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的他?
砂伦嘴角一抽, 很快就想起了在第三星际的人造沙滩上,那个金发牛仔对他说的话。
“——身处在这里的你,这个名为‘砂伦’的个体, 是个没有过去, 没有未来, 也没有现在的虚无。”
他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金发女人,又将这个人和他记忆里前不久和自己说过这句话的金发牛仔放在一起比对。
砂伦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只是换了身衣服装扮后就有这么大的变化。
“你真的是,”他迟疑地开口, “伽不佘吗?”
然后他就看见站在自己面前,无论哪个角度看都很像是完美雕塑作品的女人愣了一下, 然后缓缓笑了。
那张脸上的笑容褪去了令他不适的诡异, 就像在只有他和她的白雾中那样笑得自然。
“这让你觉得很不可思议吗?”金发女人温和地开口问他, “我的确是你记忆中的伽不佘。”
星盗没有松开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气,依旧警惕着:“你这变化也太大了。而且, 不管是这个地方,还是忽然出现在这里的我, 你似乎都有预料。”
他深吸一口气, 问:“这里是第十二星际,隶属于霍尔·坎贝拉的黑矿场,对吗?”
可金发女人却摇了摇头,然后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开口否定这句话的关键词。
“是隶属于伽不佘的矿场。”她说,“现在,这片幽灵矿场是我的地盘。”
幽灵矿场?这什么命名方式?
砂伦皱起眉:“什么叫……你的矿场?这个矿场,还有一个正式的名字?”
“正式?倒也还好。”金发女人抬眸向周围看了一眼, 从那些正在工作,偶尔会偷看一眼的矿工们身上移开了目光,她说, “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是因为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幽灵。”
所以在这片满是幽灵的矿场里,这个名字最合适不过了。
因为这句话,砂伦感觉自己的心脏随着金发女人的声音开始在胸腔里狂奔,锤出来的声音叫他的耳朵膜都开始发痛。
他抿了下干燥起皮的嘴唇:“我不明白。”
于是金发女人就叹气。一边叹气又一边看他,活像是眼前的星盗生出了什么绝症一样。
“你不是不明白,”她说,“你只是不想明白。你很聪明,砂伦。”
当她们开始一来一往的对话后,金发女人的态度就柔和且真实了很多,就像是之前那样令砂伦感到不舒服的虚假只是她伪装出来的外壳。
“——拿着那块晶石离开这里之后,过得怎么样?”
砂伦猛地抬起头看着她,浅金色的眼瞳中闪烁着不确定和狐疑。
“那块红色的,像火焰的簇状晶石。”金发女人微笑着看着他,“还记得吗?”
砂伦:“……是你给我的?”
“是噗噗留给你的。”她说,“噗噗……可惜了,你现在不记得它。黑石将那段记忆彻底留在了矿坑里,然后被掩埋在爆炸过后坍塌的废墟下。”
这句话说得很平淡,但砂伦的眼前似乎真的闪过了不少片段似的记忆——和他印象里的出逃那天完全相似但不同。
星盗下意识地按住了额头,想要循着这片段似的记忆往事情的真相探寻。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金发女人说着话,然后砂伦就又看见那古怪且虚伪的笑容再一次爬上了她的脸,看着就跟仿生人一样,“反正在这个地方,所有的记忆没有意义。”
“我、我还是不明白,”砂伦喘了口粗气,闷闷地开口,“为什么现在我的脑子里面有三个我在打架?”
金发女人一怔。
“三个?”她咀嚼着这个词,然后恍然大悟,“哦,的确应该是三个。”
一个被爆炸掩埋在矿坑的深处;
一个好运捡到晶石逃出了生天;
最后一个,被金发女人温和的,亲自送上了星舰。
砂伦捂着额头瞪着她看,浅金色的眼瞳泛上了生理性的水光:“我们是不是很久之前就认识?我……我好像看见了你,还看见了一条巨大的虫子。”
巨大的虫子!
站在砂伦身后不远处的塔文睁大了眼睛。
这个人,这个看着很像是长大了的砂伦的人……其实就是前不久被他护在怀里面的孩子?
“站在后面的那个人,”就在他也跟着这几句话陷入沉思的时候,金发女人的声音准确无误地传进了塔文的耳朵里。“塔文。过来吧。”
她又开始叹气了。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个叫“砂伦”的人进到矿场后,一直以来都保持着温和的金发女人神情上带上了其他的意味。好像是面对了一个棘手但能够解决的难题,带着些大部分人察觉不到的无奈。
塔文不知道她为什么叫自己,难道说之前他的动作一直被观察着吗?
但他已经逐渐摸清楚了金发女人的态度。
温和中带着让大部分公民都无法理解的宽容。
……而这种宽容或许来自于她对自己强大实力的自信。
只是他没有想明白的是,为什么是他?周围对此感兴趣的矿工可不少。
但偏偏金发女人准确无误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为什么?”
听到塔文耿直发问后,金发女人想了想。
现在的三人已经转移到一间小帐篷前,坐在令人十分拘束的小小板凳上。金发女人那纯白的长袍落在灰黑色的土地,很容易就被石屑沾上染了个半灰。
但坐在小板凳上的人依旧优雅从容。
“因为你看向我的目光中表明,你也很在意这件事。”金发女人很坦然地开口,“既然已经有两个人都这样在意,那么我正好一起来说一下。”
“首先,先说说你们现在最在意的一个点。”
她说:“没错,你们现在已经死了。”
偶尔路过的矿工们根本没有将注意力放在她们的谈话上,或许会因为好奇而探过来目光,但他们也明白这样聚在一起的谈话或许不该让他们知道。
塔文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凝重地吐出。
“……这样的秘密,我们不应该到帐篷里面说吗?”
金发女人:“可这不是秘密。也不用向任何人隐瞒。”
她的声音平淡又冷漠。
“不用在意会被谁听到。因为这片矿场你们都无法走出去。”
“可你之前还说这里的人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幽灵。”砂伦说,“我们现在在你口中,我们就已经死了?”
金发女人:“因为不是在我口中你们已经死了。而是在这段历史中,你们已经被记录死亡。”
“在这片星海中,再也没有任何‘星盗砂伦’的痕迹,”她侧头看向另一旁凝眉深思的塔文,“也不再会有猎犬塔文的痕迹。”
“在这里的所有人本应该都消失在大众眼中的一场‘矿坑爆炸’中。”她说,“可你知道自己在呼吸,知道自己的心脏还在跳动,这证明着你还活着。”
“但却死在了大众眼中。”
砂伦还在咀嚼这句话。一旁的猎犬忽然道:“我有问题。”
“请问。”金发女人温和地开口,“应该不少吧?”
塔文苦笑一声:“的确是。”
他收起了脸上的苦笑,换上了一副严肃的神情。
“第一,你知道我是猎犬?”
金发女人:“在这片矿场中,我无所不知。”
猎犬皱了下眉,因为这个答案,他看着对方的眼神惊疑不定。
“第二,”可他没有停下,还是继续问道,“你说,我们本应该都消失再大众眼中。所以一定有人超出了你的预料,出现在了大众眼中。那个人是谁?”
金发女人还没有回答,但在场的另一个人已经作答。
砂伦:“是我。”
星盗的神情有些疲惫。
“我从本该爆炸死亡的矿场中逃了出来。”
一个本应该死的人,突然扭转了命运,又活了过来。活了过来,还在星海中驰骋了十多年。
于是塔文的目光就放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人,他其实并不是很熟悉。
在他最新鲜的记忆中,年幼的男孩被塔文护在怀里,生生的扛着那近距离的爆炸。但是之后呢?之后又发生了什么?火光之下,难道在那条时间线上的他们都死了吗?
“在我的记忆里,”砂伦顿了顿,“我在爆炸发生的前一刻离开了矿场中心,身后爆发火光的时候我是处于矿场最边缘的地方。”
“在那辆停在边缘,本应该用于开往城镇与矿场的大巴车上,我陷入了昏迷。醒来后手中就有一块红色的晶石,而我也在距离矿场最近的城镇上。”
“至于怎么去到那儿的,那块晶石又是谁给我的,我什么记忆也没有。”他疲惫地说,“本应该什么也没有。”
塔文一怔。
砂伦继续说道:“我一直以来都不知道那个时候在我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卖掉那块晶石后,我有了离开第十二星级的资本。可我没有地方去。我没有身份,也没有归宿。然后慢慢的,我就变成了星盗。”
他后来在星海当星盗的时候遇到了不少人,有的是他的朋友,有的是他的敌人。
不管是朋友还是敌人,能陪着这个星盗一路走到现在的,没有一个人。
现在的砂伦正平静地说着这些,就好像在以第三视角来旁观这一路的颠沛流离。
“可是我今天知道了。”他说,“我记起来了那条被我命名为‘噗噗’的巨虫,我记得它为我带来了食物,陪着我聊天说话。它比任何人都要像人。”
“那个时候我对它说,我想要离开这里。于是噗噗给我带来了一块贵重的红色晶石,是它给了我离开的资本与勇气。。”
“如果这份记忆是真实的,那么……”他抬起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金发女人,“真正给我这个离开机会的人,是谁?”
金发女人被他注视着,然后轻叹一声,无奈道:“大概是我吧。”
“大概?”
“因为按照常理来说,产出这类晶石的不是我。”金发女人一本正经道,“而是伟大的大自然。”
砂伦:……
疲惫极了的星盗扯了下嘴角,很给面子地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可我的记忆里面没有你的影子,直到我来到这儿才多了两份记忆。”他既哭又笑地说,“我现在感觉自己要疯了。我到底是谁?是那个死在矿坑爆炸里面的童工,还是那个在星海游荡的星盗?”
“如果是在这片矿场,”金发女人说,“那这两个都是你。”
“这听上去是某种科学实验。”猎犬深吸了口气。
“可是第三份记忆呢?那份有你和噗噗存在的记忆,又是怎么一回事?”星盗问,“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为了这块红色的晶石,星盗找寻了很久很久。
想找到那个救过自己的神秘人。
可是他没有想到,所谓的救命恩人其实就在自己的眼前。
“从现实来看,它是真的。”金发女人看了他一眼,似乎不太理解星盗为什么忽然这样激动,“可是你也的确没有看见我们。”
“那只是黑石带给你的影响。”
黑石。
黑石!
星盗的眼中几乎要喷出怒火来:“这到底是什么个东西!?和这个相关的不是只有疾病吗?!”
塔文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冷静点。”
“简单来说,最纯粹的黑石能够控制时间。”
金发女人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非常平静。她没有管突然转头看向他的猎犬,而是望着慢慢平下怒火的星盗:“而最方便使用它的方式,是让黑石粉尘进入人体,从而影响人类大脑。”
“爆炸产生的黑石粉尘进入你的体内后控制了你的大脑,也控制了人体的时间。”
星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听上去很像一本科幻小说。”
金发女人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总之,因为这个原因,你的身体并没有因为爆炸而死亡。黑石的粉尘保存了你的身体。”
她说:“可是你体内的粉尘终究会有全部消散的一天。”
星盗顿了一下,了然:“所以当我身体健康的时候,我就死了。”
一旁旁听的猎犬被这句直白的话噎了一下。
“这样的几率其实很小。”金发女人的脸上带着没有丝毫掩饰的新奇,“我想看看你能活到什么时候。”
“所以你给我离开的机会和资本,就是为了看这场实验到底什么时候才会终止?”砂伦看着她,在星海的时候,星盗的脸上永远都只有肆意的笑,可进入到这个矿场后,他只有疲倦和苦笑。
但是金发女人没有点头认同这句话。
这很奇怪,因为从谈话开始后,她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带着高高在上的疏离,砂伦以为她大发慈悲的由头只是为了看一场好戏。
就像在那片人造沙滩上,像个小丑一样,为对方演了一出不上不下的‘好’戏。
金发女人:“不是。”
星盗怔愣过后,内心稍有慰藉。
金发女人:“我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过救你。”
星盗:???
“我的确对黑石很感兴趣,但是我也不会因为对这个东西感兴趣,而将它作用在人类的身上。”她说,“最主要的原因是噗噗。它说,你想要离开这里。”
“所以我帮了你。”
“——你属于星海,砂伦。”
在那份不明不白不真不实的记忆里,金色的神温和的,笑着笃定地开口。
“我在小报上看到了你的新闻。”她笑着说,“看上去你的生活很丰富多彩。”
星盗张了张嘴,但什么也没有说。
但又安静了一会儿,他忽然站起来,硬巴巴的说了一句我出去走走后就走到了塔文快要看不见的角落。
猎犬看着他离开,看着那个身影渐渐消失在矿工的身后。
原来时间真的能改变很多。
不久前还是小孩子的砂伦被他护在怀里,而现在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就已经是很多年后的星盗砂伦了。
……其实塔文作为猎犬起先对“星盗”没什么好的看法。
但是他又想起了前不久那个矿工和他说的话。
“——没有身份,没有归宿。没有被记录在案的过去,也没有令人期待的未来。”
这个矿场里的矿工们就是这样的人。
他无声的叹了口气。
“我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猎犬很诚恳的看着金发女人。
女人微笑着看着他:哪里不对劲?
“您的确没有说谎。”猎犬依旧诚恳,“可说出来的也不全部都是真相。”
“我闻得出来。”
金发女人讶异地看着他:“竟然还能这样?真是神奇的鼻子。”
塔文没有因为这句夸奖而害羞,因为他很清楚这大概是金发女人转移话题的手段之一。
“您刚刚提到过,黑石能控制时间。”他说,“所以遇到过去的砂伦的您,其实并不是过去的您……而是现在对吗?”
被他问话的人脸上依旧在笑。
塔文定了定神:“所以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您在最开始没有对他表明自己身份——那个赞助者的身份。因为在时间被控制之前,您也不知道那个赞助者就是自己。”
仅从一点点信息中就能推断到这个程度,金发女人很欣赏地看着他。
“可惜你已经死了。”她叹息道。
猎犬又被一噎。
“但至少我在这个矿场里还算活着吧。”他无奈道,“您倒也不必一定要像个恶人那样强调。”
金发女人似乎很困惑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为什么会说这句话。
至少在这一点上,猎犬才不相信她呢。
明明穿着打扮无限贴近于神话故事中的神,但身上又有一种白切黑的气质——啊,又想起了一点在猎犬队的事情。
他晃了晃脑袋,把暂时不必要提及的思绪抛到脑后。
“黑石,竟然能有这么大的功效吗?”塔文喃喃。
金发女人:“有的人认为它是百害无一利的剧毒。有的人视它为珍宝。所谓的功效,最重要的还是看使用它的人。”
猎犬忽而看向她,问:“那您呢?您是怎么看待它的?”
“对我有用就是好东西。”金发女人微笑道,“如果没用,那就只是一块普通的石头。”
很贵族的发言。
但猎犬还是不相信她的话。
谁叫这样一位好心贵族能够把“我救了一矿场的人”都能说成“我只需要雇佣一些人”这种资本发言。
不管有用没用,猎犬都强烈怀疑这位贵族能够硬生生编出有用的借口。
金发女人:“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问题……
塔文一怔。
其实不管问什么,最重要的就只有一点。
“死去的人还能再活过来吗?”他问。
金发女人:“就像星盗砂伦一样?”
塔文:“不。他还是死了,对吗?在大众眼中。体内的黑石消失干净后,他就像是没了燃料的煤灯。”
金发女人看着他,说:“没有死而复生的事。”
塔文点了点头,猎犬的语气格外豁达。
“那么,我就没有问题了。”
他坦然的态度倒是让金发女人脸上闪过一丝好奇。
“真的吗?没有其他的问题了吗?”
她笑着开口,“你之前还说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您解释的已经够清晰了。”塔文说,他甚至想了想,然后忍不住笑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像您这样的贵族。”
“哦……贵族……”
金发女人忽然感叹了一声,语气中蕴含的复杂让猎犬无法分析。
“我还以为你会问一下,在爆炸发生之后又发生了什么。”
“……什么?”
塔文愣了一下。
爆炸发生之后……是在说他保护砂伦的那条时间线吗?
“如果是那份记忆的话,”他犹豫了一下,说,“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猎犬的身体应该都很坚韧吧?”金发女人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你觉得在那样的爆炸中,你能够活下来吗?”
猎犬看着她,眼睛忽然变得很亮。
很快他又反应了过来。
“可我的确没有了之后的记忆。”塔文回忆着最后的那片黑暗,皱起了眉。
金发女人:“对啊,你没有了之后的记忆。”
说到这儿她忽然语锋一转。
“你还记得在这个矿坑最深处,到底有什么东西存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