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星城深沉如墨, 街道边的路灯高高竖起,像是沉默的守卫在岗守立。头顶上的白星点缀,与雨滴撒在蓝黑色的大伞一般无异……假得令人作呕。
拉法叶收回了自己看向夜空的目光。
虽然走在前面的拳击兔子行动迅猛, 从窄路到星城主街道, 一路上的浮空监控刚调转电子眼往拉法叶所在的方向移动, 就被从地面窜上去的拳击兔一拳K.O.,是没有一刻让人缓过神的迅速。
拉法叶跟在它的身后,像边上的路灯一样沉默地看着这只兔子玩偶一路杀出去, 轻松写意的样子让常常被监控守卫堵在灰城出去不能的拉法叶陷入了深深的茫然。
他们顺利地来到了主街道。主街道上除了必要的商业监控外,没有像灰城边上那样见缝插针地安插监控来关注他们这些灰城里逃出来的小老鼠。
拳击兔大摇大摆地走在星城主街, 时不时会停下来转身看着低垂着脑袋, 还小心遮住脸的拉法叶。
“嘿!”拳击兔站在路灯灯光中心, 冲着他扬了扬它那红白色的拳套,“来!来!”
用于挑衅的简单语言模块让这只玩偶兔子没办法做出额外的控诉, 但拉法叶知道自己迟缓的步速让它感到了不满。
可是没办法,他毕竟是一个“幽灵”。灰城里的幽灵总该要学会小心。
拉法叶用头顶上的破旧针织帽遮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然后又拢了拢自己避风的臃肿皮夹克, 低声道:“来了。”他快步跟了上去。
星城的夜已深,虽然在城市里,但地面降下来的温度让深夜的风也比白天冷上几分,从脖颈处的缝隙刺激人的皮肤,叫拉法叶打了个寒颤。
自从来到“真实”后,他肉眼可见地比往常要更加怕冷。
拉法叶自嘲一笑。
……它要带我去哪儿?
虽然今天的街道上没有机械监控,但长时间待在主街上让他不可避免的开始焦虑。
“来!来!”前方的拳击兔转过身, 原地跳了跳,紧接着用拳套冲他所在的方向挥了挥,“强!那里!来!”
哈?
这种拳击兔子专用语让拉法叶摸不着头脑。他皱着眉顺着兔子玩偶所指的方向前进几步后, 他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棕发女人坐在主街旁边供人休息的装饰长椅上,有时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影子,有的时候会抬起头打量着对面高大的路灯。当她听到旁边传出来的动静时,女人侧过了头,围在她脖子上的鲜红色围巾将她被路灯照得苍白的脸都带上了红晕。
拉法叶和她对上视线后,全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了一下。
“安……安……”
他的声音一定很不好听,因为拉法叶看见了女人睁大了她的绿眼睛,然后又皱起了她漂亮的眉毛。
但拉法叶控制不住。他控制不住自己颤抖的双手,控制不住自己想要上前的步伐,拉法叶踉踉跄跄地往前迈步,然后彻底从灰暗中进入了路灯照耀的范围。
“安格!?!”
他大声地喊道,天青色的眼睛瞪得极大。
“拉法叶?”坐在长椅上的安格愕然地看着忽然出现在自己视野范围内的男人。
她在沙安德勒的哥哥,拉法叶·沙安德勒。在此之前,安格还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见不到他了。
“你、你怎么……”安格站起身,看着拉法叶跌跌撞撞跑到自己面前,她不知所措地开口,“你、你还好吗?”
她的问题被一个深深的拥抱所回答。
冰冷、哀恸的气息在安格的鼻尖萦绕。
“安格,”哥哥的声音带颤,透着不可思议,“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灯光撒在他的身上,让拉法叶恍然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堂。
“嗯,我活着。”安格拍了拍他的后背,比拉法叶要更加镇静,“你是来接我的?”
拉法叶愣了下,松开了她。
“接你?”
“我刚刚见过利维坦了。”安格说,“她告诉我,剩下的沙安德勒在灰城。我在找去灰城的路。”
“灰城……对,我在灰城。”骤然见到许久未见的妹妹,拉法叶的声音都带着激动的磕巴,“你见过利维坦了……然、然后……”
“弱!”
熟悉的剧痛从小腿肚上传来,沉闷的声音让两个人都下意识低头。
被无视的粉白色拳击兔不满地揍了几圈拉法叶的小腿,然后挥了挥拳套:“来!来!”
拉法叶回过神:“对。不能在这儿说话,跟我来安格!”
两人一兔顺着拉法叶刚刚来的方向重新返回,钻进狭窄的巷子后,他们回到了灰城。
在迈入灰城后,安格第一时间发现了这块区域和她刚刚所在的主街道环境完全不一样。
这儿更加阴冷,灰暗。
而拉法叶身上的气味就是来自这里。一个与沙漠全然不同的地方。
当安格跟在他身后进入灰城,下意识看过来的灰城人一个个都瞪大了眼睛,瞅着拉法叶身后的女人目瞪口呆。
“……安格?”
“那是安格吗?”
“不会吧……安格不是……”
一个长大了的安格出现在了所有灰城人的面前。棕黄色的纱衣在灰暗的灰城里成了最独特的风景一线,更别说围在她脖颈处的红色长围巾……她看上去和大家记忆里中的那个孩子很像。
像一只行走在沙粒中的沙漠猫,沉稳却又带着骨子里透出的凶悍。这幅模样全然昭示着这是一个属于沙漠的子民。
“大家。”拉法叶站在她的侧前方,他深吸了一口气,开口后语调带着兴奋,“安格回来了!”
安静的灰城沉默了一秒后,大家爆发出几乎要翻了天的轰鸣,一个接一个地挤向安格所在的方向。
被惊了一下的沙漠猫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的弯刀,警惕地看着贴近的众人。
但是下一秒,一个眼熟的人挤到她的面前,脸上绽放出绚烂的笑容。
“安格安格!”他亲切地叫道,“你还记得我吗?我是薄伦!咱们小时候一起找过蝎子吃!你还记得吗!”
蝎子?呃……好像有段时间为了抗毒性测试,她在沙漠找过一段时间的沙蝎……
“还有我还有我!安格!”又一个人挤到了她面前,然后手里还抓着一株干巴巴的小白花,穿着破旧但干净的女人扬起笑脸,眼神中带着期盼,“我们一起抓过兔子!”
兔子……为了训练观察力和反应力,她的确抓过……
安格听着他们一句一句地说着过往的事,那些被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现在一点点被挖掘出来。
她终于松开了腰间的弯刀,紧绷的脸上带上了点茫然的笑容。
这些,是她在沙安德勒时候的朋友。
大家七嘴八舌地说完这些话后,终于,有一个人先忍不住。她看见了安格脸上略显茫然的笑容后,鼻子一酸,扑到了沙漠猫的怀里。
“安格!!!”她大声呜咽着开口,“我好想你!!”
没有沙安德勒敢违抗首领的命令,没人胆敢背弃太阳,可……安格是她们的朋友啊。
当安沙下令献祭安格的时候,沙安德勒的所有人都红了眼睛。
而现在,之前她们以为死亡的朋友回到了她们身边,这让剩下的沙安德勒既高兴又心酸。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到最后,安格被拥簇在人群的最中心,听着越来越大的抽泣声,她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后,声音温和了很多:
“大家,我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的拉法叶攥紧了手。
他的心里一片复杂。既高兴,又觉得痛苦。高兴的是,离开多年的安格终于回到了沙安德勒,痛苦的是,她回来的时机并不好。
因为剩下的沙安德勒,是注定要去做一件飞蛾扑火的事情。
这样欢喜相聚的情况只持续了一段时间,大家恋恋不舍地散开之后,时间和空间留给了许久没见的兄妹二人。
或许今晚是一个需要坦白的日子,拉法叶将之前和利维坦说的话也告诉了安格,毫无保留的。
“……说实话,我很高兴能再次见到你,安格。”拉法叶说,“但是,这或许不是个好的时间。”
安格自他开口说完那些真相后就陷入了沉默,哪怕是这句感叹都没能让她开口说点什么。
拉法叶察觉到了不对劲。
“……利维坦没有告诉你这些吗?”
安格:“她告诉我这些年她在做的事,还有遇见你之后的一些。至于那个德雷曼的事情……她没有告诉我。”
拉法叶静默。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安格轻声说。她已经不再是那个为了继承安沙位置视其他人为竞争者的孩子。
这些年在泼剌区的所见所闻已经让这个沙安德勒已经逐渐泼剌区化,她比拉法叶、利维坦所想到的,更了解这些人与人之间的感情。
她说:“不管真相如何。她永远都是我的姐姐。”
“拉法叶,”坐在火堆边的安格抬起头,看着拉法叶,深绿色的眼瞳直直盯着他,“我不能再失去利维坦了。”
拉法叶:“安格……”
安格:“同样,我也不能再失去你们。”
“我并不认为向一位贵族宣战对如今的沙安德勒来说是什么好的选择。”她说,“在你们的描述中,那位现任德雷曼家主显然不是善茬,同样,她所掌握的权力和德雷曼家族所处的位置,都在贵族中的上层。”
她迅速地做出了和当年安沙同样的判断。
“沙安德勒没有任何能够反抗的底气。”
“怎么会没有!”拉法叶厉声道,“安格,我们不能退缩!德雷曼害死了安沙,难道你要让我们什么都不做吗!”
说完这句话后,拉法叶顿住。他垂下目光,看着自己掌心的厚茧和伤痕。
“安格,我们不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
拉法叶:“哪怕是用我们的生命去反抗,也要咬住德雷曼的喉咙。”
“然后呢?”安格看着他,“你们声势浩大的去反抗,但后果你有想过吗?你们针对的不只是德雷曼,还有德雷曼及其身后的贵族阶层支持者。你们落了他们的面子,难道以为自己会有什么好下场吗?”
“我们已经做好了准备。”
安格:“但是我没有!”
“你难道要让我看着我刚找到的族人在我眼前一个又一个地赴死吗?你,你们,为什么这么忍心?”她的声音像是含着最苦的药液,一字一句吐出带着让人心酸痛苦的味道,“你们甘愿去送死,也不甘愿活着?”
“但是安沙——”
“安沙的愿望就是要让你们活着!!”
安格站了起来,围在脖颈上的红围巾松开一角,松松地落在她的腿边,看上去就像是从脖子上流下的鲜血一样。
她握紧了拳头,咬着牙开口道:“她做这些都是为什么?在黑暗中和德雷曼做这样危险的交易,逃出剧场后看着大家一个个被法庭分开,甚至后来去直面德雷曼的压迫……她是为了什么,你们难道不知道吗!?”
拉法叶抬起头,怔愣着看着她。
“对她来说,沙安德勒的每一个人都很重要。不是沙安德勒这个姓氏重要,而是这个姓氏里的人重要!”
——你要记住,你的姓氏是‘沙安德勒’。
——拉法叶,好好活着。
“安沙她是首领,她的责任就是保护沙安德勒里的每一个人。对她、对我,对我们来说,沙安德勒不是什么供人娱乐的‘戏剧’,你们也不是戏剧中的演员。”
“你们是我们的亲人。”
——拉法叶,我对你们的爱是真的。
——我对沙安德勒的爱……是真的。
安格:“我不会让我的亲人去送死。”
此刻的灰城安静得不可思议。
安格刚刚说出来的话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里。
来到这里的沙安德勒,都是因为安沙而聚在这里的。在他们的心中,首领安沙就是一切。现在,首领死亡,剩下的族人就要为了首领复仇。
复仇的火焰在每个遗留的沙安德勒心中灼烧。这片火焰将烧死所有为之愤怒的人。
但是安格不一样。
她知道这种火焰虽然旺盛,但却只有一瞬间的旺盛。
手无寸铁的沙安德勒如何去抵抗一个权力滔天的贵族?哪怕是死亡,也不过是沙粒落入海水中,溅不起一点浪花。
德雷曼可以让他们死得悄无声息,其他贵族也可以。
放任火焰的后果,就是这片好不容易残存的树林被焚烧成灰,风一吹,就再也没有他们存在的痕迹。
“……那我们,该怎么做?”
有人小声地开口,“我们没有其他办法……难道就一直待在灰城,等死吗?”
所有人的目光放在了那个站得挺拔的人身上。
安格看着围在自己身旁的族人,她一字一句地开口:“我会带你们出去。”
“我以安格·沙安德勒的名义起誓,”她高声道,“我将让沙安德勒重新站起,完成我们的使命。”
沙安德勒的使命?
“追逐太阳。”她说,“追逐,真正的太阳。”
**
“……你刚刚说的那些,是真的吗?”拉法叶侧头看向他的妹妹,很久没见的她已经成长为安沙心目中的那样。
如果安沙还活着,想必会为她感到骄傲……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安格垂头看着灰城角落里的小土包。
“嗯。”她轻声道,“我会履行作为沙安德勒一份子的义务。”
拉法叶:“你知道大家都想要你成为沙安德勒的新首领。”
“我在努力,”安格说,“我在朝着这个方向努力。但是现在的我还没有这个能力。”
“不管怎么样,我们始终相信你。”拉法叶叹了口气。“我们甘愿将生命全部献给沙安德勒。”
安格没有说话。
她沉默了很久,然后轻声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吧,哥哥。”
拉法叶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然后抬手轻轻拍了拍安格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安静的灰城一角,安格站在这个简陋的坟墓前,然后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朵干巴巴的小白花——那是一个沙安德勒给她的。
她将这朵在灰城难得一见的小白花放在了坟墓前,然后慢慢的,靠着它坐下。
红色的长围巾落在地面上,安格抱住自己的膝盖,将头深深地埋下。
“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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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呜……呃……”
星城的利维坦酒馆休息室内,一个躺在沙发上的黑发女人于噩梦中惊醒。
雷厄姆大口大口地喘气,冷汗从她额间和发丝里落下。
大脑带来的混沌让她理智岌岌可危,在沙发上缓了很久后才回过神来。
桌上的香炉已经停止了冒烟,用来增强脑神经传感器掌控力度的小玩意儿停止了作用。
雷厄姆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角。
梦中发生的一切让她匪夷所思。
在那个梦里,法庭抓住了本该覆灭的坎贝拉矿场所有矿工,还有在那儿的霍尔·坎贝拉,以及一名谁也没料想到的猎犬。
不知道因为哪句话引起了亚当·德雷曼的兴趣,他开始据理力争,反驳了一切指向自己的证据。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他成功了。
第三星际法庭宣判,亚当·德雷曼无罪。
而接下来的一切就是雷厄姆的地狱。
下了法场的亚当首先控制住了所有雷厄姆的势力。没有什么手段,就是杀人。
贵族的强权在这一刻完全显露。
谁作证,就杀谁。
哪怕是他看作赚钱金钵钵的沙安德勒剧目所有人,都被他下令清洗。
“反正也不愁赚钱的工具,是吗?”
在利刃划开雷厄姆喉咙的前一秒,贵族还笑意盈盈地俯视着她。
“我的好·女·儿,愿你在地狱安息。”
而被这种痛苦方式行刑的雷厄姆倒在地上,血液从她喉管和鼻腔中呛出,通红且模糊的视野里,她看见了一抹金色。
……是那个人。
救救我。
她向着金发女人所在的方向伸出了手,雷厄姆无声道:救救我。
为什么不作为?为什么只是在那儿看着?
是因为我让你失望了吗?
是因为我是失败者吗?
可我明明是按照你想要的那种人一直在努力。
明明是在回忆的梦境中,可雷厄姆却感觉自己真的死了一次。
“为什么……”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在梦境中,这双手已经被鲜血染透。
“——什么为什么?”
从牛仔帽下垂落的金色发丝晃荡着闯入了雷厄姆的视野的视野范围内。
雷厄姆愕然地抬起头,与金发牛仔对上了视线。
“是想问,你为什么会在自己的回忆中死亡吗?”金发牛仔微笑着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样。
但是没想到的是,雷厄姆伸出手,一把攥紧了微笑着的金发牛仔的衣领,将她扯到了自己的面前。
“为什么袖手旁观!!”
她嘶哑地低吼:“为什么你会站在那儿,什么也不做!”
金发牛仔终于收起了脸上一贯的微笑,惊讶地看着她。
“雷厄姆。”她慢慢开口,嘴角上扬,但眼神中没有一丝笑意,“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雷厄姆怔愣地看着她,嘴唇嚅嗫:“……什么?”
“你像个没有得到糖果的孩子,冲着我发脾气。”
金发牛仔一点一点地掰开她用尽全力的手指,重新站好,然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但是啊,雷厄姆。”
她说:“你不是我的孩子,我的手里也没有你要的糖果。”
“就算有。”金发牛仔眼神平静地看着她,“我又为什么要给你你想要的?”
雷厄姆那双暗绿色的眼瞳在光线下晶莹又璀璨。
金发牛仔看着她,咬着字句慢慢吐出:
“你知道吗?有的时候,人就应该什么都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