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策对此事毫不知情。”
宗策淡淡回答。
无人知晓那一刻他的心情,宗策强迫自己平稳呼吸,冷静与殷祝对视,控制着每一个字的音调起伏、脸上肌肉的变化走向。
但这太刻意了,就连他自己都清楚。
或许这时应当适当露出一些惊诧或是愤怒的神情,以此来证明自己与此事毫不相关。
然而匆忙之下,他顾忌不了太多。
更何况……
太过精妙的伪装,会让他几乎无颜面对那双全心全意注视着自己的眼睛。
殷祝又重复问了一遍:“所以你不知情?”
冷汗浸湿后背,宗策垂下眼眸,默不作声地点了一下头。
“这样,”殷祝几乎是立刻就相信了,他扭头盯着管家,语气不善地问道,“他都说了自己不知情,你好好的问他干什么?想转移朕的注意力?”
管家脸色苍白:“奴才不敢,只是工坊一事,奴才着实不知情……”
“你是田庄的管家,你不知情,还有谁知情?”
殷祝一锤定音道:“带朕去看看。”
这管家的心思倒也算活络,最初的慌乱后,他立即挂起一副谄媚笑容,先是满口答应,领着他们走了一段路,又改口说陛下与将军舟车劳顿,途中又遇到凶徒追杀,庄上已经备好了热水饭食,可以先休整一晚,去去晦气,等明日再去工坊巡检。
“罗里吧嗦,拖拖拉拉,”殷祝最后不耐烦了,沉下脸来,“朕陪着你在这儿至少转了三四圈,连个工坊的影子都还没看见。怎么,你想抗旨不成?”
管家脸皮一抽,暗骂他都顶着掉脑袋的风险拖延了这么久,之前派去通知祁王殿下的人怎么还不回来?
还信誓旦旦说有什么刺客追兵,都在哪儿呢?
他瞥了一眼宗策,见男人依旧像影子一样跟在陛下身后,一副与他无关的漠然神情,知道今天这一关是谁也帮不了自己了。
于是只能硬着头皮带着殷祝往前走。
但殷祝也留了个心眼,趁着管家不注意,侧耳对宗策说:“等下多叫些人在工坊外面候着,以防万一。”
谁知他干爹却猛地停下脚步,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他,干涩的唇颤了颤,用几乎要消散在空气中的声音问道:“陛下信我?”
“我不信你信谁?”殷祝不答反问,还以为宗策是不想去,“你要是太累,就先去歇着吧,一路上又打山贼又打老虎的,辛苦了。”
“……陛下知道?”
殷祝这才发现自己说漏嘴了。
看到宗策紧抿的唇,他立刻装起傻来,背着手欣赏夜空:“天气真好啊,朕刚才什么都没说。”
又忍不住在心里偷笑,他干爹的自尊心真是,没话说了。
宗策也很微小地勾了一下唇,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
他很快完成了殷祝交托给他的任务,从后面加紧脚步,重新跟上了他们。
管家这会儿又突然找不到工坊的钥匙了,正在喝斥下人赶紧去找,时不时用余光瞥一眼他们的方向,点头哈腰地连声道歉。
殷祝也不生气:“看在祁王的面子上,朕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如果找不到,那就不必找了,朕叫人来帮你开门。”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叫人点燃香,直接插在了脚边的土里。
香插下去的那一刻,管家死死盯着上头亮起的火光,仿佛这烛香是直接插在了他的心头肉上。
眼看着他就要红着眼跪下卖惨求饶,殷祝笑眯眯地提醒:“别哭,哭也算时间哦。”
管家:“…………”
宗策的目光落在殷祝秀逸白皙的侧脸上,逡巡许久。
因为是秘密出行,殷祝自然不会穿得太过张扬,浑身上下一副富家少爷的行头打扮,头戴玉冠,身披黑缎狐裘,一张巴掌大的脸几乎要陷进那毛绒绒的披风里。虽非堆金迭玉,亦是富贵骄人。
夜风吹过,绒毛搔过鼻尖,他痒得皱了皱鼻子,连打了两个喷嚏,就和街上晒肚皮的猫儿一样。
屋檐下挑起的灯笼洒下柔和的光辉,照亮了那双黑曜石般明亮的眸子,眼睑单薄,眼尾下垂,浓密睫毛点缀。
这是一双只要看过就忘不掉的漂亮眼睛,带着干脆利落的凌厉弧度。
尤其是在笑着威胁人的时候。
宛如一条艳丽剧毒的小黑蛇,在朝着人嘶嘶吐着信子。
宗策几乎都要忘记了这人曾经的模样。
就好像,一切本该如此。
“好了,”殷祝直起身,拍了拍手,“香烧完了,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朕已经给了祁王面子,但既然你们不给我体面,那朕就帮你们体面一回——来人,撞门!”
管家大惊,想要阻止,但在一群虎视眈眈的士卒面前,犹如螳臂当车,被人一推就摔了个屁股蹲。
轰隆一声巨响,工坊的大门被撞开了。
殷祝的神色瞬间冷了下来,一马当先,大步流星地带着人闯入其中。
里面不见工匠,地上、桌上、架子上还凌乱放置着一些工具,估计是听到传讯第一时间跑路来不及收拾了。
“陛下,您看,真的什么都没有啊!”
管家急匆匆地拎着袍角跑进来,忙不迭地自证清白。
殷祝看着那还在冒着白烟的炉子,冷笑:“炉子的火都还是刚灭,怎么,你们当朕是傻子?”
“这是因为陛下来了,奴才才叫他们赶紧停工的。”管家腆着脸回答,“这帮下人粗手粗脚,奴才担心他们冒犯了陛下。”
他方才和从庄外来的一人耳语交谈了一番,这会儿胆子倒是一下子变大,居然都敢在殷祝面前睁着眼说瞎话了。
殷祝也懒得再和他们废话下去了。
他直接命令道:“给朕把这地方好好搜一遍,武器、模具,一个都不要放过。”
“是!”
毕竟是紧急撤离,到底是无法安排周全。
很快,就有士卒从角落里找到了零碎的部件,摆到了他们面前。
宗策屏住了呼吸。
殷祝蹲下身,拾起其中一件,打量片刻。
嗯,有点儿眼熟。
精铁打造,有用来装发射物的凹槽。
他数了数,一共十发。
后续又有士卒找到了其余部件,虽然不完全,但殷祝把他们拼凑在一起,也能勉强还原出它原本的作用。
——这是一种连发的、带箭头和火药的铳箭。
就是怎么感觉,他不久前在哪里见过……对了!
殷祝恍然大悟,是在晖城的城墙上!
但是他有观察过,宗策军中用的主要是火炮还有连发弩箭,虽然弩箭发射机扩和铳箭相似,但却是不带火药的。
历史也证明了,铳箭这东西就是个有箭头的火枪。
不如铅子装弹方便,也不如火箭好用,还很容易炸膛,纯属多此一举,没几十年就被更先进的武器淘汰了。
“宗爱卿,”他站起身,把那东西递到宗策面前,“这东西,你认识吧?”
宗策哑声道:“认识。”
殷祝从鼻子里挤出一声冷哼。
宗策的心直直地坠入谷底。
他本已经做好了准备。
在从殷祝口中得到那个答案后,他本应该安心的。
他的陛下并不是嗜杀之人,就算再恨再怨自己,至少不会牵连到阿略。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宗策还是感觉到了极度的不甘心。
他还没有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没有见证大夏一统,山河归复,还没有……和眼前人……
他一把抓住了殷祝的手:“陛下,策——”
“你不用说了!”殷祝打断他的话,眉宇间怒气凌厉。
宗策指尖一颤。
他自嘲一笑,五指缓缓松开。
“朕就知道,这祁王心思不正!”殷祝骂骂咧咧,“不仅在田庄上私设工坊铸造武器,还侵犯个人发明专利,偷你的图纸!抄袭狗一个!”
他干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神色怔忪地看着他。
殷祝见他脸色苍白,顿时十分心疼,反手抓住他干爹的手保证道:“你放心,朕一定给你讨回公道!”然后转头冷声质问那瘫坐在地的管家,“你还有什么狡辩的话要讲?”
管家身子一抖。
他看着那凌乱摆放一地的铳箭零件,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晚了,晚了!”他神色癫狂,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新都的方向,“殿下,奴才尽力了……奴才尽力了!”
宗策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他在拖延时间!”
殷祝冷静道:“朕知道。”
“不,陛下,”他语气急促,“他是在为祁王拖延时间。”
“距离我们来田庄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祁王若是有心,应当早就前来请罪了,但直到现在却任何动静都没有,说明他一定在别处酝酿更大的动作!”
殷祝嗯了一声:“这个,朕也知道。”
管家的笑声戛然而止。
“你知道?”他不可置信地瞪着殷祝,“你、你怎么可能知道?”
他倒吸一口凉气,又惊又怒道:“难道说根本就没有什么追兵,你是故意找这个借口来田庄的!?”
“追兵是有的,只不过跟你们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殷祝冲他笑了笑,“虽然现在提醒可能有点晚了,但上位者,疑心生暗鬼,可要小心被鬼反噬己身。”
之前宋千帆给他写信的时候,殷祝就已经知晓了祁王亲信投靠的事情,顺便把祁王的这点小九九都盘了个一清二楚。
唯一麻烦的,就是禁军那边。
祁王虽然性格优柔寡断,疑神疑鬼,但也正因此,他在禁军中发展的势力非常隐蔽复杂,如果不能一次性根除,后患无穷。
因此殷祝在出发前,就想到了要故意制造一次机会,让祁王狗急跳墙。
和管家说完这句话后,殷祝丢给干爹一个得意洋洋的眼神,示意自己对他绝对是百分之百的信任。
他俩天下第一好,才不是祁王和他手下幕僚的塑料关系!
宗策眸光一闪,忽然当众撩起袍角,半跪在地。
“请陛下下旨,派策率军平祁王之乱,”他抱拳沉声道,“策定会为陛下扫清一切障碍!”
只要祁王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晓那件事了。
他可以把这个秘密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一直带到坟墓里……即使日后他再不能陪伴在他的身旁,至少,还能作为臣子站在朝堂之上,远远地望着他端坐庙堂高处,君临四海。
宛如绝望之中发现的一线生机,宗策按捺着心中沸腾冲动,听到殷祝开口道:“宗策听令。”
“末将在!”
“新都一切军队,随你调用,”殷祝说,“朕只有一个要求——”
“把祁王带到朕面前来!”
“是!”
宗策眸光深沉,起身离去。
寒月高悬,风卷起身后袍角,他带着军队策马而去,犹如一柄劈开黑暗的利刃。
管家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呆愣许久,突然拼命挣扎起来,力道大到两侧的侍卫都险些按不住他。
“老实点!”青琅喝道。
然后他低声询问望着夜色出神的殷祝:“陛下,这人怎么处置?”
殷祝回过神来:“问他工坊里的那些工匠还有武器都被他转移到哪去了,如果不说的话……”
“宗策是叛徒!”
管家被压在地上,脸红脖子粗地朝他吼道:“你要清剿逆党,但你却放跑了最大的逆党!!!”
周围噤若寒蝉,青琅脸色发白,大气也不敢出。
倒是殷祝显得十分平静,甚至还有心情摆弄拼装地上的铳箭零件。
他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这铳箭的图纸,就是宗策交给殿下的,”管家气喘吁吁道,“是他的家传,当初他父亲在工部任职,给他留下了六页神机图纸,说是得之者可得天下。”
“他与殿下密谋造反,把其中一张作为投名状交给了殿下,还派了宗家名下工坊的工匠来督造,若是陛下不信,只要叫大理寺去查证,便知奴才所说真假了!”
青琅听得心惊肉跳,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殷祝,生怕陛下听闻这则消息后会暴怒变色。
然而殷祝却好似全无反应一般,仍蹲在地上拼他的零件。
“还有呢?”他问道。
“还,还有?”管家傻了,这种时候正常反应不是跳起来大骂宗策,或是后悔把平叛大任交托给对方,赶紧想办法挽回局势吗?
怎么陛下的反应是这样?
“你现在跟朕说这些,无非是想要挑拨朕与宗将军的关系,告诉朕宗将军其实与祁王是一伙的,朕输定了,以此为筹码,叫朕放你一条性命。”
殷祝站起身,把铳箭放在手里掂量了两下,在管家目眦欲裂的表情中,把枪口对准了他的面门。
“第一次组装,动作不熟。”
他居高临下地说,食指扣动扳机。
噗嗤一声,数发箭头没入血肉。
“——见谅。”
现场陷入一片死寂。
才连发四枚就卡住了,铳箭上的火药也没爆炸。
果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殷祝随手把发烫的枪管丢到一旁,心想祁王要想靠这个叛乱,别中途炸膛就不错了。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血腥气,青琅干呕一声,捂住嘴巴。
殷祝也有点儿反胃。
虽然他跟老爹做生意时,在海外见识过不少更恶心的画面,但这毕竟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
而且,还有一件事情需要交代。
“谁也不准告诉宗策,”他轻声道,视线环顾四周每一个人的脸庞,“如果有人泄密,朕会让你们知道后果。”
“——是。”
青琅随着众人一起朝陛下行礼,心脏剧烈跳动,几乎要蹦出喉咙。
他在心中疯狂呐喊:
自己,还有朝堂内外的其他人,从前一直以为的,全都错了!
陛下根本就不是被宗将军迷惑了,性格大变,轻信于人;
不如说,事实恰恰相反。
……陛下只是习惯了,唯独在宗将军面前,伪装出另一副性格而已。
那一夜,祁王的田庄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青琅紧缩的瞳仁中倒映着那道漆黑修长的身影,所有人都握紧武器,沉默地站在他身边,等待着那一位发话。
殷祝站在田垄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工坊在大火中倾塌、将一切人证物证都焚烧殆尽。
火风席卷,他裹紧狐裘,带着些许病气的苍白脸颊在火光中明灭。
随后,他低声咳嗽了两声,转身道:
“回新都。”
作者有话说:
殷祝:不管,我干爹就是无辜的,再逼逼就干掉你。
青琅:陛下恐怖如斯!
只能说,善于脑补的不止宗策一人[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