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相寺坐北朝南, 北接群山,东西两侧往下是山路,南临悬崖。
但这悬崖, 不是仅仅一点,它也随山势连绵成线, 从大相寺墙西到东,人们经常看到的, 是随寺内侧门过来的一处,就是之前祝卿安和萧无咎去的那处。
现在,他们来的是另一个地方,更陡峭, 更偏僻, 表面看无任何穷奇特殊之处, 远远看着,就没有让人想过来看一眼的欲望。
萧无咎:“你确定是这里?”
祝卿安看着他的脸, 分明在笑, 分明也想到了,还故意逗他。
“行吧, 就让你家军师教教你,”祝卿安清咳两声, 有模有样的背着手, 朝远处山下指点, “你看那些上山下山的路,密密麻麻,亭多,小路多,的确足够给人们歇息, 也足够隐私,但它会保护的,并不都是香客贵人的隐私吧?若有人熟悉路径地形,想要做什么秘密之事,欲绕过别人视线上下山……是不是也更方便?”
香客们的确感恩这些巧思方便了他们,可更多人,却可以混水摸鱼,甚至隐藏自己的存在。
“一些磨损的青石台阶也很巧妙,越在下面,磨损的越多,越往上,磨损的越少,尤其近寺门处,那里可是所有小路交汇之处,入寺门必经,竟然还不及山底,难道所有的香客都是游玩完半山腰就回去了?”
肯定不是,有一大部分脚步痕迹,并未进入大相寺。
“从山下往上,经由各条小路,可以画出不同行动路线轨迹,而所有路线的尽头,就在此处!”
祝卿安指着脚下地面。
再说了,他会算,就算以上所有推测不成立,错了方向,他还可以掐卦,然而现在他心念无比坚定,必错不了。
萧无咎:“吾之军师,天下无双。”
祝卿安:……
你夸就夸,那么看着我作甚!还笑!谁家主公笑得像个傻子!
“可是怎么过去呢……”
祝卿安瞪了萧无咎一眼,提醒这男人该办正事了!
崖这么深,秘密地方总不可能是谷底,真要是最底下,都不用上山,在下面绕就是了,他直觉应该在对面,可这里气候与山下不同,终年云雾不散,甚至寺庙临这边的门都立了牌子,专门提醒香客不要太过往前,以防意外跌落崖底,而且门还只有晴天会开,但凡天有一丝阴,云雾更多,寺里往这边的门会全部关掉,生怕人们出什么事。
这一道悬崖,似一条大裂谷,把两边山峰隔开,连距离多远都看不到,怎么过去?真的有通道么?
“要不——你等等。”
祝卿安想卜个卦,看看有没有什么指引。
萧无咎却按住他的手:“不用。”
“嗯?”
祝卿安一个字还没说完,萧无咎就不见了,他突然往前走两步,跳了下去!
竟然这么直直的跳下去了!他就不怕摔死?
祝卿安心瞬间跳到了嗓子眼,赶紧往前两步,又不敢走了,滑下去怎么办?萧无咎虽然爱行险,却不是个会找死的人,平时也没看出有什么心理问题,应该死不了?
“萧无咎……”
他想喊,又觉得不行,声音太大,把别人招来了怎么办?他们今天可是带着目的过来的!
祝卿安想了想,往前一趴。
他小心点,爬几步过去看,应该没事?
云雾太大,眼前视野朦胧,他看不到任何东西,包括人,但他听到了声音,很滞涩的声响,像是移动崖石,又似什么锐利金属摩擦。
到底怎么回事,萧无咎在搞什么?
没多久,萧无咎重新跳了上来。
祝卿安抬眼:……
萧无咎低眸:……
“你在做什么?”
“还不是担心你!”祝卿安瞬间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怎么回事,你这跳上跳下的,难道这崖下有坑——”
又是话还没说完,就被扣住了腰,耳边风声掠过,视野陡转,他被萧无咎抱着,往崖下跳去。
祝卿安差点惊叫出声,就差一点点,因为他很快发现,抱着他的萧无咎突然顿了一下,一个拧腰纵跃,跳到了一处平台。
原来这里有一处很巧妙的,凹槽似的小平台,熟悉地形,稍微有点功夫的人,往下跳时注意下角度,按一把崖石借力,就能平稳降落到这里。
小平台天然形成,很是结实,崖壁上的石头有些是天然的,有些是人工镶助上去的,很有规律——显然,他们找对地方了。
祝卿安很快看到,面前云雾深处,小平台延伸出去的地方,竟然有一条长长的绳桥!
绳桥以铁铸就,以布包裹,几乎没有声响。
祝卿安抬头往上看了看,这个距离,离崖顶不算远,也不太近,以现在的云雾程度,不易察觉,但太阳再大一点,就不一定了,可这里从未被人发现过,而且这绳桥相当晃动,不像始终这么悬着的,想起刚刚的声音……
“这是你拉上来的?”
“有机关。”萧无咎指了指山壁处。
祝卿安懂了:“也就是说,平时不用时,这绳桥自然垂落,没有人能看见,就算上面有人扔东西也不怕,细细绳桥接不住,不会发出任何异响,需要用时,便跳到这里,打开机关,绞升绳桥,人就能过去。”
只要不恐高,有一定的功夫。
没有武功也不要紧,只要体力足够,用力扣住绳,紧紧拽着溜过去,也可以,就是使用的时候,大约得有人手帮忙把风,不然就会有被发现的风险。
萧无咎:“过去看看?”
祝卿安有些犹豫,不是不想,是觉得有点危险,萧无咎再有武功傍身,也是血肉之躯的普通人,谁知道这绳桥有多长,如果在这种时候遇到万一,可真就是生死未卜。
萧无咎扣住他的腰:“不信我?嗯?”
“倒不是不信,你等我掐一卦——”
又是话没说完,就被萧无咎紧紧抱住,拉着绳梯,冲滑向远方!
山风猎猎,吹的睁不开眼睛,碎发打在脸上,微疼,祝卿安这次是真的喊都喊不出来,呼吸都跟着紧绷局促,萧无咎到底在干什么,知不知道很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一息,两息,或是四五息,更久,当身体适应了危险后,他缓缓睁开眼睛,见天地广阔,云雾缭绕周身,目之所及只有飞鸟同度,仿佛天地浩瀚,山川壮美,任我遨游。
“哇……”
祝卿安忍不住心跳加速,他知道很危险,但他也知道,身后胸膛足够温暖安全,不管前方有任何危险,都不足以撼动对方为他搭建的天空,他将永远可以自由自在遨游,不管何时何地。
也不用害怕,因为……总有他在。
“萧无咎——”
“嗯?”
“我好欢喜——”
“那就永远,都不要放开我的手。”
这一路似乎很漫长,又似乎短的只有一瞬间,祝卿安双脚重新落到地面时,都不知自己是该遗憾,还是该松一口气。
但他可以从容直面萧无咎了,他可以拉他的手,看他的眼睛,哪怕再想起那日之事,都不会觉得羞耻或不自在。
果然身体……比心诚实很多。
萧无咎替他将碎发拢到耳后:“我说过的,你永远可以相信我。”
祝卿安顿了下,微微一笑:“那你以后,可要继续保持。”
这边也是个山壁,但建造,就比刚刚过来的方向精心多了,竟然有个滑车!造型精致小巧,有卡扣机关,明显是在绳桥上使用的,哪里用得着自己攀绳子,两边以暗号约定准备,是可以直接使用它来往的!
再往上看,也不用那么惊险的跳上跳下,这里建造了缓坡,直接就可以走上去的!
可见大相寺那边需要隐秘,这里则是完全把控住的,势力范围。
“咱们这就上——”
“嘘,有人!”
萧无咎捂住祝卿安的嘴,带他贴在崖壁上。
像是这里日常设定的巡逻队,脚步无声又规律,期间没有人交谈。
待脚步声过后,萧无咎带着祝卿安无声掠上崖顶,朝明显有建筑物的方向前进——
他们很快发现,这里巡查队伍非常多,布防相当严密,每条线路,每一道墙,都有监视点,而且这些人都没有声音,他们不聊天,不说话,哪怕换防,也不交流,氛围寂静到诡异。
萧无咎艺高人胆大,以超绝轻功带着祝卿安,一路遇过惊险时分,但一次都没被抓到。
祝卿安则只管聚精会神,掐算利好方位,二人配合默契,以最短时间,直直进入了这个建筑群的最中心部位。
这里的布防明显是外紧内松,外面密密麻麻的布防,寻常人难以避过,到了这里,便四下无人,只有无声蔓延的寂静,静到诡异。
此处是一条长长通道,干净整洁,别无它物,但不管左右两侧墙壁,还是头顶高壁,都画满了壁画。
壁画内容,几乎全部都是欢喜佛,佛头上或有冠或无冠,或坐,或站,但不管什么造型,什么姿势,面前一定挂着一个身材曼妙,衣着暴露的女子,女子或抱挂在他身上,双腿绕到他腰后交缠,或被他制住,卡在腰间,佛陀若是站姿,脚下必定踩着婴孩或人骨。
所有的壁画颜色瑰丽,诡异,稠密,淫邪……
到了让人不适的地步。
及至通道尽头,门口两边出现了人骨,倒扣的头骨,大小不同的腿骨,还有一架人皮小鼓,以特殊的方位摆放,让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
“这是……骨器。”
祝卿安就知道,找到最后一定会找到这个,命师觅天地气机,能知命推命,便也能改命换阵,还有各种风水局,有助人方向,便有害人方向,而骨器,就是一种法器。
并不是所有命师都要用到这种东西,但在某个方向,这种东西用处非比寻常。
萧无咎:“他们真的杀人取骨?”
祝卿安眉目肃凛,话语间透着不喜:“世间有密宗一道,号称集佛道两家之所长,两家有的,会的,他们都有,都会,却没有佛家道家讲究的那些戒律忌讳,比如酒肉色戒,他们都没有,他们不禁尘世任何享乐,也会劫掠女子,行房之事,且不认为这是在犯淫邪罪业,他们认为男女交1合,甚至一切物种交1合,这种表达方式是世界创造的源头,能量最甚,通过这个过程可以激发体内最根本的创造源,认为在达到高1潮的那一瞬间,虚无至空,可得灵机灌顶,天授气机,由此领悟飞升……”
“但他们没有家的概念,也不认为自己在欺辱女子,他们会用各种话术哄骗她们,让她们自愿奉献,比如世间凡杂气多,她们需要净化,她们心中肯定有所求,欲念越多,越高,越需要更高频次的净化,这个所谓的’净化‘,就是壁画上这样……听话的女子,就这么被消耗,哄骗,驯服,不听话的,就进行打压,强欺,最后做骨器……法器。”
而这种线路,最容易产生链条,以话术哄骗蒙味的人群,让他们拜服拥护;主动帮忙找各种’羊‘,以权色交易,修炼长生蛊惑掌权者,让他们加入团体,庇护团体利益……
阎国师所为,就是这样。
“他就不担心,哪日被揭穿?”萧无咎皱眉,“他确实厉害,本领不错,可他并不能助人长生。”
这些话术不是没风险,掌权者信或不信,蒙昧者终会觉醒,而且他是大师,天下大师何其多,终有一日,他的所作所为会被知晓,会被清算。
祝卿安:“命师,也是普通人啊,先是人,才是命师。是人,就会有自己的私欲,有自己的选择取舍,为善为恶,功德业果,我相信阎国师什么都知道,他不选择天道所向,是因为天道所向,他自己无法放纵享受,他想要至高无上的权力,连上位者都会屈从的信仰,众生匍匐……他喜欢那种感觉,并尽所能维护,直到死的那一天。”
“他应该很清楚,他玩的这一套迟早会崩塌,密宗行事,也不像他这么招摇放肆,遂他要的并不是什么口碑,名声,来世,他只要小心些,延长这个过程,延长他的享受时间,最好能持续到他死那一刻,就最好了。”
这种人,才是真正不修行的人。
萧无咎:……
祝卿安转头看他,快速眨了下右眼:“不是所有命师,都像我这般有追求的。”
“是我障了,”萧无咎垂眸,“吾之卿卿,独一无二。”
说话就说话,搞这么暧昧……
祝卿安清咳一声:“这道门好像需要机关开启,桃娘给的钥匙,大约就是?”
“嗯。”
萧无咎拿出那个东西,放到一边凹槽,竟然严丝合缝,使力往下一按——
门无声滑开。
再往里走,就看到姑娘们了。
不同年纪的姑娘,在不同房间里关着,小的七八岁,大的十三四岁,不交流,不说话,没有什么表情,像一尊尊泥塑,分明是鲜妍花朵的年龄,却没有任何生命力,四周充斥着诡异的安静。
这个年纪的孩子,怎么会对世界没有好奇,不爱说话,也不关注门外有没有人来,看都不看一眼?
必定是被打压狠了,在一次次充满痛苦的训诫中,知道有些事不能做,被打怕了,限制狠了,便不再敢了,一日日活在麻木里,不再关心周围任何事,任何人。
规训出乖巧听话的模样,再灌输其它东西,就容易得多,不管她们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都不会反抗——她们已经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和能力。
“畜生……”
祝卿安气的眼角都红了,阎国师怎么敢的!他就不怕承受不了这业果么!
“嘘——看那边。”
萧无咎突然把祝卿安拉到一个角落。
远处有人过来了,像是送茶点饮品?
祝卿安看着小姑娘们排队去取,静无声息,又乖乖吃喝下,没半点意见……送东西的人盯的很紧,保证任何一个人都得吃下去。
难道这就是……专门养骨器的药方?
“甘枝玉露……红粟果泥?”
祝卿安急切小声:“我们去看看!”
萧无咎正有此意,很快潜伏在明暗光影里,跟着那些送东西的人,一路弯弯绕绕,找到一个巨大房间。
房间里放的,全都是配好的同样东西,贴好了字条:甘枝玉露,红栗果泥。
果然就是这些!
祝卿安:“我们要找到红栗果泥的配方!”
甘枝玉露的方子,桃娘已经到手了,这红栗果泥到底是什么呢?看起来好像混合的水果泥,或者加了一点粮食?
萧无咎:“这么多……你觉得,是别处配好运过来的,还是这东西,就是在这里配的?”
“我觉得,就是在这里配的。”
祝卿安眉目净澈**:“外面山路有多难行,你我皆知,悄悄运人已是不易,天天搬运这么多东西,更不容易遮掩,而且你闻闻……这两样东西的味道,都很新鲜,不像放了太久。”
萧无咎沉吟:“若不想让人轻易得到方子,将采买的原料混放在一处——我们已经知道,甘枝玉露的方子了。”
祝卿安眉心一跳:“所以把所有材料都记下不就好了?刨去甘枝玉露的,不就是做红栗果泥的?”
萧无咎:“现在好像是他们的休息时间,我们得去外面探一探,是否真有混合原料储藏处。”
“好!”
祝卿安跟着萧无咎往外走,找了几个方向,很快锁定了原料储藏的方位。
一切都很顺利,祝卿安却突然有了点不好的预感,这一路走来……是不是有点太顺利了?想穿越悬崖就穿越悬崖,想进来房子就进来房子,想找到姑娘们就看到了姑娘们,想找药方就线索齐备,而且他们躲避的并不怎么惊险,这里那么多人守卫,愣是谁都没发现他们?
容无涯都特意提醒过,这里有阎国师布下的大阵,外人难进,怎么他们没遇到?
地面突然颤抖,四周更加寂静——
完蛋,说什么来什么,阵法被启动了?
“果然小小风水阵拦不住你,我就知道,你会找来。 ”
晃动视野中,一道不算陌生的声音,伴着不算陌生的身影出现,是知野。他看着前面两个人,确切的说,是看着祝卿安,眼神复杂极了。
祝卿安:“你做了什么?”
知野微笑:“你不是猜到了?”
祝卿安皱眉:“大阵开启,所有人都会死,你也不例外。”
“所以我不亏啊,一个天下人吹捧觊觎,得天授命的命师,一个所有人忌惮提防,最有望窃取龙位的诸侯,今日都要为我陪葬——”
碎石尘烟中,知野看向萧无咎,笑容阴诡,语气轻佻:“不如中州侯也做个选择?我其实比你身边的祝卿安更有用,他会的,有些东西我可能比不上,可我有的,他也够不着,比如今日——我可以让你死不了,也可为你提供南朝更多情报,阎国师的弱处,让你迅速登基,我也没那么高的架子,相貌也算尚可,至少比祝卿安解风情……如何,中州侯考虑下?”
祝卿安瞪了眼,这狗东西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竟然当着他的面,挖他的墙角!
知野不仅知道,还继续:“上次定城一别,我到如今,都很思念侯爷,侯爷同我说过的话——想必还没忘?”
祝卿安瞬间有了决定,他看向萧无咎:“你出去找方子,救人,这里,我来搞定。”
萧无咎不赞同:“他是命师,还对此处——”
“他是,我就不是了?”
祝卿安一脸’你敢不信我‘的威胁,萧无咎皱眉,以眼色表达自己的担忧——知野擅驱虫。
“我又不是没有……”祝卿安肃着脸,眼色提醒出门前的事——二师兄神神秘秘给我塞了东西,你没看到?
萧无咎:……
如果他没记错,元参塞东西时说,保证有用,但不保证效果范围,有虫放心用,出事自己背。
祝卿安表情相当倔强。
地面还在震颤,外面已经乱了起来,他们没有时间,萧无咎知道怎样选择最好,拉过祝卿安,轻吻他眉心:“那你自己小心,我尽快把外面的事办完,立刻回来寻你。”
萧无咎动作非常快,一旦做了决定,绝不拖泥带水,身影很快消失不见。
祝卿安迅速掐指计算方位,找到利好位置站定,遥遥看向知野:“行了,别玩你那套谁都不信的花花肠子了,现在没别人,不如你我也来个坦白局——”
“人之将死,其念万千,知野,你可想在这世间留下点什么?不会觉得不甘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