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寒, 月影伶仃。
窗外万籁俱静,连狗都睡了,祝卿安却睡不着, 因为……萧无咎不在。
他心里清楚,冯留英和齐束因掳他结成的合作, 没那么容易掰,但猜忌的种子本来就在, 他点透了,两个人脸上再会装,也演不出对方能全然相信的戏码,现在不撕破脸, 不过是正在旅途中, 时机一到, 那点不稳当的信任就会立刻碎成粉末,抓都抓不住。
至于时机么……
祝卿安猜, 应该是在两边分路的时候。
为防陆路留下痕迹, 他们这一路,行的都是船, 凉州要往西走,偏北, 蕲州也往西走, 但偏南, 用不了多久,就得上岸分路了,而那个时候,他的归属,跟谁走, 势必会摆上桌面。
他也相信,萧无咎肯定找过来了,或许,不确定他的所在,安全与否,不能轻举妄动;或者,在暗中潜伏,以待时机……都是干诸侯的,萧无咎厉害,冯留英和齐束也不是吃素的,此行防卫方面,必然精心布置,不留漏洞,萧无咎靠近很难。
祝卿安转着心眼子,总不能让别人白白掳他一场,这个失眠的罪,他已经很久没受过了,总得让这两个狗东西吃点大亏,心里这口气才能爽!
萧无咎肯定也是这么想的,这人有时候心眼超级小,又护短,想让他不报复,不可能。
那就……
祝卿安翻了个身,思考两条狗……两个诸侯,单独过来找他时,说点什么好呢?
应该不会太快,毕竟他才拿话撅了两个人,就算为了给个教训,这两个人也会’冷落‘他一段时间,必要的心理战么,但绝对绝对,在上岸之前,两个人都会单独来找他聊。
果然,接下来的两天,他过的很平静,冯留英和齐束都没来找他,真有什么场合却不过去,两个人也都是一起出现,没谁同他单独说话。
他们给的待遇还算不错,每天桌上的菜都挺好,没一样是齐束的家乡菜,要零食话本打发时间,想洗澡也行,基本祝卿安要什么,都能满足,除了想跑。
但祝卿安还是状态越来越不好,脾气可见暴躁,眼底也越来越青……他是真的睡不着,可戏,还得继续演。
这什么破地方,什么破世道……地球爆炸吧,都别活!
终于,这日晚上,冯留英来了。
悄悄的,独自一人来见他,还单刀直入,十分坦率:“我知你聪明,没必要的寒暄也不说了,你听话,跟我走吧,嗯?姓萧的有什么好,他能给你的,我都给你,我这人是抠,但脑子不胡涂,该花的从来不省,只要你肯来,我都听你的,如何?”
祝卿安似是被关蔫了,认命的唔了一声:“其实仔细想想……萧无咎也没给过我什么,我在他那里,就每个月两罐糖,每季有新衣服,住在侯府吃喝不用考虑,其他的,好像都没有。”
冯留英属实没想到,萧无咎把祝卿安看的跟眼珠子一样,时刻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竟然这么抠,比他还抠,什么都不给的?
“那我肯定比他强啊!”他立刻信心来了,“你就跟我走,保证亏不了你!”
祝卿安蹙眉:“可他跟我说实话啊,我问什么都说,毫无保留,十分坦诚。”
冯留英当即拍胸脯:“这有何难,你现在就问问我,我同样什么实话都说,毫无保留!”
“我又不了解你,问什么,我也不好打探你凉州形势,”祝卿安看他一眼,话音慢下来,“不如冯侯自己考虑考虑,有没有什么……想同我说的?”
这眼神,这话音,这意味深长的劲头……
冯留英懂——看你诚意。
留住祝卿安的心有多迫切,想带他走的意有多诚挚,说出的事就会多有分量,如果只是打哈哈混过去,说几件无关痛痒的小事,那便是没什么诚心,也别怪别人不跟他走。
冯留英想了想,压低声音:“那我就同你说个事,机密,别人一定打探不到——有人在银钩册下单,买萧无咎的命,那位尊主可没说不接单,你可知他要价几何? ”
祝卿安:“几何?”
冯留英伸手比划:“十万两。”
祝卿安嘶了一声:“他可真贵。”
冯留英:“黄金。”
祝卿安:……
银钩册真心想做这笔生意么?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收益比风险大很多很多时,人心不可能不摇摆,银钩册敢提这个价,还真不是不想接单,只是清楚的知道,会付出多少代价,”冯留英看了外面一眼,神秘兮兮,“你可知,这单子,是谁下的?”
祝卿安双目清凌凌的看着他。
冯留英:“别看我,我穷,可没那么多钱。”
祝卿安只是意外,这两位诸侯主,还有这么多花活儿呢?这事还能是谁干的,齐束呗。
冯留英这是在暗示他,萧无咎身边危险很多,早晚会死,齐束心思深沉,也不是个好的,他的最好出路,就是跟他走。
“我就不一样了,我也下了单,”冯留英开始彰显自己不抠,有底线的一面,“但我下单的对象,是白沙岛岛主单鲲,银钩册那边,好像是尊主亲自接了单……你看,你看逍遥香,白沙岛岛主不顺眼,想掀了他们,我也是,咱们志趣相投,三观相合,大方向上是一致的,不会有矛盾。”
祝卿安想了下,道:“冯侯如此交心,我便也同冯侯说句实话,我不是不想应你,只是……有些担心齐侯手段,你也知道他那性子,阴狠毒辣,是宁可错杀,也不会放过的,我只要不同他走,他必然会杀我,届时谁护我?我于冯侯,不过萍水相逢,过往未有任何功过,冯侯你愿意为我付出几分呢?”
冯留英笑:“这你就想多了,你放心,只要你应我,我定能护的住你!”
祝卿安又与他说了会儿话,看起来颇为推心置腹,互相交了很多底……或者说,套了很多消息,谁真心,谁耍心眼子,谁自己心里清楚。
前半夜过去,后半夜,齐束来了。
“我见你这里亮着灯,休息不好么?”
祝卿安微微笑着看他:“夜昏人歇,齐侯不考虑有话直说?”
齐束坐到他面前:“我知冯侯必会悄悄来寻你,如何,可被他说服了?”
祝卿安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淡笑看他:“齐侯不也悄悄来找我了?”
齐束:……
祝卿安转手把冯留英给卖了:“冯侯说,你在银钩册下单,要杀萧无咎。”
“这有什么,”看出他与冯留英并没有多亲近,齐束很满意,顾自拎壶倒茶,“我还下了单,杀岛主单鲲呢,只是银钩册那里,因前番接触,我不太满意态度,单子下给了兰公子。 ”
他微微倾身,与祝卿安讲说逍遥十八寨的八卦:“你或许不知道,那位兰公子,除了做说客,中间人的生意,还会接这种命单吧?”
祝卿安立时明白了,他大概知道兰公子和蒲泽这对夫夫,遭遇了什么,掉马过程一定精彩纷呈,奈何岛上出事,他竟不得在现场围观!
这可太遗憾了!
他没忍住对这对夫夫的好感,被齐束看了出来:“这就高兴了?这样,你跟我走,我呢,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爱看热闹,我都随你,想去哪里,也全不拘束,若你还留恋萧无咎……也好说,我把银钩册那单子撤了,咱俩把定城拿下,我把萧无咎绑过来给你,届时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玩不腻,就关起来一直玩,玩腻了,就扔了,我再给你找个新的……如何?”
齐束语重心长:“只是不能现在,立刻就做到,天下势乱,萧无咎还有用,不能着急,晚个一两年吧,我一定能如你所愿,怎么样?”
祝卿安蹙眉:“可是刚冯侯威胁我,若我不跟他走,他就杀了我——明日子夜前就杀,他绝不会让我同你走的。”
“他敢!”齐束当即拍了桌子,“他也得有那个本事!你放心,我必不可能让他抢走你,哼! ”
二人也是一番推心置腹的谈话,谁真心,谁耍了心眼子,谁自己心里清楚……
之后就是漫长寂静。
从后半夜,到黎明之前,好像并不多久,但在祝卿安这里,无比漫长,他算计了人,心里也没太高兴,因为睡不着……可奇怪的是,他竟然睡着了,直到天光大亮才醒!
这怎么可能呢?他怎么可能睡得这么死!
难道……
萧无咎来了?此刻就在不远处?
祝卿安心底立刻沸腾,很想四处看看,但又得死死忍住,不能妄动,不能让冯留英和齐束看出来……
深度睡眠让暴躁情绪稍微好了一点,但时间太短,仍然不够,他开始更加贪恋在萧无咎身边的时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安稳稳,彻彻底底的睡个踏实觉!
这个瞬间,他想起葭茀在岛上同他说的话,问他如果萧无咎有一天要成亲怎么办,当时他的话脱口而出,成就成呗,大家都是朋友,该要给彼此空间,诚挚祝福,现在……
成个屁!还成亲!萧无咎你一辈子打光棍好了,给我当一辈子的陪睡工具人!
又是赶路又繁忙的一天,傍晚时,到达一个渡口,祝卿安和冯留英齐束一起,终于弃船上岸,入住属下提前打点好的客栈。
“在这里休息一晚,明日一早,你就得决定跟谁走了,知道了么,祝卿安?”
“你可得考虑好,被别人的话术骗到,到时后悔都来不及。”
时间越临近,冯留英和齐束越难维持表面平和,说话越来越带刺,越来越阴阳怪气。
“跟着心思不正之人,你该知晓,会有怎样下场……”
“贫贱夫妻还百事哀呢,你是命师,看遍世事,当知物质基础,到底是怎样意义……”
祝卿安直接摊手摆烂:“有点闷,我能不能散个步? ”
“不许出去!”
“就在这里!”
冯留英和齐束可以说是异口同声,关键时刻,他们怎么可以允许任何意外发生?
“行吧。”
祝卿安也乖顺,根本没往门口走,就在厅堂里转圈,顺手拿了把桌上的瓜子桂圆,有一颗没一颗的剥着,啃着,至于瓜子皮和桂圆核,当然是随手就扔了。
看起来很像在耍脾气——我不爽,你们也都别想爽,就祸祸你们这个地方,就到处弄脏弄乱!
冯留英和齐束根本不在意,圈在屋子里的小猫而已,再闹脾气,能闹出什么来?反倒是坐在桌边的彼此——
“我可警告你,莫要逼本侯——”
“我才是告诫你,最好不要乱来——”
二人气势越来越顶,差点打起来时,突然厅中烛光一晃,似有凛冽风来。
“有人?”难道是萧无咎来了?冯留英立刻警惕。
齐束也不乏多让:“不可能,我们路线绝对保密,不可能有人知道,萧狗又不是真的狗,没那鼻子,除非……有顶级斥侯。”
冯留英豁的站起来:“怎么没有,中州军那翟以朝,不就是斥侯出身!”
齐束:“那也不能这么光明正大,找死么?若是我,比起正面刚,不如悄悄偷……”
“汪——汪!”
谁能想到呢,是真的有狗,一条大黑狗,狂奔着就冲了过来,也不知谁家养的,肩高身长,凶的不行。
“啊啊啊我怕狗啊——不要咬我——”
祝卿安大惊失色,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大局理智,威胁压迫,扭身就跑,立刻冲出了客栈大堂!
“不许跑!我二人在呢,它伤不了你!”
意外发生太快,冯留英和齐束都来不及拦人,眼睁睁看他跑了出去,但不会武功的小猫咪能跑多远,他们并不担心,立刻跟着去追就是了!
然而,一把长马刀横在门前,直接将他们逼了回去。
这是战场兵器,两个人都很熟悉,拿着长马刀的人,他们也认识,竟真是翟以朝!
“萧无咎呢?”齐束虚晃一招,让冯留英把他拦住,就要夺门而出——
“找我呢?”
鎏银长戟在空中划出流光,直冲面门,齐束不得不退,对面不是萧无咎是谁!
萧无咎很快,长戟打开战斗空间,横出一掌,直拍齐束胸口——
“噗——”齐束瞬间吐血。
他原本几个月前胸肺就受过重伤,无人知晓,奈何萧无咎发现了,现在还没完全养好,又来这么正这么准的一掌,不伤重才怪!
解决掉他这个战斗力,要伤冯留英很容易了,萧无咎和翟以朝二打一,战场上无数次的默契配合,一时不能把人杀了,划几道口子,留点重伤,再容易不过。
冯留英和齐束的人反应非常迅速,可失了先机,主公已然受伤,哪怕萧无咎这边只他和翟以朝两人,形势也立刻反转了!
“你不要脸——”
胆子竟然这么大!
冯留英和齐束都未预料到,黑狗只是烟雾弹,甚至连翟以朝也是……大杀器是萧无咎自己!
“你什么时候联络到了祝卿安!”不然不可能连时机都卡的这么准!
但这是不可能的事,他们二人联合行策,防卫尤其上心,于祝卿安一事,他们利益相同,绝不会背叛彼此,如此严密的防卫,若萧无咎有过靠近,接触过祝卿安,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可这两个人就是勾搭上了,祝卿安还配合了萧无咎的局!
就像现在,祝卿安根本就没跑远,怕什么狗,他一点都不怕,现在就在街上,把那大黑狗揉的嘤嘤叫……
他们被骗了!
祝卿安一边揉狗子,还一边扔了颗石子,击到门框:“起——”
冯留英和齐束立刻觉得束手束脚,就算自己这边人多,仍然占不到什么便宜,不是视野不明,就是总有突如其来的小意外,拦着他们,阻着他们,让他们不能对付萧无咎和翟以朝。
这是命师的阵!
刚刚祝卿安在房间里转圈,根本不是什么小猫发脾气,那些看起来到处扔的瓜子桂圆,根本不是随便扔的,那是在布阵!
有此阵相助,就算萧无咎只带了翟以朝来,也能全身而退!
冯留英和齐束明白,大势已去。
然而还不止如此——
萧无咎自来护短,睚眦必报,怎么可能这么便宜了他们,短短时间内,攻势凛冽锋利:“这一刀——为我的人!下次再想打他主意时,记住此刻的痛!”
“这一刀——为我们赌约!你二人,永远赢不了我!”
然而冯留英和齐束为掳祝卿安,准备良多,并不只明里布的防卫,暗里还有线,特殊号令下,街上很快出现不同的人。
这次,他们倒是心无芥蒂,立刻连手了。
但同样没用,萧无咎怎么可能只带翟以朝一人来,他二人单独上前,只是想不惊动,袭以奇招,落后不远处,就有跟着的人。
定城消息,作为主公的萧无咎怎么可能不知道?他信谢盘宽和吴宿,不用他关照,自己就能守住城,中州大军调动不了,他还有其它力量,逍遥十八寨的诸侯小会,当他只是玩了一趟么?
还有祝卿安自己在那边交的朋友,甚至白沙岛帮忙批过命的人,听到消息自动自发帮忙,他怎么可能无人用!
冯留英知大势已去,仍不甘心:“你少在这撒野!祝卿安既是天命命师,大家争抢理所当然!”
齐束亦冷笑:“就算你今日把他带回去了又如何,日后还有无数次,不是我二人,也会有其他,你不会次次都幸运,次次都能把人保住!”
“他这么优秀,别人喜欢,不是理所当然?”
萧无咎手持长戟,野的很,狂的很:“但只我能拥有,尔等皆不配!”
夜风猎猎,没人知道这人哪来这般强烈的配得感,霸道自信,但此刻他的气势,真真能压的所有人伏首。
冯齐二人抓祝卿安,首要目的当然是天命命师,他们已经见识过祝卿安能力,作为诸侯主,蔫能不馋?二来,也有那个赌约的原因,如果能让萧无咎关心则乱,露出破绽,能顺势打击瓦解最好,结果……竟然什么都没实现?
还被祝卿安给骗了!他一定有什么方法确定萧无咎的存在,一定算到了一切!
冯留英埋怨齐束:“你不是最信命师,命师有什么手段,你不是最清楚! ”
齐束也忿忿:“这是一般命师么!这是天命命师!我怎知他这般厉害!”
然而内讧,也改变不了结局。
齐束试图最后说服祝卿安:“我二人还为你跟别人打架呢!护你的心始终如一!”
祝卿安怎么可能被骗到:“那也是故意让我看的,不是么?两位这是演戏演的,连自己都信了?”
齐束噎住。
冯留英拽开他:“我们的确希望得到你的信任,但初心亦的确无二,是真的想保护你,因为你对我们也很重要!”
“今日便不杀你们,来日莫再妄图以情分挟持他!”
萧无咎旋身出来,收起长戟,环住祝卿安:“我们走!”
一声呼哨,矫健黑马自远而来,二人同骑,穿越长街。
“可是翟将军——”祝卿安担心回望。
萧无咎伸手,扳过他的脸:“莫小瞧了他。”
翟以朝曾为斥候,只身入敌营,辗转数月毫发未伤,后做沙场战将,威名赫赫,敌人闻风丧胆,这个年纪还时不时要和白子垣争做前锋军,其胆识,能力,不比任何人差。
他敢于交付信任,相信他的姑娘,也会全力以赴,做到自己的责任。
祝卿安还是不放心,掐算了一把,确定翟以朝真的不会有事,才安安静静的跟着萧无咎走了。
但很快,他就认了出来,这并不是回中州的大路。
“必须得甩开后面跟踪之人,还有那个赌约……”萧无咎大手将他腰身扣的紧紧,低沉声音响在耳畔,“此后一路,只你共我,卿卿怕不怕?”
祝卿安摇摇头,当然是不怕的。
若此世间,萧无咎能力都不足以让他安全,那前路,还有什么希望?
这一路赶过去,日夜兼程,风餐露宿,他们遭遇了无数次追杀,也看到了太多路边荒凉,灾民处处,百姓流离失所,一双双麻木又无望的眼。
终于到了定城外。
百姓的安平热闹,繁荣生机,几乎能透过城门,迎面扑来。
祝卿安突然道:“萧无咎,去夺天下吧。”
“嗯?”风有些大,萧无咎没听清。
祝卿安回头看他:“我说,去打天下吧,做这江山之主,统御万民。”
萧无咎回想一路荒蛮,明白了他在说什么。
“我帮你。”祝卿安十分认真,眼底清澈干净,可映日月。
萧无咎眼神微深:“……好。”
有雪花,自天空盘旋落下,定城初雪,如约而至。
“吼——”
小老虎风驰电掣,迎着初雪狂奔而来,来接它的主人。
它练了很久,已经完完全全可以骑了,区区破马,凭什么做主人坐骑,还得是我,战神白虎才配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