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 丽都。
日晦天阴,云墨有雨。
观星台侧,有一八角小亭, 可俯瞰整座都城,晴日看丽都繁华, 夜晚看灯火阑珊,雨天亦可品烟雨朦胧, 别有滋味。
亭内二人对坐,一鬓角微灰,朝服加身,眉拢鼻高, 眼底盈满精光, 一发色全白, 着同色白衫,目敛铅华, 看上去仙风道骨, 纤尘不染,袅袅清茶捧于二人手间, 映衬天地飘渺,更显出尘。
正是南朝权柄最大的两人, 国舅陈知厚, 和国师阎典。
“算算日子, 这几日差不多该出结果了?”
陈知厚微笑看阎国师:“国师弟子众多,唯知野最为机敏,擅体察人心,又算无遗策,特遣团陷在中州, 怎么努力都送不回来的消息,他依然能送到……论调1教人的本事,这天底下,舍国师其谁?”
阎国师指尖摩挲着茶盏:“国舅谬赞。”
陈知厚眸底精光微闪:“这个祝卿安,大约就是国师去年卜运卦,应象之人了。”
阎国师:“我卜到,知野又去试过,想来不会错,若能得此人,将是我南朝之福,只是可惜,萧无咎看的太严……恐怕难了。”
雨水朦胧了亭台楼阁,也让万物难出,栏杆上有一小虫被雨水打湿,努力攀爬也未能移动分毫,不停在方寸间打转,气力渐无。
阎国师托住这只小虫,顺手将其送到亭外石板下,虽仍是方寸之地,却有头顶遮蔽,雨水不侵,可得喘息。
陈知厚感叹:“国师还是这么仁慈。”
“天地哺育万物,人是生灵,它们也是,”阎国师微笑,“五月端阳,人当避午,百虫出,毒虫彰——正当势旺,人力难消。”
陈知厚也笑了:“听闻中州山多林深,寻常人用上一年,都不一定能走遍,知野去了不久,已经排除掉不少山脉,这最后一处……定然错不了,龙脉必在那里,届时只要用法斩断——萧无咎哪里还会有气运?”
阎国师:“龙脉可不好斩,劣徒若有此气运,做到了自然好,若没有……总归有我这个师父在,只要他能找到,我就能助。”
“国师不必担心,知野这般聪慧,利用昌海侯转移萧无咎视线,以隐蔽自己,没条件也能创造出条件,怎会成功不了?”
陈知厚饮了口茶,指尖轻点在桌面:“只是这昌海侯……不大成气候,若是冲的太过,让萧无咎灭了,对我们不太好,要不要去信提醒一下知野,让他收着点?”
阎国师:“昌海侯,蠢货也。自以为守文坛正统,心高气傲,所有人都得给面子,吃点苦也好,折了傲骨,才会明白这天底下,谁才能护得了他。”
既当又立,得陇望蜀的东西,就该被收拾下,知道痛了,才会乖乖归顺。
他看向陈知厚:“国舅放心,我已为此卜过卦,萧无咎不会征伐昌海侯,占领他的封地。”
真的占领,也治理不了,暂时没那精力人手,不划算。萧无咎是个聪明人,还有那个祝卿安在,不会办蠢事。
陈知厚:“所以一切尽在掌握——”
阎国师:“除非昌海侯换人,不再犯蠢——”
二人微笑相敬,以茶代酒,提前庆祝。
“若能得了那祝卿安,就更好了,”陈知厚眼底精光微转,“天命之人,必有无穷好处,只看画像都觉灵气逼人,得天地厚爱,依我看,国师收他做弟子,还不如用他做骨器……弟子养成尚需时间,且人心已有偏好,不一定向着您,可您若得了这滋养,延年益寿……十年二十年的,还怕遇不到下一个好弟子?”
“国舅慎言,天命赐予,岂可轻慢?”阎国师一脸肃正,“上天指定之人,大气运加身,寻常无福无基之人,怕是消受不了。”
陈知厚闻弦知雅意,低下声音:“所以我准备了些童男童女……”
雨声渐大,遮天蔽地,似人低鸣悲泣,无人知晓。
……
中州往东边缘,正值黄昏,夕阳照晚,白子垣正当年少,武功练的好,目力也好,站在树上手搭眼一望,多远都能看到。
哦豁——昌海侯的兵可不老少!
终于要来了!
可是主公没到,他好像不来了……
“拿纸笔来!”
瞅着对方还远,还有时间,白子垣伏在树干上,刷刷刷给中州写信——
义父们,大爹们!不管谁快来吧,再晚兴许就看不到你们最宝贝最关心的干儿子了!我虽然有一点点犯贱,惹到了昌海侯,但主公是真的狗!他竟没来救我!他带着亲兵去别的地方打架了!
我绝不承认这是什么兵法里的围魏救赵声东击西,他就是看我不顺眼,就是嫉妒我之前粘着小安安,就想让我被揍!我好惨啊好惨……
我保证再也不偷你们的酒,早饭……划掉,只偷宿哥的,这条别让宿哥看到……
写完信塞给飞鸽,他笔一扔:“来吧崽子们,随我冲——冲?”
还没从树上跳下来,他就发现黄昏夕阳下,出现了一个人,老头,离他不近,离昌海侯冲过来的兵也远,就这么当当正正,卡在两边地界的分割线,属于中州这一边,慢悠悠骑着驴,腰间挂着一小壶雄黄酒,腕间系着五彩绳,驴身上……还搭着粽子?
哦也对,端午节了,是该去毒虫,吃粽子……个屁!这里是战场啊!老爷子你怎么这么想不开!
再仔细看,还是认识的人,公孙文康!
白子垣都懵了,老爷子好好的地方不呆,怎么跑这来了?上回不是说一个多月后……哦,好像是差不多到日子了,那您直接去侯府啊,来这要命的地方做什么,这刀剑无眼的,要是有个好歹,他怎么跟主公交代!
完了蛋了,今天打架任务加倍,不仅得赢,还得保护老头!
“啧,麻烦。”
白子垣眼底迅速思考,先前的战术明显不合适了,他得再多想几个。
公孙文康当然没有想不开,的确是日子到了,他要投主公萧无咎,可近来定城各种热闹如火如荼,又是比赛得百金,又是修路修房大计划,他看着心痒痒,天天在家捶胸顿足,只恨时不与我,没能亲自掺一脚!这要是让他来办,他定能锦上添花,烈火烹油……年轻人都这么有想法,有能力,中州之兴,指日可待啊!
自己绝对不能输!
人是老了,心却没老,公孙文康觉得就这么去侯府,一张老脸有点挂不住,怎么也得立点功吧?
正好昔年避世,各种人情来往没少,也算交友广阔,耳聪目明,听到昌海侯搞的事,心念一起,他骑个毛驴就溜达过来了。
女儿和外孙女担心他,给他带了雄黄酒,编了五彩绳,老伴怕他饿,连粽子都给他揣上了,说相聚过节什么的就算了,一家人在一块的日子太久了,天天都聚,过节反而没那么重要,让他随便出去闯去,闯了祸……反正自己背,家里都是女眷,也帮不上。
总之,公孙文康正好在合适的时机,到了合适的地点,一切都准准的,那么合心意。
他没看到白子垣,他根本就没往中州这边林子里看,有兵最好,没兵也没关系,至于昌海侯这边大几千前锋军踏出来的滚滚烟尘,他更没放在眼里,不惧不畏,不疾不徐,找到片软和的草,下了驴,盘膝一坐——
等着对面前锋军如拍岸浪潮般卷到面前。
马嘶长鸣,兵戈阵阵,卷出来的风浪翻起衣角,捋直鬓发,哪怕下一刻马蹄就要踏来,公孙文康仍淡定不动,稳坐如松,赌这群人不敢。
昌海侯的前锋军还真不敢。
自家主公立世之本是什么?是大义,是风骨,是仁义礼智信,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规矩,随意伤害老者性命,若被有心人拿来攻击……可如何是好!
“吁——”
前锋将勒住马,被强行打断节奏,非常不悦,语气中很难不透怒火:“前方何人,可知阵前相拦是何罪责!速速离开,否则刀剑无眼——”
公孙文康都没等他说完,淡淡扫了他一眼:“吾乃公孙文康,叫你们昌海侯来。”
’公孙文康‘四个字一出现,周遭顿时鸦雀无声。
无它,实在是这个名字太响亮,太具影响力,轻忽不得。
前锋将难以置信,第一次正眼看这个盘膝坐在对面的老者。
老者看起来五十多岁,未至花甲,头发白了一半,但精气神十足,腰正脊直,眉骨支棱,眼底睿智,通身的气派,非大贤大能不会有,肯定不是装的。
“怎么,派兵来犯,他自己却未在队伍里,不敢出来?”
“区区小事,何需劳烦主公?”前锋将眯眼,“老先生再野多年,不知近况,还是莫要随意卷进战局的好。”
公孙文康慢悠悠:“大家各为其主,无需赘言,老夫且问你们——何故犯我中州?”
各为其主……这老头竟然已经投了萧无咎!
前锋将一边心内震撼,一边谨慎缓言:“老先生想是误会了,我们主公非是来犯,而是有一女奴逃在定城,我们主公心慈,未有逼迫,给她时间慢慢思虑,谁知她竟胆大如此,十年未归!一个女子而已,我们主公本也没想与她计较,可那女奴的父亲已然年迈,近日身体更为不好,病榻流连间时时唤女小名,我们主公实是不忍,这才想办法寻中州侯,请他行个方便,可中州侯久久未有回音,那女奴父亲身体又实在等不得,我们主公怜其一片父母心,只得出此下法,替他往中州寻上一寻——”
“一派胡言!”
公孙文康冷嗤:“什么叫’一个女子,不与计较‘?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昌海侯但凡读过圣贤书,就该懂为民讨公道,自己封地子民走失十年,他竟不闻不问,当的什么主公?当初既没上心,而今就莫揭自短,腆着脸揭了,也可自辩一声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何故不重视,不派正使,不亲自点兵,不大军压阵昭告天下来征,而是藏头露面不出现,让尔等为他冲杀?他也知自己心虚么!”
“不能为南朝护住自己封地子民,是为不忠;眼睁睁看别人父女分离十年,至老不养,幼无依,违背前昌海侯临终训话,是为不孝;别有用心引起征伐,以公谋私,是为不仁;不顾惜尔等性命名声,让你们打必败之仗,是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竟还有脸霸昌海侯之位,简直厚颜无耻!”
“无能之人德不配位,不若早早换了,也让百姓少受些苦!”
前锋将脑门青筋直跳:“你这老贼,安敢辱骂我家主公,看我不杀了——”
“你来!”
公孙文康梗着脖子,目光如炬:“我公孙文康就在这里,要杀要剐随意!昌海侯竖子无状,天下可讨,老夫寥寥残躯,怕是阻不住,但尔等想进中州,辱我主公,且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好刚的老头!
白子垣在后面看的直搓手,兴奋极了,还是文化人骂街有意思,明明没什么脏字,却骂的可脏,还能一直骂,话题特别懂展开,从眼前的账翻到以前旧账,从封地到昌海侯家族……
这老头哪来的消息?连昌海侯家的底都要倒出来了,接着说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他父亲和儿媳扒灰……那岂不是他的儿子不是他的儿子,是他兄弟?
唉呀爷爷您停什么,展开细说啊,那前锋将不敢动你,你让大家伙一起跟着乐呵乐呵呗!
不管别人怎么想,白子垣是真乐,老头好啊,老头妙,你看公孙文康这么一坐,这么一骂,把对方搞的急赤白脸,想骂回来吧不会,想拉又怕老头身子骨太脆,万一不小心弄死了怎么办?
可不就让人家老头继续碰瓷,一直骂街?
关键骂的这些东西也太要命了,这可都是朴实的不行的大实话,四周旷野,所有人都听到了,被传出去怎么办……
开玩笑,这种时候嘴怎么可能严?必然要保证吹遍天下所有的茶楼说书馆,叫大家一起来看昌海侯的热闹啊!
白子垣眼睛亮晶晶,打不打架都不重要了,今天这八卦必须得好好听!
老头你等着——
我小白今天就是上天入地,必护你周全!
你把他们的脸全撕了,让他们师出无名,自此难以面对天下人,我把他们的兵灭了,让他们知道自己斤两,不敢来犯,今天咱们爷俩一起,让这一仗大获全胜!
没主公又怎么样,咱们不靠他!
白子垣距离定城有点远,比城外山脉远多了,可谁叫他用的是飞鸽呢,速度奇快,天黑之时,翟以朝和谢盘宽就收到了他那几封书写要多潦草有多潦草的信。
他们并没有理会白子垣,只是立刻礼数周到,极尽关怀的派出一支兵,专门去迎公孙文康老爷子,保证将人细致周到,舒舒服服迎回来……
回完信,二人对视,有同样的隐忧。
翟以朝:“天这么黑了……”
谢盘宽:“小可爱还没回来。”
出城亲兵有传令机制,他们知道祝卿安跟随萧无咎出了城,到山边二人分开,祝卿安没再跟着萧无咎。
他们并不担心萧无咎,没什么好担心,一个小城,一点小事,要是主公这么拉,处理不好还要外援,那中州也别想什么未来了,现在干脆躺平算了,关键是祝卿安……
他此前从未来过中州,对周遭环境并不熟悉,身边亲兵只有一支,虽这些亲卫都是身经百炼,是萧无咎身边最精最得用的兵,但……万一呢?
中州是很好,可再好的地方,也有老鼠洞,晚上做贼的,别有用心的……更何况祝卿安什么身份!那是让外边所有人都流口水的天命命师!
太阳下山这么久了都没回来,新的传令兵也没来,去哪了?
谢盘宽想起不久前得到的消息:“萧季纶,出城了。”
翟以朝摸下巴:“你的意思是他们会会上?”
“也不一定,”谢盘宽蹙眉,“不能轻忽。”
萧季纶一直和祝卿安不对付,这要是有机会……
“我出去看看。”谢盘宽转身拿兵器。
翟以朝:“还是我去,你这旧伤才复发过。”
“这里有吴宿,”谢盘宽没答应,“我与你同去,两个方向包抄,尽快找到,哪边有异动,立刻放响箭支会!”
“如此也好。”
……
祝卿安真不是故意的,是小老虎的锅。
下山之时,已近黄昏,他往山里走,用了三个多时辰,往外走要快些,原本一切也很顺利。
他还抱着小老虎,小白虎是个爱干净的,不太脏,他今天走一天路,汗出了几身,也不比人家干净,要熏互相熏,谁也别埋汰谁,关键是路上饿了……
小白虎嗷呜嗷呜的好不可怜。
他问过峦松,山脚等候的哨兵没发信号,意思是萧无咎还没回来,而自己行踪早先也已告知过城里侯府里的人,行程并没有改变,只是会晚一丢丢而已……那没必要浪费亲兵力气,再通知一遍了?
他加班吃了个晚饭。
就地休息,让亲兵们也休息,然后体力好的帮忙抓点猎物……篝火烤肉吃!
小老虎见了肉那叫一个走不动道,馋的口水直流,却不去动,非等祝卿安喂它。
祝卿安伺候完虎大爷,洗洗手,刚好烤肉好了,吃的这叫一个喷香,小老虎吃饱了,跑过来蹭他,对他手里的烤肉也很感兴趣,还暗搓搓抢了一块……竟也爱吃。
都折腾完了准备回城,时间就晚了。
祝卿安是真没想作妖,奈何没走多久,小老虎不走了,爪子按地,撅着屁股,不但自己不走,还叨着他裤角,也不让他走。
祝卿安低眸看小老虎。
白虎,西方属金,利征伐……这边会出事?
他想了想,指了指西方,都过去,藏起来,咱们等一等。
戌时中,夜风冷,阴气盛。
一个红红白白的队伍,缓缓走了过来 。
红色是办喜事,白色是办丧事,红白相间……那就是给死人办喜事了,这是谁家在结阴婚?
祝卿安大为意外,没想到今日要见证这个,也有点没想到,会看到眼熟的人
队伍正前方那个男人,不是萧季纶是谁?
有什么没想到的,原本就该是他啊……先前的天地否卦,小人怎么可能不动?
不对,等等,祝卿安盯着前方,看到这支队伍在一处停下,扒拉开一片浮土,移开木板……这是连坟都挖好了?
坟好,就是要移棺,那棺材……
队伍中间抬着的,不是棺材是什么!
离棺材不远,是一顶红轿,风吹帘动,隐隐可见里面有一女子身形,穿着红衣,披着盖头,但明显不省人事,双手被反绑在背后。
再一看那挖出来大坑……这是要合葬?活埋?
“快快!动作都快点!”萧季纶急的很,“先生说了,我儿命苦,今夜移坟合棺,让他亲眼瞧瞧亲娘子的样子,明日寅时正逢吉时,届时烧帖礼成,所有气运都是他的了,我这一支同享!”
坑已挖好,就剩最后整理,姑娘眼看着就要和棺材一起被放进去……
祝卿安冷了脸:“萧大人好高的雅兴,夜半三更,给自己挖坟来了?”
“什么给自己挖——谁在那里!”
萧季纶一个眼色,立刻有人举起火把,朝这边照亮。
那是一颗年纪很大的树,树干粗壮,枝叶繁茂,最下方伸出去的枝桠比一棵小树都粗,祝卿安支着一条腿,稳稳坐在那里,背倚树干,空间还很富裕,树影随风轻动,好一个灵动飘逸少年。
连吃饱了的小老虎都气势十足,稳稳站在他身侧,爪子扒着树皮,小奶牙挤出来做威胁状——
“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