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烧掉了红隐寺西南一角的数间客房。
孟云芍完全出乎贺逍意料之外的逃走,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给贺逍惹下了不少的麻烦。
他受伤之后, 想要返回后马上安排人秘密抓捕孟云芍,该是还没走远。
可是不多时,原本相约的照王就到了,照王惊异万分,急忙扶起贺逍,询问发生了何事。
贺逍暗暗观察他的样子,实在是极真, 若说是演得那实在都能去南曲班子唱戏了,打消了心中一点怀疑孟云芍和照王一起联合耍自己的顾虑。
贺逍说自己遇到了山匪。
他看得真切,照王眼里的惊异又染上了些鄙夷, 仿佛在说你堂堂一个将军, 竟能被山匪害至如此,实在是丢脸。
贺逍心中怒极, 可又不能发作, 只能忍下。
照王眼中虽是如此神情, 面上却又十分关心。
不仅驱车送贺逍就医,还非要一直陪伴, 说是自己要出去狩猎惹出的麻烦,必得负责到底。
贺逍想要安排人去抓孟云芍, 以及安排后续的事情, 却是根本不得空。
他早就心急如焚, 偏偏
还得和照王打太极。
等到他终于能够抽手办事,已然到了晚上。
他自己给孟云芍的通行文书他知道,为了显得真,都是准备的最高规格的, 一路必是畅行无阻,反正对于他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儿。
现在再去抓,人怕是早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贺逍知道再去找不过是大海捞针,索性先搁置一边,开始考虑如何为这件事做掩饰。
他开始想要说孟云芍逃遁,给她安个逃走的罪名。
可是为何而逃?以及为何逃了却没带家中的东西?实在是难以说清。
传出去怕别人会说是他家为了娶公主,把人藏了起来,或者说定是在家中受了极大的委屈才会逃走。
再者说,他了解自己的儿子,听话守规的背后,除了他和岳氏孜孜不倦的教导,还有他本身天生性格执拗的原因,认准的事情便不能轻易改变。
若说是孟氏逃了,怕是贺知煜会非要寻她出来问一句为什么,她只消拿出那和离书上贺逍的签名印章给贺知煜一看,届时怕是会更难办。
所以,还得是死了,他还是得帮着遮掩。
贺逍想到此节,恨得牙痒痒。
这个女子好深的心计,竟早就想到此节,才说出那番话。可他又不能不办。
贺逍忍着愤怒和恶心,开始安排遮掩的事情,考虑用孟云芍说的另一种方式,在红隐寺烈火烧身而死。
但这件事也属实麻烦,因为孟云芍当日压根就没有踏入红隐寺的大门,相当于全然凭空捏造了一个事情,这和她配合一起做局的遮掩难度根本不能同日而语。
再加之贺逍晚上才知,当日红隐寺留宿人极多,根本不可能行谋划之事,只能谎称孟云芍又在红隐寺多住了几天,过了几日才得以安排大火。
正如孟云芍所说,这件事让贺逍费尽了精神。
他拖着一条伤腿,又不敢让太多人知道,指挥谋划,所有环节均得面面俱到,细心打点。
何时入寺、祭拜佛祖、哪里入住,均需人证;起火原因、火烧范围、为何没能逃生、假的尸身、寺庙善后,全是问题。
纵是他手眼通天,手下有人,但因时间紧急,凭空捏事,他又伤重,依然搞得焦头烂额。
而他那条腿,也恰被射中了骨头,太医吞吞吐吐,贺逍却听明白了,日后仍能行走,但完全恢复如初却是不太可能了。
贺逍沉默良久,心中对孟云芍的恨意更盛。
……
贺知煜到了北境,对汴京发生的一切浑然未觉。
他到了以后,便开始着手处理张恒之叛逃遗留之事。
之前已寻到了军务上替代之人,早已上任,这倒不是难事。
但张恒之所知北地驻守情况颇多,对于粮草囤积、军士布局、驻地地形都有所了解,贺知煜之前已颇费了些功夫重新改换防制,尽量降低影响,让张恒之手中的关键信息无用。
来到北境,主要是当面再做部署,人既到了,当面说得明白,很快便处理完了。
做完之后,他又想了些办法打探金人的异动。
这几年,他身在京城领了城防之责,虽然在北境仍是挂了统帅的虚名,终是有所鞭长不能及。
张恒之这事,他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于是多布了几条线去探查。
处理完一切,贺知煜便准备离开北境了。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皇上虽是他从小挚友,但这两年,他也隐隐察觉到对方不是很喜欢自己来北境,经常开玩笑似的说他太负责或者太小题大做。
可既是身负此则,又怎能放任不管?有时候他仍是要来。
贺知煜时常想起两人少年时对于盛世清明的设想,彼时一起笑谈风云,信任无间。
为着这份情谊,他不愿用恶意揣度自己的朋友。但也懂得忌讳,每次来去匆匆,这次亦是。
待收拾好行李,准备返程之时,贺知煜看着北境恢宏落日,天高地阔,忽然察觉自己其实早就归心似箭了。
好想夫人。
到底是在什么时候,这种想念已经嵌进了骨血,存在于每一次呼吸间,每一次心跳时。
但在某些时候,这感觉又会奇妙地加重。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上一次出门,是去南洲之时,他也好想她。
他到了家门口,急着想找孟云芍的身影,看到她在人群的末尾,笑意盈盈看着他。
他心满意足,假装只是眼神不经意间的触碰。过了片刻,他又想再看一眼,她却不见了。
贺知煜觉得自己这不能对人表达感情的病实在是有些重。
不光自己不能表达,若是听见旁人给他揭破,他亦是要百爪挠心,尴尬遁地。
有时候竹安想帮他说,他也不是不知道,但是他甚至管不住自己不去拦着别人说。
他条条框框的规矩也极多,大部分的时间不能先见夫人,需得先顾正事;准备礼物的时候不能只买给夫人,需得考虑长辈的想法;不能显得对夫人太特殊,可能反而招惹麻烦。
常有人赞他许多,可他知道那都是别人未曾切身了解。自己这样别扭的性子,实是非常人所能忍受。
可纵是这样差劲的自己,夫人竟仍是喜欢。
是喜欢的吧?
早两年他特别确认,现在看自己越做越差,也有些不敢确认。
应该还是喜欢的。
因为夫人对他总是宽容。
那天他那样混帐,说出那种话来,叫她伤心,流了好多眼泪。
他本该死,再不济也该当场挨上几巴掌,但夫人仍是主动抱他,小声说“煜郎,今晚不走了吧”,这句话可以让他笑十年,何时想起何时就会笑。
十年之后她应该还能说出些新的让他如此开心的话来,也许会比这句话还好,毕竟他们还有那么多的岁月可以一起共度。
还会一起结发、喝合卺酒,也许还能一起看花、一起看月亮。
她是那样柔情似水,鲜妍美丽,又别有一番倔强。
遇见夫人,他好幸运。
他不知不觉中心悦之人,竟也心悦他。那是他少年时根本没有奢求过的事情。
所以他成婚以前对自己的婚事也没什么所谓,父亲母亲说是谁便是谁吧,反正他也没见过什么真正的夫妻情深,甚至也没见过什么父母亲情。
他决定以后真的得改改自己奇怪又冷淡的性子,改改自己知道做得差劲的部分,然后问问她自己不知道做得差劲的地方,慢慢地都要改掉。
这次可以先从回到家,见到她的时候,对她笑一下开始。
贺知煜打定主意,在回来的路上还悄悄练习了一下。
他先是进宫见了皇上,皇上的神情有些古怪,似乎没听进去他汇报的北境情况,听他说了半天,忽然问:“知煜……回来是否还未返回家中?”
贺知煜点点头:“未曾。”
他心下奇怪,自己从北境回来,自然该先回宫中复命,可也没有多想。
他又继续分析了一些自己的看法,怀疑张恒之叛逃和金人易主有关,新皇上位,也许要重改兵策,还需重视。自己会继续收集暗探报回来的信息,随时秉承皇上。
皇上走上前去,把手放在他肩上,良久,打断他道:“知煜,今天朕先不听了,你回家吧。”
贺知煜看他神色凝重,还当是皇上有什么事情,告退了。
贺知煜一路骑着马,他发觉有不少人都偷偷对他频频侧目,因为他名盛汴京,有不少人认识他,可平日也没这么多人看自己。
贺知煜联想起刚才皇上的神情,忽然有了一些不祥的猜测。他心底一阵发慌,一种不安的情绪渐渐升起。
他越走越快,到了家门口,看见母亲和姐姐在门口等他。不知为何,看见孟云芍没在,他心里的不安陡然加重了。
贺知煜翻身下马,快步上前,本该先同母亲问安,此刻却有些慌得顾不上:“母亲,我夫人呢?”
侯夫人神色兴致不高,听他忽然如此问,似乎有些难说,瞥了他一眼便收了眼神,似乎是在犹豫该如何说。
贺知煜扫了一眼后边跟着的几个下人,发现下人们都低下头不敢看他。
他心里不安更盛,又问了侯夫人一遍:“我夫人呢?”
又朝旁边的姐姐问:“大姐,我夫人呢?她怎么没在?是出门了么?”
贺清娩却冷静道:“她在府里,我带你去见她。”
贺知煜听了这话,明明应该安心,可心却跳动的更加猛烈了,仿佛要跃出胸腔。
他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没出来,却没问出口。
他无知无觉地跟着贺清娩走着,既不是去清黎院,也不是去扶摇阁 ,走了许久,竟走到了灵堂。
堂内中间停放着一口已经封好的棺材。
贺知煜惊得忘记了呼吸。
贺清娩对着他,有些欲言又止,但仍是说:“云芍她……已经去了。知煜,你节哀吧。”
贺知煜不可置信地看着贺清娩,精神已然有些错乱,甚至觉得有点想笑。
这太可笑了,大姐说的这是什么话,真的太可笑了,怎么能开这种玩笑:“去了?是什么意思?”
贺清娩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哀戚道:“去了,便是死了。云芍她死了。她去红隐寺上香,因逢前日一云游来府里的师父说流年不利,便想着在寺中多住几日祈福。谁曾想……那寺庙西南客房夜里着了大火,将她烧死了。”
贺知煜看着贺清娩,一句话都说不出。
他清澈的眼睛变成了混沌一片,写满了迷惑,仿佛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仿佛坠进了一张沉雾弥漫的噩梦之网。
对,只是个噩梦,他需要醒过来,只要醒过来就好了。
夫人还在等他回家,定是还给他准备了汤饭,他怎么能做这样的梦,真是大逆不道。
贺清娩叹了口气,又继续说道:“父亲说要三日下葬,我想着你还没同云芍告别,生拖着等到了今日。也是那尸身被火烧得不剩什么了,才得以保全。你同她说说话吧,今儿已是头七,已做过了法事,一会儿便要下葬了。”
贺知煜仍是不知道贺清娩在说些什么,为什么每句话都是那么地陌生、奇怪、残酷。
贺知煜忽然冲贺清娩喊道:“你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回到第一句没有开始的时候,这件事就没有。
贺清娩看他状似淡漠的样子,知道是受了极大的冲击,内心不愿接受,有些不忍心再说下去。
贺知煜走到棺材前,愣愣地看着,脸上一片疑惑。
他忽然抽出随身带的破军,朝棺盖和棺身接合处劈去。
“贺知煜!你做什么!”贺清娩变了脸色,推了贺知煜一把,那剑的凌厉之势才没落到棺材上,劈开了旁边的一盒纸钱。
黄纸瞬间纷纷扬扬,落了一地。
贺知煜没说话,又要抬剑劈上去。
贺清娩盯着他的动作,见他又要抬手,直接护在了棺材前,冲下人们喊道:“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把他拦下!”
几个仆从赶忙冲上来拉住贺知煜。
贺知煜自小习武,力气极大,几个人都压他不住。
贺知煜甩开旁人,声音嘶哑:“我不信,我不信!姐,你让我看看,你让我看看她!”
贺清娩怒道:“已经做过了法事,她已经安歇,怎可重新开棺?!你别再胡闹了!”
“我不信,不信!你让我看看,我就看一眼,看一眼……”贺知煜又挣脱了几个人的束缚,又要抬剑劈棺。
“啪!”
贺清娩一个清亮的耳光打在了他脸上。
贺清娩冷冷道:“贺知煜,你醒醒!看看你自己,成什么样子了!人活着的时候也不见你这般在意,如今死了,你也别在这里演什么深情!云芍死了,死了!我们都是亲眼所见,她烧得几乎尸骨无存,做完了法事,点了安息灯,已经超度。你……你怎么忍心再重开棺,所有这些再来一遍,扰她清静?你若对她还有些感情,就别再闹了。好好同她告别吧。”
贺知煜卸了气力,颓然如倾厦,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眼中尽是灰烬。
尸骨无存……
她怎么就尸骨无存了呢?
刚刚姐姐说什么?
说她是被大火烧死的,该有多疼,那该有多疼啊……他的小妻子,他放在心尖上的人,怎么就说是被火烧死了,那火该有多大,烧了多久,才能烧得人面目全非,只剩一点尸身。
她有没有呼救过,有没有喊过自己,他该死啊,他在哪里啊?他在哪里啊?
贺知煜察觉自己下颌和脖颈上不知缘何滑下了些水滴,湿漉漉的,这天气明明也不热,怎么还出汗了呢?
他抬手想擦一擦,却越擦越多,怎么都擦不完。奇怪,是什么东西,怎么越来越多。
贺清娩有些不忍心看,劝解道:“该是……该是先头就被烟呛住了,人昏了过去,才没跑出来。她该是……该是昏迷中就走了,没受什么罪……”
贺知煜恍然,神情仿若淡漠无觉,脸上却已潸然如泽。
贺清娩知他此刻心中痛极,旁人不了解她这个弟弟,她却是最知道的。她早看出他其实对云芍很是情深,只是依他那性子,平日能表现出的已是极限。可又该怪谁呢?
贺清娩知道,若此刻由着他悲痛,不知会疯魔成什么样子。
她停顿了片刻,狠心道:“收拾起你这副颓靡姿态,拿出些侯府世子的样子来。今日还要下葬,事情多得很。”
贺知煜听闻,竟真的勉强站直了些,伸出手想去摸摸那棺木,却又不敢触碰。
里面就是他日思夜想的人吗?
他刚才凭着一腔冲动想要看,现在又不敢看了。
他不敢看她被烧得面目全非的样子,她那么美丽,鲜亮,是春天绽开的最明媚的灿烂,是他在侯府见过的唯一的色彩。
他最后一次见她的时候,到底都对她说了什么,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她为何要跑到红隐寺去小住,难道是因为……因为听了那些话,心绪不佳才想要出去散心吗……
“都准备好了吧,赶紧下葬吧。拖到今日,属实是不像话了。”
忽然一道厚重的男音从身后传来,贺清娩转头一看,是父亲。
永安侯这几日思忖,总觉得孟云芍逃离和这个大女儿之间有什么猫腻。
他私下调查她左右的人,都说是那天贺清娩出了贺府就回曹家了。
他也直接问了贺清娩离开贺家后去了何处,可自从上次曹霖的事后,贺清娩对他一直一副好死不活的样子,有问也答但是无问必是一句没有,且问什么都是“嗯”“啊”“好”“呵”,实在问不出什么来。
永安侯怀疑她知道孟云芍逃遁的事情,投鼠忌器,也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再生出什么枝节,看她坚持要等到贺知煜回来再下葬,也没再争论。他想着让贺知煜看一眼也好,亲眼看过才好更快揭过放下。
贺清娩答道:“好。”贺清娩答完,便出去寻母亲和其他兄弟了。
她一个已嫁女,回来不过陪陪亲人,不好亲手操持这些事情。
贺逍这几天为着孟云芍的事情焦头烂额,心中对她实在是恨极,气不能抓住即刻绞杀,却又拖着伤腿装出一副大家长的明理知事样子,虽办得低调,可也已经烦闷至极,只想尽快了结此事,再考虑一下和公主结亲的事情。
虽则刚有新丧,不能马上成事,但也可和照王私下先定了此事,回头过个一年半载再办。
世事无常,世间男子多是如此,这样的事情在汴京多得是,也就无人置喙了。
贺逍看贺知煜背对着自己,背脊挺直,好像也没什么触动,想起件事情还是要和贺知煜说一下,自然道:“知煜,你终于回来了。孟氏在贺家也就三载,你回头还是要再娶的,不便让她入族谱了,至于下葬,也不便让她葬入贺氏墓……”
他还没说完,便看见贺知煜猛的转头看着自己。
贺逍才恍然发现,原来他神色悲凄,显有大恸。而那眼神锋利如刃,烧灼如焰,似要将他扼
死。
贺逍见过这眼神一次。
是在北境。在墨于。
在骤风凛凛,长旗猎猎的城楼之上。
在贺知煜弱冠之年,被敌军围困到快要弹尽粮绝之时。
贺逍征战多年,已然觉得取胜无望,对他说,着手准备弃城吧。
主要将士可夜遁而走,城中百姓却无法顾全。
他已尽人事,将军并不为神,胜败也是常有之事。弃卒保车,合理合情。
便是到了金銮殿,他也可以解释。
那是贺知煜生平第一次,也是仅有一次,用那样烧灼的眼神看着他。
今天,他又一次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