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干什么?”
瘫坐在椅子上正忍受疼痛的雷厄姆平静地开口, 她的目光紧盯着利维坦的动作。
自从利维坦说出那句话后,这位现任的德雷曼家主就像是失去了所有力气,静坐在椅子上看着她对那副脑神经传感器动手。
而利维坦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毕竟平常时候, 雷厄姆对待这些设备就像是对待珍宝一样小心翼翼爱不释手, 很少有人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做些什么手脚。
她甚至还犹疑这位德雷曼家主是不是留有后手。
在毁坏主要控制设备后, 利维坦迅速回到吧台,将之前隐藏好的零件芯片组装,很快一台小小的调试器就出现在吧台上。接下来的时间, 她必须为安格所在的那片区域清理出一条完全不会阻碍她前进的道路,还要注意别让那群正陷入虚拟空间的贵族们最后真变成了傻子。
“利维坦, 说说话!”放弃抵抗的雷厄姆懒声道,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利维坦的背影, “这种情况你不杀了我,等我恢复过来, 你就没有机会了。”
“闭嘴。”酒保手指在虚拟键盘上点动,闻言头也不回地大声道, “你是有什么强迫症吗?计划不成功就想着以身殉道?”
“哦~”雷厄姆微笑, “我的乖女儿,现在的你看上去和平常不太一样了。”
“我一直是这样。”
利维坦说,“只是你现在才开始认真地看我。”
“……”
雷厄姆不作声了。
是这样吗?她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着头顶上那刺目的白光,眯起了眼睛。
虽然计划似乎是失败了,但雷厄姆此刻心中却很松快。
或许是自己一直隐藏的真相被人戳穿,之后再也没有隐藏的必要, 她感到了难得的轻松。
“我一直在向上。”她闭上眼睛,轻声地开口,不知道在说给谁听, “我一直想着让自己往上爬。唉……你不知道这对我到底有多难。”
现场除了那些标本一样正陷入虚拟空间的贵族之外,只有利维坦能够给予她反馈——可惜本人正在努力收拾雷厄姆的烂摊子,没时间和她聊天。
“在亚当给我这个名字之后,我才慢慢从实验室的记录中发现,在他预想的备用体中本没有我的存在。”
她说,“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品。只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刚出生,还活着在喘气,有一个较为健康的躯体可以作为被补充的原料,他才留下了我。”
“如果不是她……”雷厄姆想起了在回忆里的那个金发女人。她顿了一下,惆怅地开口,“如果不是伽不佘,我或许连活下来的机会都没有。”
利维坦看着虚空光屏上的进度条,耳中捕捉到了关键词,她转过身看向后方高台上的德雷曼家主:“伽不佘?她真是你的朋友?”
“朋友?哈哈,她心里或许不会承认这个关系。”雷厄姆微笑,“我也没把她当作……应该说没把她真正当作朋友。”
“老师、目标、信仰,什么都好。”她说,“那是我向上的,最重要的动力。”
“她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也帮了我很多。可惜那时候我不理解,”雷厄姆叹息道,“或者说我一直在怀疑。这个满是虚伪的世界中,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人这样拼尽全力地帮助你?她说过那场交易……一场就算是现在的我听了,都觉得完全不对等的交易。我拒绝了她。”
“但那时候她说的一句话我很相信。”
黑发女人双眼紧闭,嘴角微扬,淡笑道:“她说,期待我成为新的太阳。”
“太阳呵……”
“所以你对权力的不正常渴求,是因为这个?一句话?”利维坦不能理解。
“不,怎么会?没有人不爱权力和财富,她的话只是开拓了我的思维,让我意识到我也可以成为掌控权力和财富的那个人。”
雷厄姆说,“而之后,我想成为这唯一的人。”
本就安静的酒馆内部,现在因为这句话更加寂静。
利维坦直起身,然后转身走到了那个被用来宣传演讲的台下。
高台上的人仍旧坐在聚光灯下,光滑如羊脂玉的皮肤在冷色调的灯光下衬得更加完美无瑕。
那张和自己格外相似,且命运也有着可笑相似点的脸,此刻双眼紧闭。只有听见了逐渐靠近的脚步声后,她的眼睫颤动,慢慢睁开。
“怎么?”雷厄姆微笑道,“改变主意了?”
“我现在真的开始相信‘轮回’这个说法了。”利维坦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虽然我没有见过亚当,但你现在的行为和那个时候被送上法庭的亚当·德雷曼格外相同。”
“那时候的亚当以为自己胜券在握,那你呢?”她看着自己的母亲,“现在的你也这样认为?”
雷厄姆没有说话。
“——或许不是。”
在仅有两人谈话的空间里,忽然穿插进新的声音。
不管是利维坦还是雷厄姆,都齐齐将目光投向声源方向。
金发牛仔站在酒馆吧台后面,按下虚拟键盘的最后一个符号后,满意地直起身,转向面对她们惊愕的目光。
“看见我很惊讶?”牛仔对她们眨了眨漂亮的金色眼睛,笑道,“习惯一点吧,毕竟赛博款式的牛仔无处不在。”
利维坦愕然道:“你、你怎么会在这儿?你是怎么进来的?”
她明明在之前就已经封锁了所有通道,不管是电子的还是物理的,就连通风管道那儿她都锁死了,不可能会进来人,甚至是……
一旁还出现了戴着红色围巾的安格。
后者似乎晃了下神,勉强绷住了自己的表情。
虽然知道伽不佘大人很厉害,但是像这种忽然来到另一个地方的操作……怎么看都像是童话故事里面的魔法。
“安格?”
她将目光放在了穿着利落,表情惊讶的利维坦身上。安格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一把抱住她:“利维坦!你没事吧?”
“我没事……”被抱住的利维坦满脑子恍惚,还没细细感受幸福的滋味,她的理智先情感一步发问,“我明明给你发了消息……”
“可是我担心你。”安格说,“我知道你的好意,但是,我担心你。”
这句话她说得清晰明白,坦率且真诚的态度让利维坦怔住,然后讷讷道:“这、这样啊。”
“有没有受伤?”
“没有……”
“我看看!”
“真的没有,”利维坦很惊讶,毕竟小时候的安格对她更多的是故作成熟的关照,而不是这样直接地表明感情。“我的计划很顺利。”
“或者说,是她放弃得很顺利。”
利维坦的目光转而放在了身后的雷厄姆身上。
然后她发现,这个束手就擒的现任德雷曼家主看向安格的目光若有所思。
她皱起眉,将妹妹拉到自己身后。
雷厄姆察觉到她的动作后,轻笑一声,很贴心地移开了目光。
失去了一个新的观察对象后,雷厄姆就不得不将目光放在了这个空间里那个更为耀眼的人的身上。
金发牛仔仍旧站在吧台后面,然后转过身从酒柜上挑出几瓶基酒,花里胡哨地开始了自己的操作。
她的动作很熟练,就好像做过不少次一样。
雷厄姆没有出声,目光跟着她的动作移动,看着酒水缓慢落入了酒杯中,逐渐成为雷厄姆熟悉的样子。
……是“日出”。
然后,伽不佘就这样端着这杯日出走到了台下,然后轻巧地翻身上台,手中的酒水一点也没洒出来。
她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先前还能和利维坦有来有回,坦然自若聊天的雷厄姆,现在像是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一样坐在她面前不发一言。
然后伽不佘伸出手,将她的右手牵起,带着握住了那杯新鲜调制的“日出”。
她笑着开口:“尝尝味道?”
雷厄姆没有动作,好半天后,她才咬了下唇,慢慢开口:“为什么?”
“嗯?”
“我以为你会痛骂我一顿,或者,至少会打我一顿。”
“那会触犯星城法律的。”
“你会在乎那个?”雷厄姆忍不住笑出声,但脸色依旧苍白,“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你想听什么?”
伽不佘问,“‘你真是个坏小孩’还是‘都说了你该听我的’,又或者‘我就知道你做不出来什么大事’?”
“……”
“好啦,别再折磨自己了。”金发的伽不佘叹了口气,她很坦然地开口,“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开解你的良药。”
雷厄姆:“你之前对我说过,想看我成为太阳……”
“是‘希望你能成为下一轮太阳’,”伽不佘说,“但还有后面一句话。这可比前面这句更重要。”
雷厄姆怔然抬头:“什么?”
“让这片纷杂的天空彻底染成你的颜色。”
伽不佘说:“而不是让你染成天空的杂色。”
“你知道你继续这样行动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吗?”她抬起手,轻轻地点在雷厄姆的眉心,神情平静,“你会迷失在……之中,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当她的手指移开后,雷厄姆原本镇痛的大脑猛地清晰,就像之前的痛苦被强行抹除,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但同时,她脑内有关意识分割的各种信息也一同消失。
雷厄姆意识到了什么,瞪大了眼睛。
“我的确让你的体质变得和常人一样,甚至更好,但是,那不足以让你成为一个能够承受这些的超人。”
金发牛仔说,“另外,对人体的不法研究在星海法律中是严令禁止的。如果你刚刚真的成功了,祝贺你,明天你就会被收纳进监狱。无期徒刑甚至死刑。”
雷厄姆下意识道:“要是没被发现,我就可以成为贵族圈层的第一人。”
“……”
金发牛仔微笑着伸手敲了下她还没清醒的脑袋:“你可以试试。下次我保证,绝不会再插手一点。”
雷厄姆:……
她像个惊慌失措的小动物一样抱住了自己受伤的脑袋,然后不自觉地微笑。
“利维坦之前说我放弃得很轻松,”雷厄姆嘴角扬起,那双重新变得透亮的绿眼睛看着她,“你觉得呢?你觉得我为什么最后选择了放弃?”
金发牛仔收敛起嘴角的笑,静静地看着她。
那是一双她该怎样描述的眼睛?往常带着像宝藏一样的金色,让人移不开目光,但现在,那抹金色沉淀下来,不再像无法触及的宝藏,也不像是那追逐不到的太阳。
金色的伽不佘说:
“因为你累啦。”
她伸出手,轻柔地放在雷厄姆的肩膀上。
“只是累了,所以选择停下来休整一下。”她温和地说,“等到你修整完毕,雷厄姆还是会选择出发向前。”
黑发女人仰头,怔愣地看着她。
“你早就成为自己的太阳了。”
你早就有让自己从这虚伪的世界中活下去的能力了。
“只需要当心,不要让自己被风暴裹挟,再次成为燃料。”
获取权力的第一步,就是永远不要成为权力的奴隶。
“雷厄姆很聪明,也很有能力。”金发牛仔扬起笑容,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只是需要停下来休整,看看自己的前路到底是什么。”
“……”
被轻拍的肩膀传来了酥软的暖意,从被触碰的地方逐渐向四肢蔓延开。
雷厄姆抿唇,然后低头笑了一下。
“嗯。”
“谢谢你……伽不佘。”
谢谢你,老师。
**
最后利维坦选择留下来收拾烂摊子。
金发牛仔的表情很古怪:“现在这个地方的确需要你们俩来收拾。反正逃跑绝不是个好的选择。”
利维坦正重新连接星网专线,然后将那些还游离在虚拟空间中做梦的贵族意识逐个放回他们自己的躯体中。闻言忍不住侧头看向她:“什么意思?”
金发牛仔没有半点隐瞒的意思,声音中还带上了点幸灾乐祸:“还记得一个月前第八星际的兽人走私案吗?你猜猜这里的人有多少参与了其中?”
酒保脸一下就黑了。
“我记得我排查过……”
“啊哈~”金发牛仔豪爽一笑,“你要相信一个命运共同体之间互相包庇的决心。”
利维坦彻底无语了。
如果真像牛仔所说,那问题就大了。
假使之前她真对雷厄姆下手,单就雷厄姆·德雷曼的身份,谋害一个贵族的后果最轻都是进监狱服刑。
假使她没有阻止雷厄姆疯狂的行为,那么按照法庭尽职尽责查案的态度,德雷曼家族估计都可以在星海历史上画下句号。当然也包括目前户籍还在德雷曼下的利维坦。
甚至现在还在酒馆里的这群贵族都是个即将爆炸的累赘,假使利维坦什么都不做,让这群贵族的意识被困在虚拟空间,等到他们苏醒后,德雷曼家族逃脱不了追责。
利维坦烦躁地看着调试器上还卡在98%的进度条。
所以她只能留下来,将这一切构造成只是为这群贵族们编织了一场极其真实的“演出”。
不管怎样,至少现在利维坦和德雷曼家族是同一条绳子上的求生者。
“希望你真的没疯。”利维坦狠狠地瞪了一眼端着酒杯站在吧台前慢酌那杯“日出”的雷厄姆。“否则就算是被全星海通缉,我都要送你下地狱。”
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然后展开长臂,在利维坦几乎凝视的目光中优雅地将一旁认真听着一切的安格揽在怀里。
安格:…!
“我现在是前所未有的好。”雷厄姆半真半假地开口,“甚至利维坦现在想要篡位的话,我也可以拱手相送哦。”
利维坦:……
因为现在的德雷曼就是个定时炸弹吧!
“放开我妹妹,”她眯起眼睛,露出略带狠意的微笑,“烂人。”
突然被骂的雷厄姆怔愣了一秒,然后脸上浮现了浓厚的好奇。
“……我的乖女儿竟然会骂人?以前怎么没有听到过?”
“你以为那个时候是谁在替你出门按时按量收债?”撕破虚伪的和平后,利维坦对母亲的攻击力大增,“对付某些贵族,我比你还得心应手。”
雷厄姆抿唇。
或许是因为在她眼中,“利维坦”是她的基因产物,有时候雷厄姆对她并不关注。因为她知道,如果是自己的话,所有事都会做得很好。
她松开了僵住的安格,然后学着金发牛仔的样子,拍了拍安格的肩膀。
“放轻松,我不会对你下手。”雷厄姆微笑地看着她,语焉不详地开口,“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学妹。”
学妹??
安格对这个词摸不着头脑。
不过有一点利维坦没说错,对于这个德雷曼家主,安格也没有多少好感。
当进度条走到100%后,金发雇主说她们该走了。
“现在吗?”利维坦下意识道,然后抿唇闭嘴。
毕竟按照计划,这段时间都是不该有的,因为之前她发给安格的消息就是让她离开别再过来。
“嗯。”安格倒是接受良好,和利维坦相比,她的表现相当冷酷。
安格:“但是,我们现在有这个。”
她举起自己的胳膊,手腕上的星端亮起屏幕。
“感谢科技。”安格笑着冲利维坦眨了眨眼睛,“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嗯。”
利维坦也跟着摸上了自己手腕上的星端,松了口气,“一定会的。”
**
“这个地方应该可以停一艘私人舰。”
星城郊外有很大的活动空间,毕竟为了防备囚犯出逃,这周围都是很坦荡的低矮草地。
乌萨抬起头看着昏暗的天色,皱起了眉毛。
“所以星舰在哪儿?”
科尔夫也像模像样地抬起头,目光在黑夜中搜寻了很久无果后选择了放弃。他揉了揉僵硬酸涩的后脖颈,语气懒散:“该不会跑路了吧,那位贵族大人?”
“——跑路?”
身后莫名其妙地传来了耳熟的声音,科尔夫差点被这一声吓得心跳骤停。
他僵硬地转过身。
金发贵族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你在说我吗?”
“我的意思是,”科尔夫的脑子疯狂转动,他露出讨好谄媚的笑容,“您约的星舰。他们该不会逃单了吧?”
这位金头发的贵族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吓人好一跳。
见她收回了目光,科尔夫拍着胸脯缓神,还得到队长嫌弃的瞪视。
科尔夫:……
这真不怪他啊!谁知道这个贵族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
“应该不会,”金发贵族抬手看着自己的星端,“我下单的可是信用度排名top1的运输队。”
话音刚落,这片空地上方忽然传来了破空声。乌萨惊愕地抬起头,甚至能看见星舰穿梭空间的那瞬间破开的星辰大海碎片景色,还有从星海宇宙中的压缩通道钻到这儿的小型星舰。
那是极其漂亮的‘姑娘’,橙红色、莹蓝色还夹杂着深紫的喷漆在纯黑色的舰艇上绘制出火焰的涂鸦。在星舰移动的时候,站在地面上的人甚至能肉眼看见涂鸦的移动,就像是真正的火焰一样在燃烧。
舰艇甲板上的透明隔绝板展开,一个全副武装的迷彩面罩人站在上方,手上还端着市面上最新款的粒子枪。
对方低下头,摘下自己的战术目镜往下看:“您好,这里是[真的很缺人才]大人点的运输单。请问,你们谁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啊~我记起来了。”
站在悬浮在空中的星舰下方,那个非常眼熟的金发老板笑眯眯地对着他招手。
“这不是CE嘛!好久不见,干上运输队的活啦?”
CE:……
那一瞬间,自己带着一队人在那个诡异矿坑中挣扎求生的濒死痛苦记忆,以无法抗拒的速度袭击了这位星火雇佣队领头的大脑。
怎、么、又、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