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安晚间就收到了田予的信——
想不想知道我是谁?想知道, 来这里,一个人来。
外人探不到他反应,这夜似乎很是平静, 第二日起床,萧无咎不在, 祝卿安和往常一样,抱起小老虎, 去谢盘宽那里蹭早饭。
谢盘宽斜斜倚在榻上,眉眼倦怠,打招呼也只是懒懒抬了抬眼,可见对睡懒觉的渴望, 然而吴宿每日清晨都会腾出时间与他斗智斗勇, 极限拉扯, 他只能烦躁的起床用早饭。
不过谢郎就是谢郎,哪怕这么没骨头的倚着, 也能如美人海棠春睡, 赏心悦目。
饭菜上来,依然讲究, 是世家子谢郎也挑剔不了的精致,用料摆盘, 色香味俱全, 在中州只怕是独一份, 亏的吴宿能记得那些繁琐标准,还能百忙之中游刃有余的备好。
祝卿安一点不客气,埋头干饭,小老虎跟他一样,圆脑袋都要埋进盆里了, 吃的头都不抬。
谢盘宽吃相就优雅多了,慢条斯理,细嚼慢咽,瞥了眼这对主宠,又叫厨下上了道鲜笋,给小老虎也来了点鲜肉。
“我才不是喜欢你们,”今天的谢郎有点傲娇,“把这些解决掉,吴宿才会换新的。”
你想要什么,吴宿不立刻满足?他都快成你肚子里的蛔虫了,哪里用得着你烦恼厨下琐事。
不过祝卿安还是很给面子:“那我和小老虎可得多吃点,宽哥仗义!”
宽哥唇角勾起,相当愉悦:“就你会贫。”
祝卿安吃的差不多,放了筷子:“今日风大,出门记得带披风。”
谢盘宽看看天边刚刚升起,就已然要发威的太阳:“这么热……”
“不是怕你冷,”祝卿安微笑,“是隔尘。”
谢盘宽啧了一声:“麻烦。”
祝卿安抱起小老虎,往门外走,微笑着和所有人打招呼,一如往常般,悠闲,自如。
他慢悠悠逛过长街,随便在路边雇了辆马车,去往城外山边,待到山脚,付了钱,让马车回去,自己上了山。
山路悠长,清风拂面,倒也不难走,小老虎在路上撒欢,一时冲到前面,藏好了等他,待他到了,突然从静处蹿出来,想吓他一跳,一时缀在后面,看到野兔要追一追,看到树叶摇动要爪子扒拉扒拉,连看到只蝴蝶,都要扑一扑。
行至半山腰,有一处半边亭,临崖而建,其形精巧,其景壮阔,就是有点危险,连掠过的山风都变的猎猎。
桌上小茶炉的水将将烧好,水汽氤氲。
田予:“我说过,让你一个人来。”
祝卿安举起小老虎,晃了晃:“它若知道你把它当人,定然开心。”
小老虎可不怎么高兴,看到田予像看到了仇人:“吼!”
“哦,我们小乖不开心啊,”祝卿安捏了捏它的爪,看田予,“抱歉,它可能觉得……你不是人?”
田予危险眯眼。
“开个玩笑而已,你不会生气吧?”祝卿安微微一笑,“我最讨厌别人威胁了,眼下心情不是很好,你也不好,才算公平。”
他顾自坐到石桌对面,倒了杯茶,品上一口,就着崖下风景,竟很是自在。
田予:“你不怕我给你下毒?”
祝卿安:“怎会?你若想干脆利落毒死我,不会约我在此处。”
他既然敢来,自也掐算过,若对方起心动念,他定能算出,算不到,便是未起杀念。
田予:“我以为你会说——”
“说你是哥哥,喜欢还来不及,怎会下毒?”祝卿安神情略淡,“我正想提醒你,下次别这么玩了,怪恶心的。”
田予看着他,眸底微深:“你为什么而来?”
祝卿安都笑了:“这话说的,不是你约的我?”
田予:“想知道我是谁?”
“我知道你是谁,”祝卿安指尖摩挲过茶杯沿,话音意味深长,“但你很好奇我是谁,不是么?”
田予眯眼:“那你还来?”
祝卿安:“你约了我啊,总要给面子。”
“为什么带着它,”田予指趴在他脚边的小老虎,“助阵?西方白虎,属金,主征伐——”
祝卿安:“不是说了,它讨厌你,而你似乎很馋它,你心情不愉悦,我就愉悦了。”
田予:“所以你知不知道,现在外界正在发生什么?”
祝卿安眨眨眼:“对啊,正在发生什么呢?”
……
翟以朝在中州与昌海东偏北的交界处,带兵埋伏了很久,待天色时辰与祝卿安说的一点不差时,昌海侯这边的兵,果然狗狗祟祟来了。
特意收敛了声响,前锋军游走,数量少,重在灵活,这绝对是要搞偷袭!
眼看着人要走过去了,副将有点忍不住:“将军,还不上?”
“上什么上,放他们过去,”翟以朝搓了搓手,“咱们斥侯都没办到的事,小先生料准了,一丝一毫不带差的,这后面还有大鱼呢!”
果然,等了半个时辰,后面的中军来了!
翟以朝立刻发信号下令——
兄弟们上!这才是大餐!
中州北偏东,与夷狄交界处,白子垣双膝夹力,倒挂在一棵树上,抱着胳膊,等的无聊死了:“怎么还没来还没来还没来……”
好兄弟小漂亮不是专门给他写信,还用了飞鸽加急送来,说是这边肯定有异动,昌海侯想借地夷狄边境,与西边凉州串联,夹击中州?
着急忙慌准备这么充分,要是碰了个空响,什么都没有——
小漂亮你死定了!下封信立刻磕头叫我义父!看你爹怎么操练你……
“咦?”
白子垣一个踢腿小翻身,漂亮的从树上翻下,眼睛亮的出奇:“我去真来了!快快快,都别窝着下蛋了,给你爹动起来!”
想起信中叮嘱,他往前的脚步戛然而止,打开第一个锦囊——
你不许动。
为什么?他可是主将,这一支队伍都靠他带,不动怎么打仗?
可他更信任祝卿安,特遣团时的经历感受,没谁对他比祝卿安本事了解更深,他想了想,暂时没动……爷就晚半盏茶,不能再多了!
然后他就发现,今天的风有点奇怪,对面弓箭手的流箭,竟然不可思议偏了方向,正正朝着他习惯的冲向!要是他当下就冲过去,一如既往是冲的最快的那个,这箭非扎他脑袋上不可!
娘喂……小漂亮还是那么神!
这箭都飞了,现在总可以冲了?
白子垣打开第二个锦囊……
祝卿安好像就知道他会这样子,飞鸽带的信里叮嘱了,锦囊里直接就两个字:可以。
白子垣:……
小漂亮现在都会这么玩了?有趣!
他干脆把第三个也拆开了,这个就写的比较详细,具体什么时辰往哪里,哪个方向不要错过……
白子垣记住了,把锦囊收起来:“兄弟们跟我上!咱们家小先生说了,今次必胜,打完仗回营吃肉!”
“冲!”
“冲!”
“冲!”
士兵们冲劲十足,白子垣更是撒了欢的玩,这次打法也与平时不大一样,总是能莫名其妙猜到昌海军的动向一样,对方下一步往哪个方向冲,他知道,早早提前去堵了,对方悄悄的在哪里有埋伏,准备偷偷往哪个方向暗度陈仓,他分明没查过,竟也猜的准准,还直接斩钉截铁去揍了?
昌海军都要打哭了——
“中州狗卑鄙!我们分明行事以秘,防住了所有斥侯细作,为什么你们还能搞事,怕不是藏起了什么厉害军师,没让我们知道!”
对手破防,中州军可美死了:“没错,我们就是有军师!”
“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天地诸事无所不知的军师!掐指一算就能算死你们!”
“哈哈哈——怕了吧!孙子们,现在投降还来得及!”
这阵风很快吹到了凉州。
凉州侯冯留英提前收到过昌海侯联络,他们关系没多好,甚至谈不上关系,可别人非要搞事,知会了他,若是能从中占点中州便宜……何乐而不为?
可若昌海侯没那本事,连预设地点都摸不到,他当然不知道不理解不关我事,否认三连,昌海侯是谁?不认识。
不过……军师?中州什么时候有的军师?萧狗姓谢的小白脸甚至心眼子老翟,全部都是用兵好手,哪里用得着军师,他们自己就可兼任!
可小白龙以前上阵打架的确不是这路数……
冯留英看了眼天色,风狂沙舞,今日恐怕不宜出行,正适坐山观虎斗。
谢盘宽则在城外东郊十几里外,对上了昌海侯本人。
他非常听劝,带了披风,忽尔一阵大风来,掀起尘土飞扬,在场所有人全部灰头土脸,包括昌海侯本人,唯他随意扬了扬披风,一挡一抖,披风材质特殊,一点灰不沾,全部抖掉,更没有尘土落到他发间脸上,他整个人始终干净清雅,清润如玉,好一个翩翩佳公子。
“哟,昌海侯,”谢郎说话声音也如金玉相交,骂人都好听,“跟谁学的獐头鼠目本事,招呼都不打,就到这了?你早说你要来啊,我让我们主公亲自在这迎你,哪里用得着折损细作?你培养几个也不容易不是?你的细作怎么回你的,肯定没告诉你我们早有准备,就等着你来呢是不是?”
昌海侯脸都黑了,定城的人脉怎么回事,难道给他的消息有假?
谢盘宽微微笑着,看上去坦诚又亲切。
他气质尊贵,傲骨满身,一看就不屑于撒谎,但其实,他最会骗人,撒起谎来能骗到猛汉都落泪。
昌海侯脑子有点乱,姓谢的小白脸世家出身,他那一套三纲五常文人风骨的说词,到谁跟前都能秀一脸,偏偏在这人面前不行,谢盘宽什么都懂,什么都会玩,学富五车,世家遗风,昔年在南朝国都各大清谈会,少年风流,挫败文臣无数,自己这会儿不张嘴还好,不信邪张了嘴,必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中州怎么回事,又是公孙文康又是谢盘宽,全都牙尖嘴利,嘴炮王者,就不能上那个刺头暴躁小白龙么,他能嘴炮欺负死他!
说不了干脆就别说了,反正都准备好了,开弓没有回头箭,干就是!
遇上谢盘宽又如何,萧无咎不是没来?另外几个不也是不在?只来这一个,就证明中州很紧张,没准是什么空城计!
昌海侯一声令下,双方短兵相接。
……
崖边半亭,有飞鸽至。
战场消息滞后,这一只,是东偏北方向,田予迅速看完,尚算满意。
祝卿安:“昌海侯的前锋军,未遇到我们的翟将军吧?”
为什么会遇到翟以朝?
田予瞬间眯了眼:“你故意的?”
知道昌海侯的兵前行方位,让翟以朝去截了,却故意放走小数量前锋军,不让后方中军知道,等中军毫无知觉的到来……岂不是能一锅端?
“故意的也没什么紧要,”田予脸色变幻,稳住心神,“这只是开始。”
你再能算,又能算到多少?
祝卿安看着他:“你联络昌海侯,但你其实不是他的人,反而是他,在为你所利用,是不是?”
“这般看得起我?”田予抬眼,想明白了,“所以我从侯府安全离开,是你们故意放的?我还曾烦恼,若萧无咎把我抓了,我该怎么自救呢。”
祝卿安微微一笑:“怎么自救?用你的虫子啊,你不是只玩铃医,只配毒蛇胆吧?”
田予意味深长:“所以大山里的事,你是真的不记得,还是根本不知道,全靠猜?”
真正的试探,在此刻锋芒毕露。
“龙脉,”祝卿安看对方,“如何,可寻到了?”
田予咬牙:“你师承到底是谁!”
祝卿安:“南朝朝局,是听你师父的,还是陈国舅的?”
二人都在提问,没一个人回答。
田予目光阴郁,气的都不说话了。
祝卿安微笑:“我还是高看你了,我以为你要掳走我,或者杀了我,但你没有,怎么,你认为我的存在会威胁到你的地位,所以不能掳走,也不能让我在你身边?”
田予心尖一跳。
祝卿安:“杀我也不容易,太耗心血,前最好的做法是,让我露点信息给你——哪怕是诓骗出来的。”
天命者,多智近妖。
田予倒沉的住气,不再纠缠话题,只一双眼睛亮的吓人:“难道你不技痒?那日小试牛刀,未曾尽兴,今日,你敢不敢同我再比一次?”
祝卿安:“比什么?”
“卜个卦吧,就卜今日之事,看谁能笑到最后。”
田予拿出随身袋子里的龟壳,色褐黑,质油亮,一看就是老对象。
祝卿安想了想,还是尊重点,不再只朴素的使用手指,而是摸出了三枚铜钱……
上次酒桌上,谢盘宽输的,就普通的铜钱,不是特殊年份,也没有特别旧,不沾惹什么大气运,跟别人的龟壳比,敷衍极了。
田予:“你在羞辱我?”
“怎会?”祝卿安笑眯眯,“易卜之道,在神,不在形,你懂的。”
田予:……
“来吧。”
二人各自攥紧手里的东西,互相盯着对方,谁也没先动。
随着他们凝神,心念渐起,山间气息发生变化,猎风开始搅动,云海开始翻腾,在无人察觉到的地方,凝成巨大气团,**撞……
小老虎都不再趴着打哈欠,而是瞬间蹿出亭子,站到至高处,对着灰色云团威胁:“吼!”
倏然间,半边亭的田予动了,手中龟壳掷出——
祝卿安也双目微敛,手里铜钱一甩——
两声脆响,桌面卦象已出。
田予眯了眼。
祝卿安也挑了眉。
还挺有趣……
他卜出来的卦是水火既济,田予是火水未济。
坎为水,离为火,两个卦,一个水在火之上,一个水在火之下,看起来似乎很相似,其实截然不同。
他的水火既济,水在火之上,水要往下流,火要往上烧,水火相交,或是水势压火势,救大火能成功,或是水在器皿里置于火上煮,终能得食物,此卦之道,乃是君子知济,各安其位,事情已经成功。但要知止,不可再进,进则必凶。
田予的火水未济,水在火之下,同样的水要往下流,火要往上烧,水火不相交,不能发生任何关系,意味前方有河渡不了,要慎处,现在想做的事,一定做不成,须得观望等待,物之尽,亦是易之始,等待到……下一个轮回,才能再看有没有机会。
田予:“看来我们想要的,都得不到。”
“你是不是瞎,”祝卿安点着桌上铜钱,“起码我想要的,能成功,或已经成功,你嘛,这头现在开不了了,以后估计也开不了,不管你此次来是想动中州,动中州侯,还是动我,全部做不到,如何,满意了么?”
“你——”田予突然倾身伸手,抓住了祝卿安领口。
“吼!”不远处传来虎啸,小老虎疯了似的往回跑。
“小乖别急,没事,他不敢。”
祝卿安安抚了小老虎,才笑看田予:“怎么,这才几天,假哥哥演不下去了?”
他不挣扎不反抗,可能是不想造成不必要的伤口,可这么乖,眼睛这么干净,清风云雾下,难免有几分说不清的诱惑。
田予指尖滑过他喉结:“你这么招蜂引蝶,萧无咎知道么?”
祝卿安感觉这话题方向有些怪异:“知不知道又如何,他是留我做命师,又不是要娶我。”
田予微怔,随即莞尔:“看来还是有你看不穿的。”
“我怎会杀不了你呢?你我皆是命师,该知世间多的是杀人不用自己动手的方法,祸起萧墙,情人反目,兄弟背叛……”他盯着祝卿安,试图在这双干净眼睛里找到慌乱,恐惧,“你猜萧无咎看到我们这样,会是什么表情?”
祝卿安莫名其妙:“什么什么表情?”
他并不觉得这一瞬有什么特殊,直到他视线越过田予肩膀,看到萧无咎正在飞来。
是的,飞,这男人运足了轻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的速度,黑着脸,沉着眸,光这么看都能感受到极低的气压,活像别人欠了他几万两金子。
“放、开、他!”
再一听这声调,这口气,真生气了。
吃大醋了。
田予相当满意,不但没放,还恶意往前欺了欺。
祝卿安当然是推开他,奈何半边亭太窄,他能走的方位有限,这一躲,不小心靠到了栏杆。
田予追了过来,当然以祝卿安视角,他们之间距离感是充足的,不然他很难忍住不搞事,但在远处的不明视角,就很像田予刚刚亲了他,他害羞躲,田予又追过来,还……牵了他的手?
“可惜了——中州侯!”田予衣角贴着祝卿安衣角,在祝卿安看向外面时,伸手猛力一推,“你的心肝宝贝,愿意为我去死呢!”
半边亭依崖而建,栏杆外就是悬崖,祝卿安直直跌出去,大风鼓荡起他的衣袖,他像一只荏弱蝴蝶,顺着命运牵引,不由自主飞向深渊。
小白虎终于冲到亭子,看得出来它很想咬田予,可祝卿安更为重要,它想都没想,后腿蹬力,直接越过栏杆,嗷呜一声,试图去咬祝卿安衣角。
它咬住了!
奈何它低估了自己的体重,若是它母亲来还能行,它还太小,根本承不住祝卿安的重量,哪怕非常机智的看准了崖边突出的石块,能跳上去稳力,爪子都抓出白痕了,还是被拽下了崖,被祝卿安稳稳抱住。
“嘘——没事,乖了,我们有主公呢。”
祝卿安急速下坠,本人倒一点都不着急,他掐过卦,有惊无险,断无性命之忧。
他的主公那么厉害,怎么会接不住他呢?
田予非常满意这一幕,他也掐过卦,知道弄不死祝卿安,这一下也不是为了弄死祝卿安,而是要为自己创造逃离的时间。
祝卿安绊住了萧无咎,萧无咎无暇它顾,他不就安全了?
“——今日便要看看,是你们死,还是我活!”
田予狂声大笑,迅速跳到轻功高强的侍者背上,迅速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