被发现。”
“……”
卓疏苦笑。
“事情还得从探监你那天说起。”
那天元帅问起卜绘的情况,她简略地提到了一些过去,让卓欢焰心底沉甸甸的,一直放不下这件事。
她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文柏西的身上,很快联系到对方。
文柏西只是沉默片刻,叫她自己去查辉民市的户籍档案,那里有所有流浪儿注册户籍时的影像与文字资源。
为此卓欢焰特意加急跑了一趟辉民市,只为探寻事情的真相。
说到这里,卓疏沉默了一下。
“她通过一些私密手段看到一段录像,看完回去大哭一场。”
“……”
“你能想象得到,一个被毁灭的落后文明里依然是平民家庭,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才能举全家之力来到这里吗?”
卓疏眼睛红了:“她来到联邦时刚过十五岁,而那艘载她来的飞船,航行了整整十四年。十四年啊!”
也就是说,一个还未学会语言,懵懂的婴儿,在她还不懂这个世界发生什么的时候,被送到了一艘不知会航行到何处,不知未来在何方的飞船上,开启了漫长孤寂的旅行。
坐上飞船的那一刻,她就是孤儿了。
背后的星球正在以飞快的速度吞噬一切。她和其他被送到星际的航行者们一样被托举着所有的希望与爱意在漆黑的宇宙中漂泊。
但也在这十四年。
有人因为燃料不足、食物不足,被活活困死在看不到尽头的荒芜残骸里静等死亡。
也有人撞上陨石碎片、被引力吸引卷入狂暴的漩涡湮灭。
上百万的太空舱弹射到宇宙里。
目前已知的幸存者只有一位。
也就是卜绘。
“士兵们惊讶的是,她竟然还有顽强的求生意志。在这漫长的十四年旅程中,她学会了文字阅读,学会安排自己营养液几天喝一次的规划,甚至学会了修飞行器。”
“她给自己的营养液安排到十五岁零三个月。那是一个人能勉强维持生物体征的极限。”
“被打捞上来的时候,飞船的燃料即将耗尽,飞船上的营养液也所剩无几。如果不是被救了上来,不超过一个月,她就会在宇宙里变成一句毫无生机的尸体。”
卓疏苦涩地说:“任谁也不敢相信,这孩子从出生到十五岁,除了奶水,只喝过营养液。怪不得她看起来又瘦又小身体又很虚弱。”
十五年来。
她连食物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太苦了。
让一个婴儿从无人舱嚎啕大哭到逐渐认命,再到缓慢的长大,学习文字后的第一课就是了解死亡,安排死亡。
在死亡的倒计时中,永远怀揣希望。
这种日子实在是太过残忍。
这些年她一个人都经历了多少漫长无助、乃至崩溃的时刻,都不得而知。
被永远地埋在那片永远死寂沉默的黑暗中了。
辛弛此刻恍然。
怪不得。
在他的船上,卜绘躲在餐厅里像只小兽般蜷缩着努力大口吃饭,就好像是最后一顿饭般拼命。
原来在她短暂的人生中,还从未像这样吃过丰盛的饱饭。
——那天,竟然是她第一回。
一想到这,辛弛重重地呼吸,好让他急促跳动的尖锐心跳声平缓一些。不再如刺般狠狠扎进心脏,刺得他鲜血淋漓。
“砰”地一声,啤酒罐被捏爆,水花洒在地面的瞬间被冻结成冰。
卓疏看着难得失态的辛弛,心中滋味五味杂陈。他紧抿着唇站起身,说道:“如果有人要漂泊,这个人不能是她,也不可能是她。”
“若是你做不到的话,辛弛,与其坚持让两人头破血流惨烈收场,不如早日放手为好。”
辛弛缓缓抬眼,冷漠地盯着他:“你算什么东西,来教我做事。”
卓疏扯唇。
“我知道,我妹妹一直想撮合我和卜绘。我年纪大她很多,也知道她对我没什么意思,我做不了强取豪夺的事。但这并不妨碍我很欣赏她。”
“如果她和你离婚了,我会正大光明,赌上我将军功勋的荣耀,以最高礼节追求她,给予她我所拥有的一切安稳荣耀。”
“至于你,辛弛,你敢赌上你的一切,仅仅是为一个女人吗?”
留下这句话后,卓疏深深看他一眼,扬长而去。
若是按照以往暴戾的脾气,哪怕搅得沉域星大乱,辛弛也绝不可能放任这样大放厥词的家伙离开。
他至少要他半条命。
可如今。
他若是对卓疏动手,庭审必然会增加最不利的筹码,意味着他离卜绘又远了一步。
这时的辛弛才意识到卜绘所谓的“两个世界”的人,对她而言是多么大的辛苦付出。
他的喜欢若是连这点收起獠牙利爪的承诺都做不到,也就不值一提了。
辛弛抿住唇,手里的力气一点点收紧。
他忽然很急切地想要听到卜绘的声音。
通讯电话打了过去,一直过了很久才听到对面接通的声音。
“喂?有事吗?”
卜绘迷迷糊糊地问。
她应该是睡着又被叫醒了,尾音黏糊糊的,听着叫人怜爱。
辛弛在寒冷的风中沉默了很久。
那边渐渐有些清醒了,疑惑地又叫他的名字:“辛弛?怎么不说话了?”
“这家伙该不会打错电话了吧……”她小声嘟囔着。
通讯设备里响起男人低沉到沙哑的嗓音。
很温柔。
“我想你了。”
卜绘惊讶地哎了一声。
像是为了确定她没听错,辛弛低沉的声音又重复一遍:“我想你了,卜绘。很想你。”
通讯那端的卜绘怔愣片刻,对他突然温柔的表现有些措手不及。
“你……你这家伙……你在说什么啊。”她结结巴巴地回应。
卜绘因为狼狈逐渐羞恼,开始小声斥骂他阴晴不定,表示尽管这样说,还是要跟他离婚。
辛弛静静地听着。
他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庆幸,能听到卜绘鲜活的声音,不论说什么也好。
卜绘絮絮叨叨骂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起来,渐渐哑火。
“我向你道歉。请原谅我情绪上头无用的气话。”
“哎?”
辛弛低垂眉眼,静静凝视地上洒落的啤酒冻结成冰面。
上面倒映出一张隐约的轮廓,他低声下气,请求自己的爱人,却心甘情愿。
“如果可以,希望你还能来我的庭审,我想在进门时第一个看到你。”
“庭审结束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当面跟你道歉,向你解释这一切。”
他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即使她从未爱过他。
即使她只是为了心中的坚持和正义,也够了。
他可以从今以后学会耐心地问她想要什么,他应该如何做,他会用尽所有力气直到卜绘有一点点喜欢他为止。
“所以,可以给我一个道歉的机会吗?”
于是。
强盗血腥野蛮的人生中,第一次,学会了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