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在宗策的理智反应过来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了动作。

拆开信件,看到熟悉字迹的那一瞬间,压抑许久的情绪霎时喷薄而出。

那颗被铁链勒进血肉、疼痛至麻木的心脏终于得到了解脱,重新欢欣鼓舞地鼓动起来。

它一下又一下有力地撞击着胸膛,带来喧嚣的生机。

血脉中冰冻的血液再度奔流,身体渐渐恢复了温度,像是有一只手,把他从不见天日的幽冥黄泉中拉回了人间。

但在最初的狂喜与欢欣褪去后,一阵惴惴不安涌上心头。

宗策的手指不自觉地揉皱了纸张。

指尖的触感告诉他,那个人给他写了三页纸。

如果只是来写信通知他一刀两断,是不必如此大费周章的。

所以,他能否奢望,那人还惦念着他?没有因为他当初的冒犯而震怒?

想到那夜一触即分的柔软,宗策紧绷的下颌线微微柔和了些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表面,仿佛能从那些带着墨香的字迹之中,触碰到那人如玉般苍白温凉的肌肤。

他的视线归拢,小心翼翼地落在了信上。

在看到“民女宋薇”这几个字的时候,宗策连自己都没发现,他紧抿成一条线的唇角,已经勾起了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

这是一个他全然未曾想过的开头……和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身份。

那个人用这样的身份给自己写信,是因为不想让他为难吗?

宗策继续往下看。

呼吸从一开始的急促,到看完最后一个字后,已经渐趋平缓。

他把这份信反反复复看了不知多少遍。

直到每一个字都铭刻在信中,这才怅然若失地放下,目光怔忪地注视着前方。

宗策不知道该怎么回这份信。

更不明白,那人怎么能……怎么可以这样纵容他?

明明是他一再无礼犯上,不告而别,却对他如此包容,甚至通篇连一句能称得上是责备的语句都没有。

宗策从前不理解,那些奸佞为何行事如此张狂,仿佛不知法度伦常为何物;但如今,他似乎也体会到那种感受了——

这样下去,他也会忍不住得寸进尺的。

宗策的视线重新落在那三页纸上,在看到“我的大将军”这几个字时,目光微动。

食指虚虚描摹着那人的笔画,他低垂着眼眸,呼吸悠长平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电闪雷鸣的冰冷雨夜。

那人湿漉漉地蜷在自己怀中,下巴搁在他的肩上,一边细细地打着颤,一边小声对他讲话,注视着他的眼瞳中不见恐慌,只有满满的信任与一丝掩藏得不太好的担忧。

他再度后悔起来。

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不吻上那片唇呢?

冰凉的,湿润的,混合着雨水的涩滞。

但那人剧烈的心跳和急速上升的体温,能够很好地弥补这一点。

那人应该会用惊怒的眼神瞪着他,但在那样的环境下,他是不会主动发出声音的,也不会很激烈地反抗,所以很适合用战袍裹住身体,细细地拥吻。

或许那人会用苍白瘦削的十指紧紧攥住自己肩头的衣裳,等到实在受不住了,就用那双被闪电照亮、带着些许茫然和怒意的迷蒙眼睛看着他,直到眼角和双唇都被逼出红晕。

又或许……

下次见面时,可以做得再过分一些。

让那个人的身体牢牢记住他带来的每一分震颤,直到云消雨歇,再亲手为他洗净身体,披上龙袍,虔诚地跪在他身前请罪。

那人似乎总不明白,他宗策从不是什么清正高洁的君子。

如果只想要他的忠诚,那便不要取下他脖颈上的缰绳。

他少时同师父学刀,出师前的最后一课,师父将他丢进了一处贼窝,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靠着刀、剑、斧子甚至是拳头和牙齿,为自己杀出了一条血路。

然后拖着一条伤腿,独自蹒跚走下山,把贼寇的脑袋提到了官府大门前。

那位县衙的长官是父亲的朋友,和他对视片刻,当时便同父亲说:“你家这小子,是个凶兽,一般人压不住他。带他去赌坊青楼逛逛吧,再不济学着喝点酒也好,你若同意,我可以教他这些。”

父亲没听懂,婉言谢绝了,觉得那些都是不三不四的地方,会教坏孩子。

但上辈子被押上法场前,宗策看着柳显看向自己的眼神,忽然明白了父亲那位友人的意思。

他从不认为自己有多特殊,也是发自内心地厌恶着那些蝇营狗苟之事,世人都赞扬他爱民如子,可在这清浊难澄的乱世,好名声反倒成了一种罪过,他也成了被同僚们排斥厌恶的异类。

因为在上位者和文臣们看来,身为武将,他却太像一个儒士了。

但书生手中可没有兵权。

一个人若是没有了私欲,就没有了方便掌控的把柄。

他们担心的是对的,宗策想。

他不屑于这些,是因为明白自己想要的,远比任何人都多。

他想要一个能够结束乱世的强大君主,一些能够让百姓吃上饱饭的官员,和一个统一安定、富饶强盛的国家。

曾经他寄希望于朝廷,后来经过一次次的惨痛教训,宗策改变了想法。

——如果皇帝和朝廷做不到,那就由他来改朝换代。

这是一个任何人听来,都会觉得狂妄得不可一世的野望。

不,或许苏成德在监军期间也发现了端倪,宗策有思考过要不要扣下他,但为了不打草惊蛇,最终还是放他回了新都。

他笃定地相信,苏成德什么也不会说的。

返程那日,苏成德没有让他送,只给他留下了一封信,说希望能在宫中再度重逢。

这也是他最后的劝说。

因为他们彼此都清楚,下次见面,要么是在金銮殿前,要么就是在法场之上。

不过是成王败寇,宗策认了。

重来一次,他依旧没有改变想法。

他甚至都没有记恨柳显和魏邱二人。

因为这辈子,他不会再给他们任何出头的机会。

他要做的,只是把曾经做过的事情提前一步,与其被逼反,不如自己先反——他平静地告诉自己,这世上绝不可能存在一个容忍他宗策、又能实现他野心的君主。

如果有,那他一定是上天降下的奇迹。

脚步声从前方传来,有人轻声道:“将军,这是漕运司刚刚整理送来的卷宗。”

“先放在那吧。”

宗策抬头看了一眼下属,淡淡道。

“是。”

下属走后,他仔细地收好那封信,起身走到外面透风。

宗策站在廊檐下,整整两夜未曾阖眼的疲惫让他在直视头顶湛蓝的天空时,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感受着阳光落在脸颊上的温感,他却想到了那个人披着鲜红战袍,站在城头的晨光下朝他展露的灿烂笑颜。

那人的身份和祁王临终的遗言始终压在宗策心底,他知道自己走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北屹至今引而不发,即使自己杀死了他们的王太子也并未交出那封血书,就是为了等待自己继续被重用、或是大战前夕一举引爆这桶火药。

届时他不仅百口莫辩,就连军心、乃至战局也会因此而逆转。

昨夜,在砍下马匪的脑袋时,宗策看着那那些人死不瞑目的惊恐神情,冷静地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

他指的不是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比如说……爱情。

宗策没奢望过能从那人身上得到同等回应的感情。

悬天之日,孕生万物,普照大地众生。

而他只是恰好有幸,分得了一捧阳光而已。

对于一位将军,致命的永远不是来自敌人的刀剑,而是上位者日渐消磨的信任。

可以开始着手准备身后事了,他告诉自己。

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出现了裂痕。

即使他站在原地不动,那人也只会离他越来越远。

所以他会留在这里,不再回新都,只一心一意地替那人去谋划未来十年之内的战局,复刻神机,尽可能地壮大大夏的军备实力。

无论朝堂局势如何风云变幻,他都绝会不再亲自上前线,并尽可能地削弱自己对大夏军队的影响。

否则的话,他的存在,一定会变成北屹应对大夏最好的一把刀。

然而……

宗策心中苦笑:不过是一封信,竟又让他重燃起了希望。

甚至,还开始期待起了下一次见面的日子。

会是什么时候呢?

信中没有提初七发生的事情,宗策也不愿去深思。

他不想知道任何关于那一夜的细节,也不想知道那人是如何度过药瘾发作的阶段。

……只要知道那人对他的态度依旧,那便足够了。

可人性总是这样贪婪,在拥有了信任后,他又想要在一个凌驾于万人之上的帝王身上,寻找凡间结发夫妻都难得一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宗策垂下眼眸,抬起指尖,轻轻触碰了一下脖颈。

仿佛那里曾有一道无形的枷锁,或是缠绕着一条看不见的缰绳。

一只蝴蝶飞过眼前,宗策注视着它翩然落在院中盛放的花丛上,并没有上前打扰。

只是心中默想,若是他在这里就好了。

他可以摘下那朵最漂亮的花,再亲手为他泡一壶清茶。

*

“有回信了没?”

下朝之后,殷祝第一百零八次地询问这个问题,

终于,他得到了一个不一样的答案:“陛下,信刚刚送到。”

“在哪儿,快给朕看看!”

殷祝劈手夺过信,刚拆开,忽然见里面飘落了什么东西,他弯腰拾起,却发现是一朵花。

……他干爹居然还给他送花!?

殷祝纠结了片刻,心中又是高兴,又有些别扭,但还是叫人过来,把花好好处理保存起来——毕竟是他干爹送的礼物,管它是什么东西呢。

正要继续看信,忽然外面有人来报:“陛下,小殿下求见。”

殷祝呆了呆,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人是尹昇的那位便宜儿子,尹英。

他的眉毛顿时拧了起来。

好好的,这小屁孩为什么要见他?

但毕竟是名义上的父子关系,虽然一想到这个殷祝浑身都难受,不过也不至于迁怒于一个八岁小孩,于是便道:“让他进来吧。”

尹英进来的时候,殷祝仔细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然后下了定论——

和学校门口小商店扎堆买辣条的小学生没啥区别。

如果硬要说不同,就是小学生会和自家亲爹大吵大闹,而尹英在他面前却会先规规矩矩地行礼,嘴上说:“父皇安康。”

殷祝看着他滴溜溜转的眼睛,淡淡道:“找朕有什么事?”

尹英直起腰板,笑嘻嘻道:“来看看父皇身体怎么样了,父皇今日气色不错,太医院的人有功,儿臣回去后就让阿母重赏他们。”

殷祝眼皮一跳:“你阿母是谁?”

“柔姬呀,父皇忘了吗?”

还真忘了。

殷祝看尹英的眼神立马就变了。

但看在这孩子还小的份上,他稍稍多了一些耐心劝说:“你八岁了,也该上学了,今后就搬到国子监边上吧,朕会多派几个嬷嬷照顾你。”

“不要!”尹英立马拒绝,“我才不要和阿母分开,阿母对我可好了。”

那是因为她还没有儿子。

想到历史上尹英被柔姬毒杀的死法,殷祝不禁对这小孩升起了一丝同情,想了想,也没有继续劝说他从柔姬那里搬出来。

才八岁,正是贪恋母爱的时候,要是太急着拆开他们也不好。

殷祝打算多叫几个嫔妃共同参与抚养,反正尹昇现在名义上就这一个儿子,柔姬就算不愿也没办法。

“父皇在看什么?”

就在他思考的这一会儿,尹英已经好奇地凑了过来,眨巴着眼睛看着他。

“……宗策寄给朕的信。”

殷祝一面回答,一面下意识折起手中的信纸。

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么做。

“宗策?”尹英眼前一亮,“就是那个刚和北屹打了大胜仗的宗将军?”

殷祝稍微看这小鬼顺眼了些。

他咳嗽一声,矜持地点了点头。

“父皇,我想看……”

“不行。”

尹英撅了撅嘴巴,有些不高兴。

“怪不得她们都说,都是因为宗策,父皇您才不愿意去后宫的,”他嘟囔道,“这个宗策再厉害,我也不喜欢他。”

殷祝冷下脸来。

他直视着尹英的双眼,语气严厉地质问道:“‘她们’是谁?柔姬?还有别的什么人吗?”

尹英被他的语气吓得小脸煞白,眼眶通红地看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殷祝顿时十分头疼。

他果然不擅长养小孩。

他把外面候着的内宦喊进来,又往尹英手里塞了一块蜜饯,摸了摸小孩的头,“别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朕不去后宫只是因为朕不想去,和宗策没有关系。”

“宗策是大夏百年难遇的帅才,这样的人,无所谓旁人喜不喜欢他,是大夏更需要他,你明白吗?”

殷祝为了更好地说明,还把地图拿出来,在上面圈出了北屹的地盘,“你看,北屹很强大,占了我们那么大一块地盘,虽然你是皇子,但一旦北屹攻占都城,你和你的阿母、还有平时照顾你的那些人都会死掉,宗将军保护了你们的安全,你应该感激他才对。”

尹英吸了吸鼻子,闷闷地嗯了一声。

眼睛却始终盯着自己的脚尖,不肯看那张地图。

……这小孩估计还在闹别扭。

殷祝也不再管他,抬头对那平日里负责照顾他的内宦说:“朕之前下过命令,不许后宫的人再去骚扰宗策,看来有些人还是没明白朕的意思,居然还在皇子面前嚼舌根。”

他冷冷吩咐道:“告诉后宫中的各位嫔妃,不用再试探了,朕今后绝不会再踏足后宫半步,把她们的这些小心思都给朕收一收。”

“还有,今后要是让朕知道,再有人敢在皇子公主面前说这些有的没的,朕定会严惩不贷!”

内宦抖了一下身子,惶恐道:“奴才遵旨!陛下息怒,奴才回去后一定好好转告各位娘娘……”

殷祝摆摆手:“走吧。”

他还忙着看他干爹的回信呢。

内宦偷偷拉了一下尹英的手,尹英这才不情不愿地说了一声“父皇,儿臣告辞了”,敷衍地行了一礼就跑出了门外,内宦冲殷祝歉疚一笑,赶紧喊着“殿下慢些”追了上去。

殷祝把这些都看在眼里,摇摇头,开始看信。

回去的路上,内宦低声问道:“殿下,您今天为何不按照咱们先前说好的,跟陛下说些软和话,替宗亲们向陛下求求情?”

尹英哼了一声:“父皇都那么久没来看我了,只想着那个什么宗策,我生他气不行吗?”

“哎呦,您怎么能生陛下的气呢,”内宦忙朝他“嘘”了一声,“这话可不兴在外面讲,万一被人听去了,传到陛下耳朵里,那可就糟糕了!”

“怕什么,我是父皇唯一的儿子,而且父皇不是说了,他不会再去后宫吗?”

“不去后宫,不代表将来不会再有儿子,”内宦摇摇头,“殿下今日太冲动了,陛下近日恐怕不会再见您。”

尹英低头不语,只是用脚尖踢着石子。

“宗亲族老们平日里都对您十分关怀,若不是孙慈太过分,他们也不至于求助于您,”内宦故意加重他的愧疚感,“殿下可知道错了?回去后,柔姬娘娘恐怕也会对您今天的表现失望的。”

“烦死了!”尹英突然大吼起来,“闭嘴!再说我就叫人打你板子!”

他咬牙道:“都怪你们,让父皇讨厌我,还有那个宗策,我就是讨厌他怎么了?”

内宦环顾四周,见无人偷听,这才俯下身,在尹英耳畔低声说了一句话。

“真的?”尹英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奴才自然不敢欺瞒殿下。”

内宦冲他露出一抹笑容,意味深长道:“您和后宫的娘娘们不同,殿下,您可是陛下唯一的皇子。”

“——区区一个宗策,怎么能和您相比呢?”