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月光流淌, 落在山下路面,碎银一样铺就光亮,偶尔风掠过树梢, 吹动光点闪烁,静谧温柔。

有人自远处行来, 身材颀长,略消瘦, 面若皎月春花,君子谦雅如玉,眉目清俊,气质出尘, 远远的看不大清面相, 但能感觉得到, 应该是个气运不错的人。

但深夜这般行路,还是不安全。

祝卿安很想提醒, 奈何下山的路还有一段, 许是没这个缘分,小老虎却往山下冲的很快, 可能陪他干站半山腰太无聊了,眼下见到个能动的活物, 就起了玩心, 想吓唬吓唬。

它也的确, 吓了暮行云一跳。

“吼——”

静谧月光下,孤身独行中,蹿出一条白老虎拦路,很突然的就出现了,没有任何预兆, 白老虎还很凶,爪子结结实实按在大石上,张开血盆大口威胁,森冷吊睛圆瞳直直盯着他。

暮行云退了两步,不再往前走,也没转身逃跑,冷静与其目光对峙,大脑快速转动,然后发现……这只白老虎似乎并不想扑咬他,只是拦着路,不让他往前走。

“小乖!”

祝卿安终于走完下山路,大步过来,按住白老虎的圆脑袋,很有些歉意地看向暮行云:“抱歉,吓到你了,这是我养的虎,从不随意咬人,可能是陪我一路太过无聊,见到路上来人,就想玩它平时最擅长的捉迷藏游戏。”

白老虎圆圆脑袋蹭着祝卿安掌心,喉咙间似有大猫一样的呼噜声,这样看起来,倒的确很乖。

暮行云微笑拱手:“祝先生。”

祝卿安讶然:“你认识我?”

他确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暮行云:“清风朗月,仙人之姿,瑞兽白虎,甘为驱遣——世间如此之人,在下想,应该不会有第二位。”

祝卿安怔了下,笑了:“我竟有这么大名气?”

“逍遥宴谈笑周旋,白沙岛陷落水战……先生事迹,在下多少听说过。”暮行云音色很好,月光下透着温柔,很容易让人有好感。

祝卿安笑意更深:“我以为你会说曲阳谷伏击。”

曲阳谷,就是他独自带兵大胜的仗,近来广为人知,颇具传奇色彩。

“独坐军帐,笑看战局,闲手棋子间,降敌于方寸之困,先生之能,的确令人叹服,”暮行云看着祝卿安,眼底清澈诚挚,“然在下最为敬重的,是先生对逍遥香的警惕和处理,对世间女子弱者的温情与关怀,非胸怀大爱者,不会有此作为。”

祝卿安敏锐地察觉到:“阁下今夜,是来寻我的?”

认出他身份后,主动说话,还一聊,就释放这么多信息,逍遥香,可不是一般人能打听到的东西……此人信息之通达,内心之敏锐,都说明了,能力绝非一般。

祝卿安又想到:“我应该……不是你找的第一个?西平侯,你也接触过了?”

这样的小县城附近,这样的人物,绝不会是无名之辈。

良县现在看似安静,实则很危险,突如其来的疫病就是个特殊信号,而疫病引人忌惮,能阻得了别人侵城一时,阻不了太久,县城主政官要治理疫病,还要替自身,替百姓谋取生路……

祝卿安已经知道这人是谁了,必是县令暮行云。

他微微一笑,缓声道:“暮大人可是需要我代为转圜,约我家主公中州侯见面? ”

对方想确认的,是良主,是双眼可见的明亮前方。

“他明日,会在附近。”

这次轮到暮行云讶然了,主公行踪,在哪家都是机密,这样透露是可以的么?

他能力有限,尽管于各种邸报消息中抽丝剥茧,拼凑汇集信息量,仍然对天下形势无法准确把握,今次出城,的确是想出来撞一撞运气,他确定中州军就在附近,且暂时应该没有具体的夺城计划,但能不能见到中州侯,他并不知晓。

他的时间也非常有限,城中疫病尚在,百姓们白日里见不到他,心力士气也会受影响。

好在……上天怜他,他已有了不错收获。

有时想了解一个人,了解一个集体,也并不是非得接触到本人,身边很重要的亲朋伙伴也可以,共饮一方水**谋一方主事,想法信念,总会有相类。

听说中州侯和其军师祝卿安焦不离孟,甚是投契,现在看来……应该属实。

“听闻先生极擅批命卜卦,”暮行云看着祝卿安,“不知卦金几何?”

这是要请他算命?

祝卿安笑得颇有些意趣:“暮大人信我?”

暮行云看了看天边:“今夜朗月清风,不免贪赏,又遇先生这般惊采绝艳之人,哪怕厚着脸皮讨个一期一会,也不想轻言告辞,留有遗憾。”

他话说的漂亮,又极诚恳,但祝卿安知道,批命也不过是聊天的由头,此人更想了解的,是自己,是自己背后的萧无咎,为人处事,甚至在特殊事件上的态度。

祝卿安却并不反感,此刻,他早已看清楚暮行云面相,是个光明磊落的人,有理想,愿意奋斗抗争,也极纯粹诚挚。

若这位县令大人想要为辖下百姓和自己寻一个依托,他们中州,当然是不二人选!

“好啊,”祝卿安也正想了解暮行云平生,性格底色,行事偏好,早前就在收集战况信息时思考过,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和方法取得良城,眼下机会来了,自当受用,“烦请暮大人告知生辰八字。”

暮行云还真没什么心理负担,立刻说了。

祝卿安微微阖眸,指尖掐算数字年月,安星定盘……

“暮大人这命盘,很漂亮啊。”

“嗯?漂亮?”

“日照雷门格,太阳在卯宫入命,庙旺,太阳星如其名,是一颗很贵的星,散发光芒,给万物以温暖,命星如此,你应该是一个很乐意为别人奉献的人,心中有大爱,胸中有理想,性格底色就是想照亮万物,命宫三方四正会齐文昌文曲,天魁天钺,得如此吉星辅耀,必定文章吐秀,才华横溢。”

祝卿安看着暮行云:“我知你十六岁中状元,但你最初显露才华,应该是在你五岁那一年,流年文昌文曲发力,与命宫交辉,你应该是在一个不小的场合里,机缘巧合表现自己,有了人生第一波名气,那一年,你父母尚在,家境也还可以,可十三岁,你走出本命命宫,来到人生的第二步大运,运就不太好了,武曲寡宿之星,大运命宫自化忌,三方四正煞凶齐聚,你父母接连去世,家境不在,你孤单无依,尝尽人情冷暖,哪怕中状元的十六岁,这步十年大运里最好的流年,你都过的很不顺利,随时都在经受外界压力,挑剔,排挤……少年困局,你在十四岁那年,有过一次大灾祸,与水有关?看命盘上的象,不像是大雨或者宽河,像是有范围的水,湖,池塘?”

“是井,”暮行云也未料到,祝卿安能算的这么准,多年不愿回想往事,现在想起,仍然有些不适,“我被人推到了井里,又黑又深,差点溺死。”

他看起来并不想细说,祝卿安也没想细聊这个,微微一笑:“这人生

第三部大运就不错了,来到了夫妻宫,天同巨门,巨门星自化禄,天同星,是像孩子一样快乐的星曜,它会让你更懂享受当下,总能在生活各处感觉到开心,体味很简单的幸福感,与外界糟不糟心无关,巨门,与口舌相关的星矅,化忌多口舌是非,化禄么……你的伴侣,一定很会哄你开心,他嘴里说出的话,你都爱听,你们夫妻生活幸福感很高。”

暮行云怔了一瞬:“在下并没有伴侣……”

“不可能,”祝卿安看了一眼命盘,笃定极了,“你们现在必已相遇,此人或许就在你身边,可能时间尚短,还未开花结果……良缘难觅,正缘不可辜负,暮大人,有花堪折直须折啊。”

暮行云:……

祝卿安又蹙了眉:“不过你现在,正处于大运交接时刻,命盘最苦的劫数已然过去,未来必成就斐然,命宫太阳天梁同坐,三方会齐阳梁昌禄,提升格局,你追求的事业高度,理想追求,一定能达到,只要这段交运时间顺利过去……”

暮行云:“所以,我有可能不那么顺利?”

祝卿安:“你有一劫,就在本月。”

一劫,本月……

暮行云若有所思,可是良城在诸侯势力下的归属问题?

“我方才,是不是还没有说卦金?”祝卿安手里揉了把小老虎的圆脑袋,微笑看向暮行云,“刚才我家小乖吓到大人了,不敢言卦金,若大人觉得却不过去,便允一个人,时刻伴你左右吧。”

暮行云:“谁?”

祝卿安:“我说’有花堪折直须折‘时,大人心里想到的人。”

暮行云:……

“大人可别说没有,”祝卿安冲他眨了眨眼,“无需告诉我此人是谁,无需告诉任何其他人,只要记住此刻承诺,允此人伴你左右,起码半个月内,不能拒绝驱赶,或有意疏远,若我猜的不错……这个人应该很乐意跟着你,只要你不刻意冷漠抗拒,就不会离开。”

暮行云:“你认识元参?”

“元参?”祝卿安一脸陌生,“是谁?”

很明显不认识。

暮行云知自己想多了,又想起一件事:“人……亦有五行么?”

“自然,”祝卿安看着他,“你身形高瘦,长臂长腿,应是入了木形格,你的八字格局也是,你是甲木日主,注定傲然挺立,独沐风雨,原局印旺比劫旺,身强,学识和精力都很不错,喜用神为火,你需要火来泄秀,偏今年是属水年份,水克火,浇熄了你的喜用神,不太利你,遂你才在此大运交接时有险,你身边火属性多一点,会好一些,比如丙火丁火日主的朋友,你可多来往,比如五行属火的对象颜色,平时也可多添……你相貌清俊,要不要试一试红色衣裳?穿上肯定好看,配饰也可选用南红……”

“……此险可能正应良县城之险,暮大人万请小心。”

“多谢。”暮行云拱手道谢。

他本是寻个由头拉近距离,方便展开话题,未料祝卿安如此诚恳,真的批命给建议,他心下怎能不暖,接下来的聊天气氛,更为自然宽广。

祝卿安聊了些中州现状,对暮行云有问必答,包括有关萧无咎,暮行云也说了良县难处,以及过往经历,自己的想法,推行的政策,想达到的目的,也都不藏私。

二人竟甚为投契,到了该告辞的时候,还觉时间太短,聊兴未尽。

可夜已太深,并不适合再聊。

祝卿安最后提醒暮行云:“风雨将至,暮大人小心。”

暮行云知道,一语双关,提醒他形势,也提醒他天时。

“先生慢走。”

目送祝卿安和白老虎消失在夜色,他才缓步回城,到县衙时,夜已经很深,堂屋一点烛光如豆,随风摇曳,有个人还没休息,撑着额头,坐在桌边等他,头一点一点,分明已经要困死了,还是挣扎着不肯去睡,固执的守在桌边,

是元参。

暮行云眸色有些复杂,这个人……

脚步声惊醒了元参,看到人回来,他眼底满满都是笑意,站起身迎过来:“这么晚才回来,是去哪里了……这夜半起风,冷没冷到?口渴不渴?”

他还迅速翻手,倒了杯热茶过来。

暮行云盯着递到面前的茶盏,想起祝卿安的话,简单的快乐,会哄人,嘴里说的都是他想听的话……有么?

好像也没有吧。

……

翌日,阳光过午时,萧无咎来了。

近来四外形势变幻莫测,战况紧急,一个不注意可能就会错过时机,遂这段时间萧无咎很忙,他手下四将都很忙,一般情况下,他不会离祝卿安太远,只要祝卿安身体受的住,他也会带祝卿安一同游掠四方,时机不予,他便带兵独自出去,但最多两天,必归,时间长了,睡不好觉,他们两个都受不了。

他以为今日回来,祝卿安脾气会有些暴躁,可是并没有。

灿烂阳光洒入营账,宽敞长桌上错落有致的排着六枚铜钱,有的正有的反,祝卿安正双手垫着下巴,趴在桌上,静静看着这些铜钱。

萧无咎脚步带来的风,卷走一室寂静:“在算什么?”

祝卿安是感觉有些不对劲,刻意平心静气,认认直真起了一卦:“……火入水地,朱雀投江。”

萧无咎坐到他身边:“嗯?”

“水火不容,是灾祸之象,一般情况下,这种提示是自然灾害……但,也可以是人为。”

祝卿安突然抓住萧无咎的手:“西平侯在哪里,在做什么?”

他突然想到,卜到的天时里,马上将有大雨,连绵几日,正常这种恶劣天气,没人会想打仗,万一有个山石洪涝的,别说打别人了,自己都保不住命……可万一,有人喜欢利用这种灾厄呢?

萧无咎低眸,看到抓着自己的那只手,白皙修长,指尖润粉:“他投了疫病源在良县,吓走其他对手,屡屡骚扰周边,游掠百姓……他似乎很想跟我交手,又不太敢,狡兔三窟,行踪难查。”

什么想法,也再明显不过。

若打赢了名声在外的中州侯,西平侯脸上自然更添光加彩,输了,也就更没面子,之前所有胜利,都不值一提,遂他很谨慎。

祝卿安看着萧无咎,看着他在灿烂阳光中,高大身影渐渐欺近,将自己整个人笼罩了起来,熟悉的剑眉星目,熟悉的气息靠近,掌心亦是熟悉的温度……

他听到自己心跳有些快。

萧无咎大手落到他额上,皱了眉:“生病了,自己不知道?”

祝卿安后知后觉伸手去摸额头:“可我好像……没什么不舒服?”

萧无咎低眸,看他略苍白的脸,血色很浅的唇,突然把桌上铜钱都拿走:“不许再算了。”

应该是近来心血消耗太多,又睡得不好,休息不足,心力交瘁,怎么能好?

祝卿安垂眸,盯着他握着铜钱的手。

萧无咎:“我能赢。”

祝卿安小声:“我知道。”

可就是忍不住关注,想让这个赢的过程顺遂些。

“乖一点,嗯?”萧无咎握住他的手,声音轻下来,“现在阳光这么好,要不要洗个澡?我给你准备点吃的,吃完好好睡一觉? ”

“行吧。”

祝卿安光是想想,就觉得这画面怪舒服,那就懒一天吧。

他手撑桌面,却没站起来,盘腿太久,腿麻了。

萧无咎环膝抱起了他,非常标准的公主抱。

祝卿安蹭了蹭他肩膀,长长叹气。

萧无咎抱着人,穿越阳光微风:“怎么了?”

祝卿安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习惯萧无咎的随手照顾了,他现在抱他,他竟然都不会觉得不好意思。

“你力气好大,抱个人都能这么稳。”

“是你太轻,长点肉吧,卿卿,”萧无咎话音隐带笑意,“若有一天,能折腾到我,才是本事。”

祝卿安觉得今天的阳光有点太过灿烂,灿烂的某些人都跟着灿烂了。

洗了个极舒服的热水澡,慢悠悠吃完饭,正是黄昏,夕阳西下。

萧无咎把懒骨头,不想动的祝卿安抱到床上,搂好,盖上被子:“睡吧。”

祝卿安也的确有些睡意,但还是撑着精神,跟他提起昨夜的事,良临侯不是什么好东西,良县这个县城倒不错,县令暮行云非常难得,这个小城最好不要强硬侵占,能和平领导最好不过,但是西平侯也盯着这里,现在一定在某个角落谋划着什么坏事……

萧无咎把他的头按在胸前:“我知道,不准再想。”

祝卿安只是突然想起那个卦象,灾祸,水:“萧无咎,这附近,可有河流?”

“往西五里外,有江名苍,”萧无咎早在祝卿安说批语时,就想到了,“若苍江决堤,则水淹良县,百姓难救。”

二人陷入沉默。

所以很可能,他们要应的,就是这个险,可能是马上连绵大雨带来的灾祸,也可能,是西平侯在干坏事。

祝卿安话音很轻:“宽宽他们都还没回来……”

此事,只能萧无咎亲去解决,还不能拖,立刻去。

良久,耳边才传来萧无咎低哑的声音:“……你病了。”

不能跟去,他也不放心。

“你不是答应过,要相信我?”祝卿安话音有些急,“我只是有点发热而已,现在没有任何不舒服,也没有危险预感,没有气机提示,最多也就是个风寒,三五日就好了。”

萧无咎按住他后脑,没让他抬头,声音很低很低:“你是不是,从不在意我在想什么?”

“什么?”祝卿安靠在对方胸前,听到澎湃有力的心跳,自己的心都好像跟着这般跳动了。

萧无咎:“你想让我信你,我信,你想做什么,有危险,但你说无碍,我就允你去,可到了那一刻,我担不担心……你似乎从不考虑。”

腰背大手越来越紧,祝卿安突然想起,从冯留英齐束手里逃出来时,萧无咎抱着他的力度,和现在一模一样,很紧很紧。

“你担心我?”祝卿安声音压在对方胸前,有些闷闷的。

萧无咎:“没有,一点都不会。”

祝卿安:……

“我真的没事,一点小小风寒而已,但这件事真的很重要,很需要你去,”他试图说服萧无咎,“在你心里,也是明白孰轻孰重的是不是?”

萧无咎看着怀里人似染绯色的眼角,没什么血色的唇,不知为何,就是很不想走:“你需要我赢过旁人,需要我信你,但不需要我陪你。”

“怎会?”祝卿安故意凶巴巴,“你去忙完,还是得回来陪我的,不然我怎么睡觉?”

他抬起头,看过来的眼神清澈干净,像皎月落入春日湖水,繁星映照浩渺烟波,美都美的直白坦荡。

他的确需要他,但好像,也只有这个了。

萧无咎摁回他的头:“睡觉。”

天边最后一抹光线消失,夜色侵染,祝卿安精神不足,很快睡着了,不知做了怎样的梦,抓着萧无咎衣角,小声唤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萧无咎听着,闭眸缓缓叹息。

“你……”

他将人抱的更紧,呼吸落在祝卿安颈间,想要靠近做点什么,又堪堪止住:“你对我,就没有除了主公以外,任何别的要求么?”

他以指为梳,整理祝卿安散在枕间的头发,两个人距离太近,头发都缠绕在一起,亲密无间,远比他们的心近多了。

萧无咎低眸,拉过祝卿安的手,环在自己腰间:“你需要我的……”

“卿卿,需要萧无咎,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