庑廊转角挂着宫灯, 一阵风来,宫灯摇曳,将人的脸映的明暗交错, 眸底晦暗。
祝卿安将小老虎抱到怀里,掌心安抚, 看向田予:“我对你,是有期待的。”
比如他很期待收到小纸条——
那个在特遣团里, 那个试图哄他做事的小纸条。
他一直不知道那张小纸条来自谁,想让他做什么,如果面前这个人就是,那可就太好了, 他能顺着这条线捋清楚, 可惜好像并不是, 他没有收到小纸条,田予也没能给他解掉这个谜。
看起来还得继续等。
真烦。
“有就好。”田予却似乎很愉悦, “不枉我这么辛苦。”
他出城进山, 是去找毒虫做药材的,应该是才回来, 满身风尘未清,山林里呆久了, 身上味道并不怎么好闻, 发间脸上也有尘色, 可他的眼神出奇的亮,没一点精神萎靡的样子。
“这小老虎,哪里得的?你前几天出去了?”
甚至还有兴致问祝卿安。
祝卿安微颌首,伸手去抱小老虎:“嗯,临时起意, 随中州侯出城了一趟,山脚被它碰瓷。”
“嗷呜——”
小老虎虽然很喜欢被他摸摸,可现在它心情不佳,别别扭扭,还扭头张嘴,小牙咬住了他的手,说是咬,其实没用什么力气,只是含着,表达浓浓不满。
田予:“它很喜欢你。”
祝卿安:“毕竟是被它挑中的铲屎官。”
田予:“可它不喜欢我。”
祝卿安:“你可以努力一下?”
他指的是以后努力,不想田予立刻就靠近,伸手摸向小老虎的圆脑袋。
小老虎嗷一下就咬了过来——
可不是跟祝卿安玩的那种,凶相毕露,牙齿森森,这要是被它咬中了,不见血才怪。
田予手收回来的飞快,无奈叹气:“分明不喜欢我,提防着我,为什么又容忍我靠近? ”
这话像是对小老虎说的,又像对祝卿安。
祝卿安微笑:“因为你说,你是哥哥啊。”
就这短命面相……他对命短的人,总会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怜惜。
“你会害我么?”他并没把小老虎给田予,也没帮田予得小老虎喜欢,只是轻描淡写看了田予一眼。
田予笑意更深:“怎会?都说是哥哥了,喜欢你还来不及。”
祝卿安:“哦。”
“好了,我才回来,准备看你一眼就去洗澡了,”田予摆摆手,“去休息吧,之后再聊?”
祝卿安:“好。”
“等等,”田予走了几步,突然又回来,递出一个小布包,“礼物。”
之后就真走了。
祝卿安打开小布包……是虎骨。
“吼!”
小老虎瞬间炸毛,伸爪将他手上小布包拍了下去,冲着它各种生气大吼。
祝卿安不知这是哪只老虎的骨头,但……很难不多想。
……
一听到二月二,杏花谷,谢盘宽就片刻未停,直接去了府衙。
他很快看到了关芨,也看到了她腰间挂着的荷包。
多年过去,色泽鲜妍如新,仍然是素雅好看的天青,缝的线却几乎要断完了,旧旧的难以支撑,的确是他当年送出去的鲛纱荷包。
他看向房间里的女人,声音艰涩:“你是谁?”
“关芨。”
“我不认识你。”
“谢将军何止是不认识我,恐怕连故人,都忘完了吧。”关芨眸底一片锋利,话音带刺。
谢盘宽嘴唇抿成一条线,深深看了那只荷包一眼:“他人在何处?”
关芨:“死了。”
“坟茔何处?”
“泓水弯。”
“什么时候?”
“九年前。”
“死前……”
“遗言是么?”关芨微颌首,“有。他说,姓谢的小子怕是白瞎了,好好的世家子,上了阿咎的船,这辈子再难当清雅公子,不知悔不悔。”
这种私密话,不和本人认识,没有一定交情,不可能编得出来。
谢盘宽审视站在面前的女子,眼神微深:“你要什么?”
关芨垂眸,片刻后才又抬头:“谢将军近前些……”
吴宿来到这个房间时,谢盘宽已经离开。
他盯着关芨,以及她腰间的荷包:“你对他说了什么?”
“吴将军何不自己去问他?”
关芨饮尽杯中最后一口茶,起身理衣,往房门的方向走,等着吴宿让开。
吴宿却没动。
关芨笑:“怎么,定城办事效率突然这么低了,到现在还没查清楚我的事,吴将军来此,不是来放我走的?”
吴宿侧身让开,眸底杀气凛冽:“你若让他伤心……”
“妾身哪有那等本事?”
关芨指尖抚过荷包,轻轻的,温柔至极,像是怜爱怀念忘不了的情人:“若我是吴将军你……”
她的话并没有说完,便叹息离开。
走出府衙大门时,晨光微曦,星耀仍灿。
王昂急急走过来,给她披上薄披风:“你没事吧?听说你——”
关芨却阻了他的话,看着他衣角微尘:“你在这里等了一夜?”
王昂:“也没有,我是定城文吏,分管流民,职责所在……”
关芨:“你为了一个寡妇,彻夜不归,还欲狡辩,丝毫不记挂家中娘亲担心,这般不孝,我真替她难过。”
“我……”
“莫要再跟了,”关芨眼神极为冷硬,“我与大人,不是同路人。”
王昂不欲惊动更多人,只能看着她孤身远走,克制收敛眸底情愫,袖子里指尖攥紧。
眼下四外无声,风平浪静,他却已经明白,风雨欲来。
天亮后,一队中州军簇拥下,公孙文康入城,老爷子精神矍铄,老板硬朗,笑着跟百姓们打招呼,这位大贤,终于归了中州了。
萧无咎亲自在中街迎接,待以上宾,公孙文康拜认主公,礼节一丝不茍,行了个全的,还毫不犹豫接过谢盘宽手上摊子,表示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还能干,我一顿能吃三碗饭!
一路上百姓热闹,侯府欢迎,老人家阵前面不改色,骂昌海侯全家,直接将人名声踩到底,再也没脸见人的事已经被传遍,大家对他那真的是相当崇拜,热情态度一点都不掺假。
公孙文康很满意,果然老头也不能输!
他还大赞祝卿安,连蹭过来讨肉吃的小老虎都得了他夸奖,当场赋诗文一首,还送出了很多礼物。
大的礼物谁都有份,小的,比如小荷包小珠串什么的,就只有祝卿安有了,说是年年亲自绣的,她近来在学女红,可惜满意的作品有限,就先送给这个小哥哥,希望他万事顺心,天天都有高兴的事……
“……原本她娘准备带着她亲自来谢你,可她近来生了病,请了痘娘娘,只能等到好全了再说。”
祝卿安接过小礼物:“好啊,到时让她跟小老虎玩。”
“嗷呜——”
舟车劳顿,大家本来想让老爷子先休息,公孙文康却不,大手一挥,表示车上睡够了,一点都不累,现在就要干活,而且迅速找到了活干。
这不是查案么?九年斥侯叛变的事,叫什么来着?石定是不是?
你们都各自忙去,老夫来就好!
他还眼力非常精准的找到了帮手,就是上次集市’委托比赛‘,赢得一百金,被萧无咎分派去破小案的那个庄文斌,二人商量着办案,怎么查证,怎么用律,一开始下手就很重。
二人意见还非常统一,乱世当用重典,司法的作用,不就是震慑教化,看到世间不公,尽最大力量去阻止,去引导?如果看不到,不愿为,不敢为,何谈治理清明?
一老一少分工明确,年轻人敢于开创,敢于和任何人任何事碰撞,剑走偏锋,老者以智慧圆融,以通透支撑,如定海神针,迅速清查过往……
九年前夷狄入侵,山河破碎,是整个中原的屈辱,那一场大仗从年头打到年尾,事实上年前冬天就已经开始,基本所有封地,包括南朝,都有巨大损失,中州做为顶在最前面的交界地,损失最为严重,萧无咎的父亲战死,定城临危,若不是萧无咎携手下将领九死一生,拼命奋战,中州早就不复存在。
而这一场危机的关键,就是叛变的斥侯。负责打听前线消息的斥侯送回来了假消息,战争形势因此大变,事后追责已经晚了,还好后来有真正做事,拼死不顾的忠心斥侯传来新的准确消息,萧无咎才能力挽狂澜,护住定城,保住中州。
叛变的这个斥侯,叫石定,是中州军战死将领留下的孤儿,老侯爷亲手教养长大,比萧无咎仅大三岁,是他如兄如友般的存在,二人感情很好,志趣相投,战场历练在一起,互为后背,出门闯祸也在一起,互相甩锅,萧无咎遇到谢盘宽吴宿白子垣那一年,石定也在,石定性格比他圆融的多,为化解几人矛盾做了很多……
如果他没在当年消失,如今的中州军不会只有翟谢吴白四将。
所以这几个人尤其接受不了这件事,他们不认为石定会背叛,可城门上射过来的纸条,萧季纶拿出来的证据,早已砸成事实的结果,他们无法翻案。
他们当时,都不在定城。
……
关芨回了住处,一如既往该干什么干什么,看似非常正常的一天,生活没有受半分影响。
午时过,她出了城,帮忙交接一批布料。
货没有问题,归程也没有问题,近城前,遇到了杀机。
“你们先走,别管我!”
她离开车队,驱马西行,险而又险避入山林,遥遥天地中,重重杀机里,仅她一人。
她有些身手,但实在有限,躲避的狼狈不堪,体力也消耗巨大,隔着一座陡坡,她尽量平复剧烈的呼吸:“敢问阁下是谁!既冲着我来,不死不休,至少让人死个明白!”
四野静寂,没有人说话。
“看来我还不够分量。”
纵然一身狼狈,脸上也沾了尘灰,关芨眼底仍然亮如灿星,风吹不息,雨打不灭。
她这么菜对方都没能杀得了他,要么,来人不多,此时非常谨慎,不可以被更多人知晓;要么,对方想在她身上得到点什么,她若这么死了,可能永远得不到。
关芨卡在这个陡坡,充分休息了一会:“那便赌一赌吧,是你有时间,还是我能足够悠闲!”
她找准角度,继续往前跑。
她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山林里感觉没什么变化,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她只觉很累,但没有放弃,她怎么可能放弃!
终于,追着她的人说话了:“石定的遗物。”
关芨终于笑出声:“开什么玩笑——他都死九年了!骨头都化成灰了!哪里还有什么遗物!不是污蔑我结阴亲,你们去找这个拉阴亲活儿的人啊!”
“嗖——”
箭射了过来,刚刚好落到她脚尖前,阻了她的路。
“再不肯说实话,下次射的就不是脚了。”
关芨嗤之以鼻。
她干脆站定,转身,对着看不到人影的丛林:“谈生意嘛,我会,你想揭我的底牌,可以,至少拍个身份?我连对面坐的人是谁都不知道,跟棵树交底么?叫你们头儿来,不然别想知道我那死鬼丈夫的遗物! ”
“你找死!”
箭矢再次飞来。
然而关芨也并不是老老实实原地站着,说完就跑,这支箭并没有射中她。
可是,还有下一支,下下一支……
对方笃定她逃不了,总有气力耗尽,被人拿捏的一刻。
关芨咬着牙撑着,告诉自己快一点,再快一点,不许认输……
“咻——”
一支箭再次破空。
这次她不小心没踩稳,好像躲不过去了。
一个身影突然扑过来,将她扑倒在地,箭矢就扎在她们身侧地上,尾羽长颤,发出清鸣。
“你……你怎么来了?”关芨推开王昂,皱着眉头,“你快走!”
王昂紧抿着唇,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我来抓贼。”
“抓贼?”关芨拉着他,快速到大树后躲避,“你开什么玩笑!”
王昂垂眸看她:“没有开玩笑。我乃定城文吏,日前接到调令,升至府衙,抓贼缉盗本就是分内之事,倒是你——区区小民,莫要妨碍官家公务,速速退开!”
“关你什么事——”关芨不可能走。
王昂也不走,非要护着她。
二人一边躲避来箭,一边纠缠,僵持了好一段,来箭越来越凶,越来越快。
“芨娘……算我求你了,离开这里,好么?”王昂护在关芨身侧,眸底是掩不住的担心和柔情。
关芨愤怒:“算我求你了!王、大、人!你别掺和我的事了行不行!”
二人继续往前,继续纠缠,倒也算有默契,互相帮着,得以喘息,可毕竟都不是武力值高的人,每人都摔了一跤,疼不疼……只有自己知道。
关芨咬着牙,一双眸子燃着火:“我愿为饵,概因石定是我亡夫,夫、妻、一、体,你又是为何,这般拼命!”
王昂看着她,唇抿的紧紧,往日微笑优雅,君子如玉的人,时下竟很倔强:“我为了什么……我以为芨娘知道。”
关芨:“你……”
“自然是心中公义,天地正气,法理严明,善恶有报,”王昂手捏拳在背后,面上微微一笑,“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所求不过理想之灯不被熄灭,你莫多想,此处危险,你速速离开。”
关芨:“这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
“芨娘啊……”王昂突然一叹。
关芨警惕地看着他。
王昂像他的名字一样,长身玉立,君子昂藏:“你很可爱,也很厉害,若论它处,我不及你,可论男人——我比你更懂。”
他突然站出去:“尔等同女人计较什么?女子,小人,工具尔,她能知道什么?不过被我假意哄诱,推出来的饵,昔年之事,脉络真相谁也没我这个文吏收集到的多。”
“我如此大才,却珠玉蒙尘,被中州侯叔侄打压,数年只能做个小吏,志不得伸,早早就已投靠昌海侯,定要连手掀翻中州,以大功入南朝,这个石定,就是我多年积攒清查,准备好的支点……怎么样,合不合作,能不能谈?”
山林突然静寂。
对方果然在考虑。
关芨:……
“你不能这么做!”
她低声急促,话不方便多说,但她知道对方会懂,眼下说的是假的,可只要跟对方搅和起来,真谈了,就是真的了!上了别人的脏船,想下就难了,怎么洗得清!这在未来仕途永远都会是污点!
他怎么敢这么做!
王昂轻轻推她离开:“走吧。你很聪明的,姑娘,你能猜到,他们接下来会追我,你走不走,他们都不会再理会。”
关芨眼角瞬间红了。
她没有落泪,只是定定的,执着的,看着王昂。
王昂笑了:“怎么办?我有点高兴看到你这样子,又不想你难过……我答应你,一定不会出事,你信我一次,可好?”
在山林沉默的默许中,王昂温柔推开关芨,让她离开,自己单手负在背后,一步一步,朝前行去。
今日天地和九年前不同,阳光不同,拂面的风不同,渐渐远去的身影也不同,他个子没那么高,身材没那么健壮,仿佛一力能撑起山河,但他坚韧如修竹,根盘如老松,风吹不倒,雨雪不塌……
这一刻,二人身影重迭,倒映在瞳孔。
山河破碎也好,盘根努力挣扎生存也好,跟他们在一起,同淋风雪,总是不会怕的。
这就是……中州的男儿么?
关芨捏紧了拳,微微阖眸,转身离开。
“真是一出好戏……”
田予远眺山林,手捧清茶,眉眼低垂。
他刻意催动阴婚事件,让中州侯叔侄对抗,本人当然不能出现,被认出来怎么办,没想到都不用自己找理由,萧无咎就吃醋了,逼他进山,一切都那么合情合理……
就是没想到,萧季纶那么没用。
龙脉也出了点问题,分明算到就在那里,可竟然找不到。
好在他手里底牌不只萧季纶这一张,他能提前到中州挑拨这对叔侄,就能提前布下其它棋子,他的兜帽很好用,特遣团,阴婚……接连被破解,没掀起轩然大波又如何,别人不是还送了这样一桩事?
关芨,石定,九年前……
他更知道怎么利用昌海侯了。
你那逃跑的女奴,真的找到了哟,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这女人死了不划算,这个王昂,便成全他吧,为心爱的女人赴死,多么深情,多么令人感动?
定城不是最喜欢这种故事?一月前还让老兵表演了一番,他这就再准备一个,祝卿安啊……好弟弟,你一定会很开心是不是?
就是可怜王昂的娘亲了,丈夫早亡,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相依为命,肯定会很伤心,若是知道儿子怎么死的,会恨谁呢?
你想要风天小畜,风火家人是不是?
我便让你鸡飞蛋打,不得安宁!
这下,你会怎么应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